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葛棗村
這樣的渺茫,又豈是凡人能體會?不是她故意露出這樣的表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何種神情能觸到靈鵲的神經,她有些委屈但無可厚非,因為這個小鴇娘比她更難受,紅墳柔聲“對不起啊,靈鵲,我這人啊,就是這種兩麵人的臭毛病,雖然看起來活潑,軒敞豁達的,但實際上動不動就喪氣,矯情,你別怪我啊……好鵲兒,你若生我氣了,我這心就如同萬蟻啃了似的……難受的不得了……”萬怨之祖疼惜地揉了揉她看起來消瘦實際上觸感極好的肉嘟嘟臉頰。
靈鵲眉梢顫抖,“啪”的一聲打掉紅墳的手,撇過頭去胡亂擦了擦眼角,嘟囔“萬蟻啃食手上還這麽大的氣力!”遲鈍的花魁到底從哪裏學來的這套油腔滑調?
見自家小鵲兒臉上重新拾掇起悅色,紅墳也跟著憨笑起來,“對嘛,這才是靈鵲。”
鴇娘臉上飛過一陣霞後回歸正題“雖然這話說出來有些無情,但斯人已逝,人應該往前走,而非停留於過往……”
苦口婆心,絮絮叨叨,紅墳搖頭晃腦指了指虛無的空氣“嗡嗡嗡……小鵲兒吃蟲子不?我抓來送你啊?”隨手“啪——”地一聲,小小的蠅衝屍體彩色的爛泥般黏在某前花魁的手背上,而後便見其嘚嘚瑟瑟將手背在靈鵲的眼前晃蕩。
“你!你給我起開!”這家夥沒的好了啊!靈鵲矯健地躲開前者的蟲漿攻擊,前者緊跟其後叫囂“別跑呀鵲兒!你不是最愛吃蟲子的嘛!”
“你個勞什子!”某位鴇娘被逼出髒話。
兩人如是孩童一般相互推攘嬉鬧,繞著馬車來回轉圈,黑鬃馬兒半垂銅鈴大電眼瞅著這二人幼稚的行為噅噅嘶鳴。
“你看她倆,一點大人的樣子都沒有……”宸兒嘴上不客氣,心中倒是看著好玩,恨不得跟著一道追逐,她不自覺拉扯身旁的少年,“初五哥哥,京城都有什麽啊?大房子,大轎子嗎?有好吃的糖糍粑粑嗎?”
沒有一如既往的寵溺回複,少女納悶地抬頭仰視她的少年“初五哥哥?”
被喚之人並未有任何反應,潑墨一樣的瞳仁似乎粘滯在這雙桃花眸中央似的一動不動,木訥的視線貫穿幾棵矮竹不知射到了何方,眉宇攏在一起折成個形象的“川”字。
丫頭困惑之餘舉手在少年眼前快頻率晃了晃,踮起腳在他耳邊加大聲道“初五——哥哥——!”
怔愣之人如夢初醒般頷首“怎麽了?”神來之筆的眸子重新泛起原有的光亮。
“什麽嘛,宸兒方才所講的初五哥哥全未聽到!”小姑娘腮幫子鼓了鼓,似怒還嗔。
初五羽睫微顫,“對不起,宸兒,剛剛走神了……你方才說什麽?”
“京城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思緒半刻,呢喃“我不知。”少年從未離開過軼城,這算是他第一次遠行,“聽旁的人講,那裏應是天下最安全,最富饒的地方。”那裏也住著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天下主人。
小姑娘雀躍的神情忽地降了溫,她眼光閃爍“阿兄曾說過,京城到處都是越不過的高山。”那時候的她以為京城是個群山環繞的峻拔之地。
少年輕輕覆上丫頭的腦袋柔聲慰藉“宸兒不是正在替阿兄去見識更大的天下嗎?”
“對!沒錯!宸兒會替阿爹阿娘還有阿兄,去更大的世界”光亮重新回綴,宸兒甜甜地笑了起來。
“喂,你倆!聊什麽呢?趕緊上車!”
