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
於是等白及隨雲母逛了草廬一圈后,他就又被領進了茶室,而這一次,坐在他對面的,便是玄明神君。
玄明神君今日隨意地套了件青衫,長發鬆散,坐在桌案對面慵懶卻不失儀態,端得是一派風流,氣質是春風和煦。他手中隨意地轉著一盞小瓷茶杯,淺笑著不動聲色地打量白及,良久,方言道:「好久不見了,白及仙君。」
玄明神君一句話說得慢,笑容溫和但話里又有幾分試探。白及對他略一頷首,應道:「好久不見。」
儘管兩人在凡間也見過面,但若是認真算起來,他們上一回真身見面還是玄明神君受罰下凡、白及仙君執刑那會兒,時光如過眼雲煙,一轉眼的功夫就過去了數十年。仙界日子一向緩慢,通常沒什麼大變動,但與玄明白及而言,這數十年,倒真稱得上是物是人非。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有些沒話說。玄明神君到底是雲母的父親,白及面對他,心中到底還是有幾分忐忑,唯有坐得筆直,等著玄明神君先開口。
玄明神君押了口茶,看了他一眼,便記住了白及相貌。他身量頎長,身材挺拔,一身白衣清逸絕塵,氣質清冷而頗有些不沾塵世的意味,只是約莫是因剛被雲母牽著手圍著草廬轉了一圈,玄明這時卻從他眸中瞧出了點未來得及收起的柔情和一種帶著暖意的淡淡的煙火氣。
縱使是玄明其實看著白及還是有些來氣,但也不可否認他身上這點煙火氣來得難得,也因此分外令人動容。
然而終究是氣未消。
只是玄明擅長種竹子和彈琴,打架卻是不擅長的,若是論戰,他定然打不過白及。他倒是不像許多神仙那樣敬畏白及、不敢輕易惹他,可也不願拿自己的短處去碰白及的長處。於是玄明略一思索,將茶杯往桌上一放,皮笑肉不笑地道:「上回在凡間被雲兒打斷了,你我倒是不曾對弈過……顯然如何?你願意和我來盤棋嗎?」
白及一愣,他曉得玄明神君風雅,卻也覺察出了玄明身上隱約的戰意。他倒不是不樂意與玄明神君下棋,只是有些不解,因而看向了對方。
玄明也直接得很,長袖一拂便憑空在兩人之間的桌案上擺好了棋盤,一人一邊一黑一白,他低著頭落了子,乾脆地道:「雲兒喜歡你。」
白及一頓,臉頰頓時就有些發紅。
然而玄明還有後半句:「所以我心裡不痛快得很,想在棋盤上贏你泄泄火。」
白及:「……」
玄明神君笑著看白及,見他略一思沉,便起手執了子。玄明將白子給了他,自己則執了黑,並且先下了一步。於是白及停頓片刻,便將自己的棋子落下,不久茶室內就是接連不斷的「啪啪」落子聲。
玄明棋勢很猛,與他謙謙君子的外表不大相符,是當真有屠大龍的氣勢。白及未曾與玄明神君下過棋,只來回幾步就被玄明的棋路嚇了一跳,不禁疑心玄明是否真因雲母的事氣瘋了。
白及定了定神,略有幾分心不在焉地與玄明對弈。
兩人落子速度都極快,論起棋力自是玄明要勝一招,且白及有意讓他,棋局很快就分了勝負。玄明倒是屠得爽快,但眼看著白及根本不在意輸贏的樣子,又著實有些氣悶。
他惱道:「你倒是輸棋輸得乾脆,我都說了我是因雲兒看你不順,你卻如此讓我……日後若是有人來與你奪雲兒,你也就如此讓了?」
白及一噎,不知當如何說。他是因玄明神君是雲母父親這才相讓,原來隱忍也就罷了,但到了如今,換做別人,他是定然不可能讓的……不要說退讓,若是有歹意,他們便是想碰雲兒的袖子都不可能讓他們碰到,更何談其他。
白及道:「我會護好她。」
說完,他定了定神,不知該如何才能讓玄明神君。想了想,白及白袖一拂,將棋子全都收了,主動問道:「……再來一局?」
玄明氣笑:「我這麼一說,你就準備好好戰我了?那我若說別的,你豈不是又要換一個想法?」
