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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四章 進退

  女真人追趕敗逃的遼兵,象從前獵鹿一樣,各分規模不等的小隊,包抄開闔,聚散無定,將一群群無頭蒼蠅般慌不擇路的契丹人踏倒在馬蹄之下。


  追殺到高興處,連軍敗於西門慶之手的鬱悶之情都似乎化解了大半——正當此時,樂極生悲,泰極否來,平地拔橫出一彪人馬,和女真人撞在一處。


  看衣妝打扮,這支人馬同屬契丹人,但交戰之後,女真人愕然發現,同是契丹人,但這枝人馬卻陌生得厲害。在女真人如今的思維定式裏,契丹人就是一群膽小如鼠的家夥,即使偶然爆發出一絲渾紫河邊那樣的抵抗之力,但很快就成了強弩之末,在己方的重擊之下隻有狼狽逃竄的份兒——然而這一群半路殺出來的契丹人,他們卻與從前所遇的契丹人截然不同,他們沉默、堅定、勇猛、無畏,即使是正麵對上女真人,騎射砍殺間也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女真人竟然占不了他們的便宜!


  戰場上注意到這隊陌生契丹人的女真人越來越多,一聲聲號令直傳下去——完顏阿骨打馬上就知道了契丹人居然還安排有強大的接應人馬。與完顏宗用一商量,完顏阿骨打下令,窮寇莫追,脫離與契丹人的接觸,金國大軍收攏整隊後,繼續向淶流河老家轉進。


  但很快新的戰報送到了完顏阿骨打麵前——或者叫訃告更合適——圖玉奴戰死,所屬小隊全軍覆沒,竟無一人生還。敵人殘忍,更把貴妃娘娘的人頭挑在高竿上示眾,不少女真勇士受不得此折辱,奮勇突陣,想搶娘娘遺體回來,卻都是飲恨沙場。


  聽到噩耗,元園當場放聲大哭,眾女真無不失色。隻有完顏阿骨打麵色如常,但完顏宗用卻敏銳地發現——狼主眉梢鬢發間似乎比前一瞬間顯蒼老了一些,如果從前的完顏阿骨打雄偉如山,那麽現在這座山已經被冰封雪裹,依然雄偉,卻已孤寒。


  說實話,完顏阿骨打同樣想和元園一樣痛哭失聲,放縱一回自己,畢竟自圖玉奴跟在他身邊的那一天起,就頗立功勳,女真開國,其間少不得她一份功勞,而論起溫柔熨帖,知心解意,更在其它六個老婆之上——這麽軟玉嬌花般的一個可心人兒,今日竟然陰陽永隔,怎能不叫人想要碎斷肝腸,有淚如傾?


  但是他不能!因為他是完顏阿骨打——身為大金國的皇上,女真諸部的共主,他的一舉一動,代表的不隻有自己,更是千萬人的共同意誌。惡運臨頭,若自己先表現得軟弱起來,又讓別人如何來依靠你?當眾人發現你這個人無法成為守護他們的堅固堤防時,這個新生的帝國隻怕悄然間就要從內部冰悄雪解!

  完顏阿骨打固然不願意失去心愛的女人,但他更不能失去自己心愛的國家!女真完顏部由弱到強,由小到大,其中傾注了完顏阿骨打多少的心血啊!可如今大業未成,命運又把自己最愛的女人攫取到了獻祭的神壇上,既然如此,連自己的人性也拿去吧!我完顏阿骨打寧願成為一具無感情的軀殼,也要為了死去的人守護住這個新生的帝國!


  在一片無聲有質的慌亂中,完顏阿骨打如寒冰冷雪一般,若無其事地問道:“卻不知對頭是何人物?”


  報事者囁嚅而不能答。前方人馬倉促之間被耶律大石所部狙擊,好不容易穩住了陣腳,短時間內卻哪裏顧得上去摸清對方底細?

  猛然間卻聽一聲吼,旁邊已是飛來一腳,踢翻了這個徒亂人意卻百無一用的報喪者——完顏宗望跳出來,火雜雜向完顏阿骨打道:“父王!七額娘被那些殺千刀的遼狗害了,若不報複回來,我大金國臉上無光,必要被人看得輕了,那時如何還能鎮壓遼東一域的氣運?孩兒鬥膽,請父王收回退兵的成命,往前敵去與遼狗拚個你死我活!”


  圖玉奴還活著的時候,對完顏宗望這些小輩不錯,輕顰淺笑,顧盼生姿,經常有養眼的福利發下來,是這些兒輩心中的女神——反正女真胡俗未改,風氣開放,什麽叔接嫂、子納父妻,都是家常便飯,圖玉奴縱然與這些兒輩們相嘲戲,也沒人能說她的不是——今日金沉麗水,玉碎昆崗,從此和女神再無相見之日,一念至此,讓完顏宗望等人怎能不神魂欲傷?聽那報事的顛三倒四,居然連仇人的名諱都說不出來,完顏宗望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若不是父王麵前不容放肆,他早就動手殺人,哪裏隻是輕輕一腳就能了事?

  激憤之下,完顏宗望出列請戰,完顏宗幹等人攘臂從之,亂紛紛叫嚷成了一鍋沸粥。


  “不消說,這必然是耶律餘睹那遼狗布下了奸計,方才害了七額娘的性命!耶律餘睹這狗賊不除,咱們大金還有何麵目立於天地之間?便請父皇收回前命,咱們大隊先誅除了耶律餘睹,再回軍不遲!”