紅墳牽著馬車韁繩朝二人招手,她眼中他們可謂天作,少年俊逸少女甜美,挽在一起的手似是原來就長在一起似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竟是瞧著也讓人感到羨慕。
“待從京城歸來,我替你倆把婚事辦了吧?”當此話脫口而出的時候,紅墳有些納悶地斂眸,她甚至在內心深處反思自己這句話的緣由,或許她太愛說書人醒木下繾綣的故事結局,太希望自己渴求的那份人世真情能在自己的見證下誕生。
隻是,有些刺眼。
聞言,宸兒誇上馬紮的腳兀地滑了一下,她本就桃紅的臉頰瞬時熟透的蘋果似的,納聲掩息迅速上了車,與之反應截然不同的少年隻是稍稍垂下眼簾,羽翼一般的睫在眼瞼處投影出小片陰翳,他一躍而上,揚起韁繩,麵無表情凝視前方蜿蜒的道,倏忽開口“多謝。”
萬怨之祖生平第一次發現原來不想笑的時候扯動嘴角是很費勁的事情,她嘴角的弧度看起來更加像微搐,“不謝不謝,我愛看十裏紅妝,鞭炮齊鳴的場景!”
少年沒有再回答,自顧揚鞭,“駕。”
兩匹黑鬃馬仰脖嘶鳴,邁開蹄子帶動馬車的軲轆,於來時的轍痕上留下新的痕跡。
樹木灌叢越往東走越是稀少,道路也漸稀明朗,兩側多是廣袤的無人耕種的廢田,當中雜草叢生幾近稚子的身高,沿著年久失修的官道行車至暮靄濃濃,落日餘暉裏染上夜的凜冽。
第一陣晚風來臨時,靈鵲從車內探出頭來“再往前三裏,應是會路過葛棗村。”
“村子啊?好啊,有地方借宿比啥都強。”紅墳樂嗬。
還有什麽比趕路不必風餐露宿更幸運的事?然而紅墳迎來的卻是身後冗長的緘默,還沒等她打破這憋死人的靜謐,車板的另一邊初五聲音隱晦至極“葛棗村是空村。”
“什麽空村?全村搬遷到軼城了?”那豈不是更好?白拿白住。紅墳自顧自在腦海中安排上了。
靈鵲搖了搖頭“不是搬遷,是都死了……”
紅墳呆怔一瞬,轉過頭“死了?怎麽死的?”這可真是糟糕中的大糟。
“四年前陌湖發了洪,最近的葛棗村被淹沒,洪水退去後又爆發了瘟疫,當時的官府將整個村子隔鎖了起來,不準任何人出入,此舉將瘟疫遏製在了原地,卻讓整個葛棗村遭受了滅頂之災,此後,村子便成了遠近聞名的鬼區。”靈鵲想起如今的花魁王遠君,她是村中的醫女,活下來的幾率定是比普通人高出許多。
初五緊握韁繩的手漸稀泛白。
車軲轆聲似乎成了這條路上唯一的響動,“咯吱咯吱”像是枯老的磨盤無人自動,又像堪堪風化的機杼響應呼嘯的夜風,紅墳環視四周,心下泛起不好的預感,瞳色漸漸被猩紅渲染。
曝死的怨梓能改變地形,更何況是整個村落數百名枉死街頭的百姓?即使是入夜整天幕沉入深海也能覺察到前方更甚的鴉黑,就好像所有的光亮都被吸食殆盡,黯得令人害怕。
“無他路可行了麽?”初五忽地勒住韁繩,轉首問道。
村落頹敗的柵欄吱呀搖晃,依稀覺得不是馬車行至葛棗村前,而是葛棗村在向馬車靠來。
靈鵲搖了搖頭,“除了橫渡陌湖,便剩葛棗村後的烏鬆山了,山中植被豐茂,瘴氣彌漫,很容易迷路……”她以為少年孩子脾性懼鬼怕怪,安慰道“平常遠行我多從村中走,並未有任何異樣。”
‘那是因為你藏於袖口的短匕乃是無忱的法器煉化而來……這法器灌有他的靈修,別說怨梓,即是怨體也要忌憚三分……’紅墳見識過靈鵲的那把充斥著靈修的短匕,匕身通體牙白雕著兩條顯戾的蚺蛇,匕首薄如蟬翼橫看幾乎隱形,匕刃尾處隱約“噬骨”二字。想及於此,紅墳嘴角抿開一盞冷冽的弧度,‘看吧,判斷一個人真正的性情,從不是表麵功夫……這番毒辣的設計,絕非出自一個冷清無爭之人。’
“還是渡——”
“就從村子裏走。”紅墳將少年的話攔腰斬斷,她看向初五,“有我呢。”
“初五哥哥……”小丫頭也從車廂裏探出頭來,緊抓著少年“這是什麽地方啊……好冷啊……”說話間,口齒處飄出縷縷薄霧。
紅墳睇向少女,從她蒼白的麵頰中探出不尋常,‘宸兒曾被怨梓侵染過,要比常人更加難耐怨梓的侵入……’想罷,她咬破了食指,轉過身對上宸兒“宸兒,我這兒有個驅寒的法子,你要試試嗎?”