白及:「……」
白及再次被硬生生堵住話頭,難免有些狼狽,坐在原處不知所措。他能感覺到玄明神君話中那點帶刺的敵意,若是旁人,白及自是不會對這種敵意有所反應或是在意,可玄明是雲母之父,他不可像以往那般淡著臉只當沒聽出。
只是白及到底不善處理這種事,便不禁焦慮。好在他臉上神情淡,看不大出來。
其實玄明神君臉上雖是扯著嘴角笑著,但心裡亦是焦躁。他又何嘗不知自己的話有些強詞奪理,無異於無理取鬧,不過是將自己心裡的煩躁遷怒到白及身上。然而即便是有意刁難了白及,他卻也未真的感到快活。玄明不禁取了扇子,飛快地在自己臉上閃了閃,臉上的笑亦帶了幾分苦意,連帶著對自己說出的話,都有了幾分懊惱。
然而白及未察覺到玄明神君情緒上的變化,他思索了良久,終是道:「……我心慕雲兒。」
玄明神君心煩意亂地笑著追問:「所以?」
「……定不會退讓。」
「……」
「不過,」白及抬眸看了他一眼,又道,「若是你有什麼希望我做的,我也儘力而為。」
話完,便是一陣靜默。玄明沒有說話,白及亦是未言,空氣中瀰漫著寂靜的氛圍。
白及有些緊張。
他與玄明神君其實稱不上熟,儘管在凡間還算有話題和默契,但回了仙界,便仍是陌生得很,算是說過話知道對方的名字,卻夠不上朋友,自是沒什麼話可說。
因此他們之間,一張口便是談論雲兒。
白及話說得簡潔,但玄明自是聽出來白及的意思是如果有什麼能做的事能讓他心情緩和些,他當儘力而為。玄明不禁笑了,隨口道:「既然如此,我若說想和你打一架,但只是我打你,你不能還手,即便我要引天雷劈你兩道呢?」
白及思索片刻,便答道:「可。」
說著,他便當真放下劍要起身。這下反倒是換玄明一愣,連忙攔住他,道:「算了算了,我不過說個假設——」
他搖了搖頭,笑著道:「你如此怕我生氣,是因為擔心若是我不高興,雲兒會難過、會傷心?」
白及一頓,這倒是沒什麼可掩飾的,故而並未否認。
然而玄明見他如此,卻是無奈地笑了笑,挑眉道:「可是我到時若是劈壞了你,雲兒只怕不僅要傷心,還要圍著你轉跑去照顧你,結果還不是一樣。你不希望她傷心,我自也是如此的……再說——」
玄明將扇子收起,放在掌心裡拍了拍,情緒似有些低落。
他的聲音不自覺地輕了幾分,才接著往下道:「——再說,我氣的也並非是你。」
白及一怔。
不過玄明只是低著頭瞧著桌上的棋盤和黑白子,若有所思地摩挲著手中的扇子。他也未看白及,只是略微帶著笑,緩緩問道:「我這女兒,生得很可愛,且頗有靈氣吧?」
白及怔了怔,不知玄明神君為什麼忽然問起這個,但他稍稍停頓,還是點了頭,然後神情便不知不覺柔和了幾分。
提起這個,白及心中自是不禁勾起了些回憶。雲母自是靈秀可愛的,無論原型還是人形皆是如此,偏她自己未曾察覺到,也因此顯得嬌憨,讓人想將她護在懷中。
白及眸中不禁帶了幾分情意,他緩了緩,答道:「是。」
玄明口氣中本已帶了些自豪得意之感,見白及認同,他臉上的笑容便加深了些,只是這笑沒維持多久就又淡了。玄明抿了抿唇,道:「——只可惜……待我首次見到她時,她便已是如今的模樣。雲兒與英兒皆是如此,我還未來得及照料他們,他們便已長大,有了自己的路走……孩子成長本是好事,可我從未盡過父親之責,心中羞愧得很。尤其是雲兒,她本善琴,卻並非是我教的;她會些棋藝,也並非由我指點……英兒暫時還沒有自立家庭的打算,可雲兒……我還不曾好好與她說過話,還不曾好好疼愛過她,她已高高興興地說要與你成親,你說這般……我如何捨得?」
說到此處,玄明已苦笑著嘆了口氣。
「我氣的哪裡是你。」他說,「我氣的本是我自己,只是遷怒與你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