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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童稚無憂憶悠悠

  漢宮宣室殿,平和祥穆。


  皇帝劉詢穿著一身白衣,與義灼同桌對弈。


  義灼坐著,一手抱著拐杖,一手執了棋子。她見劉詢一臉平靜,也略微放了心。自相夫離開了長安,劉詢終日鬱鬱寡歡,除朝堂之事外,也不怎麽與他人多接觸。


  近日略微恢複一些,就命人去太醫令接了義灼,到宣室殿陪他下棋。


  兩人無話,相坐對弈,義灼見他心情不好,故意留了一手,讓他遙占上風。


  兩人這樣默然坐著下了一會兒,劉詢見義灼故意讓手,也覺得無趣。眼看一局即將終了,他用手支著額頭,臉色沉鬱,一言不發。


  就在義灼也不知道如何勸解之時,內侍常寧進來報,華婕妤帶著長公主來問安。劉詢抬手,表示允諾,常寧躬著身體,退下後去接引。


  不一會兒,華婕妤牽著粉團一般的館陶公主劉施,走進了宣室殿。長公主一進去,就鬆開自己母妃的手,一下蹦到了劉詢身邊。


  “父皇。”小奶音軟綿綿的叫著,她又用手拉住劉詢:“施兒想父皇。”


  劉詢把她抱起來,摸摸她的頭:“施兒乖不乖,有沒有聽母妃的話?”


  劉施拚命點著小腦袋:“嗯!施兒很乖哦……”她又放下雙腳,走了幾步又轉身:“父皇,你看,我還會跳舞呢。”


  華婕妤掩麵笑道:“施兒,在父皇麵前不可無禮。”


  劉詢饒有興致:“無妨。”他抬手道:“那就在這裏給父皇跳一個看看。”


  劉施開心地一笑,臉蛋像紅果子一樣,圓嘟嘟的很是可愛。她蹦蹦跳跳地學著舞師的舞蹈,一會兒上竄一會兒下跳。


  劉詢坐在那裏,用手支著額頭靜靜看著。他似乎也在環視著一切。華婕妤端莊美麗,而後宮佳麗萬千,她也並不是後宮最漂亮的妃子。劉施是長公主,他也有太子,還會繼續有皇子和公主。他是天子,應有盡有,但是似乎也並不是他想要的。


  他真正想要的,此時也不在他的身邊。


  他知道,即便從前也未曾得到,但是那追逐快樂的過程,偶爾失望,偶爾又有希望,總讓他欲罷不能。他其實並不是僅僅為了那個人,而是那種來自生命本能的向往和追逐的過程。


  他安靜坐著,突然,小女兒走到了一個高高的案桌前,爬了上去。


  他有些害怕女兒會摔下來受傷,但是她正穿著一件紅色的小裙子,嘴裏哼著不知道哪裏學的曲子,翩翩起舞,這一瞬,讓他覺得恍惚而熟悉。


  然後一晃眼,忽然間他回到了萬國宴的那晚,相夫站在鳳闕高台上,也是一襲紅色舞衣。那一晚,她是如此美豔,而他是如此愛她,仿佛當時的曲子,就是此時劉施嘴裏哼著的調子。她在鳳闕上迎風起舞,衣裙翻飛,又突然縱身一躍,像一隻紅鳳凰一樣飛身而下。


  她很美,劉詢竟然覺得,她當時的表情和他女兒一模一樣。她這樣天真而專心的樣子,或許就是他為什麽會喜歡她的原因。


  他知道自己並不是身處在回憶中。而是,此刻他就在那裏,就在柏梁台。他同時出現在人生的兩個場景之中。

  就在這一瞬間,他全部的人生好像都交匯到了一起。


  一會兒,他就在宣室殿內,相夫坐在禦座前的台階上,百無聊賴地托腮,轉過頭對他說:“陛下,你每天都這樣一個人閱奏折,不覺得很孤單嗎?”


  一會兒,他又站著清涼閣的露台上,看著相夫,遠處天邊太陽西下,一片緋紅。


  對他來說,感受到的時光變遷似乎是個虛幻的空間。人生就像一條無限延伸的繩索,又像是河流,所有的瞬間交錯,一切的一切,都交織在了一起。


  他以為,或許相夫隻是生命中一個偶然的出現。也許隻是過客,也許隻是機緣巧合。可最近他漸漸明白,人生中所謂的機緣,其實也不過那麽幾次。因為過於難得,所以錯過機緣,比普通的離別令人更加的痛苦。


  錯過這一次,是不是錯過了一生?

  劉詢看著女兒手舞足蹈,又命常寧去拿了許多玩物賞賜,給了華婕妤和長公主。隨後,長公主有些困倦,華婕妤請示後,就帶著她回了自己的寢宮。


  “陛下,可是想到了什麽人。”義灼見劉詢神情恍惚,不得不多問了一句,想助他排解憂慮。


  “義灼大人,可是明知故問了。”劉詢站起身來,走到門口,背對大殿,看著殿外雲卷雲舒。


  “相夫公主此時應是已到了大漠。”義灼也拄著拐杖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劉詢身後:“想必應是要過那大月氏國了。”


  她見劉詢並未說話,又繼續道:“據說,大月氏與烏孫世代交惡,若知道大漢和親公主路過,應是不會太輕易放過和親隊伍的。”


  “有長羅侯在”,劉詢故作平靜,“自是無甚大礙,義灼大人多慮了。”


  “自然。”義灼點頭,又說:“老身定是多慮了。”她見劉詢心情低落,自己也無法開解,隻得拜了身,準備離開。


  義灼剛剛邁了一步,正要出門,劉詢突然叫住了義灼。


  他沉默了一陣,然後捏了一下拳頭,繼續說道:“義灼大人在宮內伺候多年,想必見過很多人。有個人,朕想向你打聽一下。”


  “陛下但說無妨。”


  “大將軍裴蓋之子,裴衡。”劉詢一字一句說道,“請義灼大人說說看,那裴衡,是不是長得很像一個人?”


  義灼有些猶豫,但很快恢複平靜:“不知陛下所說是何人?”


  “朕在邊疆和軍中,自然安排了很多人。朕聽到探報,裴衡在邊疆有個名號,叫青麵戰神。有人說,是因為他在戰場無論遇到何事,總是麵不改色;又有人說,每次他和匈奴人交戰,會戴上一個青色的麵具。”


  說著,他又走近義灼:“朕想不明白,為何他要戴著麵具作戰。難道是,怕有人認出他?”


  義灼回:“老身不明白。”


  劉詢麵上忽然有一絲冷意:“怕認出他和當年的那位戰神,太過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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