第三六章 人牲
今日的誓場之上,已經準備好了白牛、牡羊、肥豕各一頭--牛因白而神駿,羊因牡而雄健,豕因肥而壯碩--然而這並不足以令西門慶感到驚詫。
白牛、牡羊、肥豕的後邊,有耒、耜、棘各一——耒是一種翻土的農具,形如木叉,上有曲柄,下麵是犁頭,用以鬆土,可看作犁的前身;耜屬於耒的下半部分,形狀像鐵鍬或鏵,最早是木製的,後來與時俱進由青銅而漸鐵器。
耒和耜都是老百姓賴以維生的農具,安居樂業時以之辛勤耕作,推翻暴政時以之奮勇擊敵,算是玄奧的太極陰陽魚哲學具體落實在民生中的表現。
然而,那一叢棘又算是什麽?“朿”字是“刺”的本義,兩個“朿”聚在一起,刺旁有刺,象征草木有芒刺,是為“棘”--現在這麽一大片棘刺叢堆在那裏,看著都紮眼睛。
雖然辟荒為田的耒耜和霸踞荒野的棘刺並排在一起顯得很怪異,但這依然不足以令西門慶感到驚詫。
耒、耜、棘後麵的東西,就有些意思了——那是一座明晃晃的劍門。
後世的愛國詩人陸遊曾經有一句“細雨騎驢入劍門”,但詩中的劍門指的是關隘,而此刻西門慶眼前的劍門卻是實實在在用鋒利的刀劍紮縛出來的——門形木架的上下左右,排布滿了霜明雪亮的長刀短劍,象洪荒猛獸張開了滿是獠牙的嘴巴,等著人往裏鑽。
這座劍門雖然看著有些凶險,但對於手撕嬰兒,刀割人首慣了的西門慶來說,一點威懾力都沒有,更不足以令他感到驚詫。
劍門之後,是一個新掘的大坑,坑邊新鮮的泥土旁,反縛著一個衣裳光鮮的女子,作吐蕃衣飾打扮,本當是一朵鮮花般正該怒放的妙齡,此刻卻是麵如死灰,隻是在看守人凶狠的目光監視下,吞聲飲泣,簌簌發抖。
西門慶留意之下,發現那女孩子雖然穿著華麗,但麵色黧黑,反縛著的雙手掌心手指上都布滿了繭子,一派受苦的奴婢像,現在穿上了鳳裙也不似公主。
略一思索,西門慶心中已經明白了八九——但正因為這番明白,西門慶的心中才翻江倒海一般驚詫。
看到鳩摩智就在旁邊,西門慶上前指著被反縛的女子問道:“大師,這是何意?”
鳩摩智笑道:“友邦何以驚詫?不過人牲而已。”
西門慶隻覺得一腔野火從心裏頭直撞上來,勉強按捺住了,笑笑道:“大師忒也會開玩笑了!”
鳩摩智正色道:“此何等大會,豈是玩笑所在?我蕃中習俗,誓場之上,輸誓之時,紮劍門一座,酋豪皆集,人人引於劍門下過,刺牛、羊、豕血歃之。然後將此反縛之婢推入坑中,加耒、耜、棘於其上,然後以石砸之,將土埋之,巫師在旁詛曰——有違誓者,當如此婢!尊者須知--此人牲之法雖然殘酷,但非此不足以表達我吐蕃部族對盟誓的誠意,隆重之處,無可或缺啊!”
西門慶聽了神色不變,隻是點點頭,問道:“此婢為罪囚乎?”
鳩摩智搖頭道:“罪囚不淨之物,如何得配盛禮?此婢是豪族奴隸出身,在群奴中最是心靈手巧,模樣也生得周正,又是沒有經曆過男人的純潔貞女——如此人牲,才稱得上這般莊嚴的盟誓啊!”
西門慶又點了點頭,他終於想起來了,吐蕃乃至到後來的西藏,一直都帶著濃濃的奴隸製殘餘色彩,在這裏部族頭人對奴隸擁有生殺予奪的大權,就象自己肆無忌憚地鏟除根絕貪官汙吏一樣,一切的殘酷都顯得是那樣的天經地義,樸實無華。
但是,西門慶知道自己的所做所為僅僅是權宜之計,僅僅是暫時的不得己而為之。他的無盡殺戮,僅僅是預證明這把將懸在新國官吏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足夠鋒利,以警惕後人。
當我必須舉刀的時候,那份沉重就已經化作了我靈魂上燒灼的鐐銬;當熱血飛濺、鮮肉糜碎時,我的心也在與之同哭;隻有珍愛生命、敬畏生靈的人,才真正有資格放手屠殺——而不是隻是為了一個所謂的盟誓,就取走一條無罪鮮活的生命。
輕輕地歎了口氣,西門慶向鳩摩智道:“我佛有雲:萬法如一,眾生平等--此女既無罪無辜,大師何忍眼睜睜看著她就此殞命?”
鳩摩智合什道:“尊者休怪小僧說——小僧雖在吐蕃眾中有幾分薄麵,但一人之力,當不得千年之傳統,小僧也曾經想過要改變世界,但最後被改變的,依然是小僧自己。坎坷過之後,才發現世人形在雖異,本性則一——象尊者這樣,能給他們帶來美好生活時,他們就會將你奉若神靈;但當你想要插手幹擾他們美好生活時,神靈就會被立即從他們心靈中的王座上拉下——這種人性之力,縱是我佛至尊,亦無法以大神通大智慧化解,何況你我?”