  “不搶回貴妃娘娘的屍首,咱們女真人的臉都要丟沒了!請狼主下令,小將部下人馬,願打前陣!”


  “我就奇怪,遼國的主力不是在燕雲租界之戰時被西門慶全殲了嗎?現在這些遼人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聽前方弟兄們所言,這些遼狗戰鬥力不能小看啊!放著這麽一支人馬在咱們背後,有百害而無一利,倒不如先滅了他們,咱們回師路上休息時,也落個心穩——此中得失,請狼主明察!”


  ……


  瞬時間,軍帳裏沸沸揚揚,異口同聲,一片請戰的言語甚囂塵上,聒噪得完顏宗用耳朵都要聾了。


  完顏宗用心裏暗暗叫苦。眼看渡過了渾紫河,離老巢又近了一步,誰知半道上又撞出這檔子事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甩開西門慶的追擊,拖長其軍的糧道——從中原,從燕雲往遼東輸糧,道路損耗十去捌玖,千裏行來,已成杯水車薪,士不免饑色,中華聯邦雖然富庶,但不信他西門慶能奈何得過草原大漠的廣闊空間去!那時兵無糧自亂,隻消對付了西門慶,遼國人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米粒之珠,還能放出甚麽光華?那時要收拾他們,就跟伸指捏死個臭蟲,有何作難之處?


  現在倒好,這些被熱血衝昏了頭腦的家夥們,偏偏要冒著被西門慶前後夾擊的風險,去和那些癬疥之疾的遼國人糾纏!兵鋒一交,豈能驟解?萬一這時西門慶麾輕騎從背後席卷而來,大金國運休矣!

  完顏宗用心中一邊痛罵這些兔崽子本末倒置,一邊在肚裏組織著力排眾議的豪言壯語——這是一場一對千萬的較量,勢不均力不敵,自己又是抱病之身,想要籠住這些失控的野馬,談何容易?但是為了狼主的知遇之恩,為了大金國的崛起,為了把西門慶踩於腳下——他完顏宗用非拚不可!


  正當完顏宗用拚命蓄氣準備放大招的時候,卻聽完顏阿骨打一聲厲叱:“你們!好糊塗啊!”


  就見完顏阿骨打恨鐵不成鋼地把指頭杵著眾女真,恨道:“宗用賢弟也給你們講過《孫子兵法》,將不可憤而興師,帥不能怒而作戰,這些前人的教誨,你們都記到狗肚子裏去了嗎?咱們現在是在跑路!遠有西門慶不說,隻說這近的吧——去尋遼狗報仇,若能一鼓而下也就罷了,莫遷延起時日來,糧草怎麽辦?那時人無食馬無料,吃你?還是吃我?!”


  完顏阿骨打瞪起了眼睛,完顏宗用心下大定——狼主不愧是英明之主,用事實說話,成功地瓦解了這些女真蠢驢們的臆想!前日兵敗,女真人逃得惶急,隨身糧食本來就不多,這些天雖然一路三光補充,但大草原地廣人稀,能搶多少?入不敷出在所難免。現在如果被仇恨蒙蔽了雙眼,跟遼國人糾纏得略久,不用西門慶來殺,自家就先餓垮了。


  正慷慨激昂請戰的眾女真聽完顏阿骨打算起了經濟帳,都傻眼閉嘴了。隻有第一隻出頭鳥完顏宗望在慣性作用下繼續滿口放炮:“父王,咱們女真勇士八百破十萬,那些遼狗哪裏是咱們的對手?此去萬一能一仗功成,那時就跟那個孫子講的一樣叫什麽來著?對了,是‘因糧於敵’!搶了遼國人的輜重,咱們快活!”


  話音未落,完顏宗望已經被完顏阿骨打劈頭唾了一臉:“啊呸!我吐你一臉花露水!你老子我辛辛苦苦,創下這好大的基業,你倒好,軍國大事生死存亡間,卻跟我賭起‘萬一’來了!你這敗家子,丈二的一張紙隻畫個鼻子,你好壯臉啊!”


  一番狗血淋頭,罵得完顏宗望摸門不著,隻得灰溜溜站直了挨刮,連聲道:“阿瑪教訓得是,孩兒該死!”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元園站了出來:“皇上息怒,聽臣妾一言。”


  對自己的這個五老婆,完顏阿骨打素來敬重,聞言顧不得再批完顏宗望,回頭向元園點頭:“愛妃有話,盡管說來不妨。”


  元園淡淡地道:“皇上,臣妾前日饅頭山救得兀術孩兒性命時,繳獲糧草甚多,足支我軍一年之用度。至於有強敵西門慶銜尾追擊——想咱們女真羸弱之時,強敵無日不追,咱們女真無日不戰,追逃遊擊間,咱們女真越戰越強,終於打下了今日偌大的基業——難道今日之雄主,還不及昨日之先輩嗎?”


  言畢,元園向完顏阿骨打施一禮,退到一旁。


  帳中一片肅靜,完顏宗用和完顏阿骨打心中,卻都掀起了洶湧的驚濤駭浪。這正是:

  隻說歧路成通路,可知轉機是危機?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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