西門慶理解了鳩摩智的苦衷——他雖然是大德之士,但依然是一個吐蕃人,如果還想留在這處人群裏,就隻能在理想和現實間做一些無奈的退讓,否則就隻好躲進荒無人煙的小屋裏去譯經了。
“好吧!”西門慶仰天深吸了一口氣,又如神龍吐水一般,將那口氣盡數噴了出來,“正如大師所言,也許將來的我也會被世界所改變——但趁著現在心還沒死還在躍動的時候--就讓我任性一回吧!”
鳩摩智聽著,不由得擔心起來,好言相勸道:“尊者切莫做傻事——吐蕃習俗,最重盟誓,如若尊者恃強而悖之,吐蕃萬眾皆視為莫大的罪惡。若小不忍則亂大謀,尊者先前的諸般辛勤,必然盡數化為流水!”
看著鳩摩智情急的樣子,西門慶突然輕輕地微笑起來:“世間豈有恃強之西門慶者?大師盡管放心好了!”
看著他胸有成竹的樣子,鳩摩智略一思忖,終於點頭道:“如此最好,最好!”當下一俗一僧各施一禮,兩下裏分開。
方才西門慶和鳩摩智說話,旁邊人不敢上來打擾,現在看到兩位尊者已經言盡,一群吐蕃豪酋立即見縫插針地圍了上來,向西門慶道:“諸事已備,便請尊者委屈一回,隨俺們行盟誓之禮!”
有晁蓋這位本識大師在身邊做翻譯,西門慶自然沒有任何交流上的障礙,當下微笑點頭:“既如此,便請典禮開始吧!”
眾豪酋躬身退下,叱吒指揮間,號角聲嗚嗚吹響,此起彼伏,漸漸連綿成了一片。
坑邊女子麵色慘變。她是蕃中奴隸出身,自然知道這號角聲的背後意味著甚麽,雖然已經屈服於命數,但事到臨頭時,終於還是忍不住奢望能有奇跡出現。
西門慶看著那女子絕望瘋狂的雙眼,也是忍不住搖了搖頭--生命是何等的脆弱,而人性又是何等的奇妙嗬!
這時晁蓋問西門慶道:“方才兄弟和鳩摩智師兄探討了些甚麽?我見他合什瞑立,一副深有所思的樣子。”
西門慶笑道:“哥哥也想要知道嗎?”他的微笑中一派神秘,足以甩下後世的蒙娜麗莎好幾條街了,達·芬奇生不逢時,也隻能一歎。
晁蓋的好奇心立即水漲船高,一時幾乎失了本識的所在:“兄弟快說!能打動鳩摩智師兄的機鋒,必然是非同小可!”
偏偏西門慶接下來的一句話把情急的晁蓋堵了個半死--“欲知機鋒如何,哥哥睜大眼睛往下看便是了!”
晁蓋正咬著鐵嘴鋼牙在“力逼”和“語誘”中作著艱難的選擇,眾豪酋又過來了:“便請尊者隨小的們來!”--晁蓋輕歎一聲,無精打采地給西門慶翻譯了,同時他也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最快索解的機會,隻好按捺著好奇心張大眼睛去看了。
西門慶笑道:“有勞眾位了!”
說著,西門慶起身隨眾豪酋行至劍門前,止步後,一大豪酋莊容道:“先教尊者得知--盟誓之禮,先過劍門,以示千刀萬劍臨身,盟誓不改之意也!”
西門慶聽了,拱手正色道:“入鄉隨俗。”
眾豪酋點頭,便在西門慶之前排開隊伍,依序向劍門裏鑽了進去。那劍門紮得中規中矩,而諸豪酋多有身軀高大者,鑽劍門之時,驚險到十二萬分,致有皮開肉綻者,但諸豪酋皆麵不改色,揩去浮麵上的鮮血,依舊是神色莊嚴,行若無事。
待眾豪酋都鑽過劍門,西門慶也已經把鑽劍門的訣竅看精熟了,想來這也是吐蕃人把他這位貴客安排在最後的本意吧!於是西門慶在萬眾矚目中來到劍門前,輕輕巧巧地就一穿而過——這座劍門對彪壯的吐蕃人來說顯得緊迫了些,對西門慶來說卻頗有回旋餘地,看來紮這座劍門的人也曾經費過一番心思。
過了劍門,早有長身大漢抄起門板刀,將白牛、牡羊、肥豕頭顱盡皆砍下,以陶盆大瓷接血,然後聚作一海碗,端至眾人麵前。
“便請尊者歃血!”
西門慶聽了點頭,微飲牲血,先含於口中,次引塗於口旁,以示信守誓言的誠意。眾豪酋於西門慶之後,依次歃血,完畢後,人人鬼麵,個個花容。
這時,兩個形容枯槁的兩個部族老巫師越眾而出,來到大坑前的女子身畔:“且看人牲之禮!”
坑邊女子兩眼一閉,身未喪,心先死。就在萬念俱灰的一瞬間,卻猛聽耳邊傳來暴雷般一聲大喝:“慢!”這正是:
易將屠刀揮有罪,難以毒手撚無辜。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