小丫頭愣神“什麽法子?”
“過來點兒。”紅墳諱莫淡笑。
“神神秘秘的……”宸兒嘟囔著湊過身去的一瞬間眉心處微涼,她驚嚇著彈開“什麽東西啊!?好惡心啊!黏糊糊的!”說罷便要伸手去擦,卻被紅墳攫住。
“誒誒誒,怎麽說話呢!”惡心?黏糊糊?某怨祖沒好氣道“你且看看身上舒坦點了沒?”
被紅墳這麽一問,宸兒倒是真覺得血液暢通周身輕鬆了許多,她支吾“好,好是好點了……你到底在我頭上塗了什麽奇怪的東西……不會是……馬尿吧!?噫——!”想及於此,姑娘口齒不自覺飄出個嫌棄的語氣詞。
萬怨之祖被自己喉間忽如彈出的口水嗆得前胸貼後背,‘不識好人心的死丫頭……’忽地她眼中劃過一縷促狹,從袖口中取出一頁符籙,神秘朝宸兒勾了勾手指“腦門過來,我替你擦擦。”
隻待小丫頭臉一湊來,紅墳眼疾手快地將符籙貼在了她的腦門上,遂念“惑去智來,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唔!”小丫頭被一頁黃符遮住了視線,伸手便扯,卻發現怎麽也扯不下來,“這這又是什麽……”紅墳這一掌拍在腦門出火辣辣的疼,但伴隨著她的咒語聲,一股暖流自上而下混在循環的血液遊遍全身,說不出的舒坦。
瞅著少女可憐兮兮被一道黃符框著,某萬怨之祖心情說不上的舒爽,她訕笑“保護你的東西咯,別再費力扯啦……若無它護著,說不準什麽東西從黑夜裏鑽出來,嗷嗚就是一口,你這細皮嫩肉的小身板都不夠它們塞牙縫的~”
“初五哥哥!”小丫頭被嚇得縮向少年背後,怒嗔“墓誄姑娘嚇我!”
少年向紅墳遞贈一記‘你讓我說你什麽好?’的眼神,而後側過頭柔聲安撫少女。
還真是情深意篤地令人心情堵塞,紅墳口若嚼蠟,興致寥寥地轉睛,卻發現葛棗村早已近在眼前,馬兒也不知何處停了下來不願再往前,身後的靈鵲一把扯過鞭子,“駕!”她用力抽鞭,馬兒除了強直於原地仰天嘶鳴一動也不動。
紅墳阻攔靈鵲再次落下的鞭頭,衝她搖頭“它們不願再往前是因為當中有令它們恐懼的東西,不可再強迫。”
“……”靈鵲思量半許,躍過紅墳跳下馬車,“我進去查探一番,你們等我。”說罷,頭也不回地衝向了滿布濁黑怨梓的葛棗村中。
“喂——鵲兒!你等……”連忙跟著一並下車的怨祖差點咬到舌頭,黑幕吞噬光亮的速度實在太快,小鴇娘瞬間就沒了蹤影,這下可把紅墳急壞了,心裏一萬個焦急,‘這個小家雀兒,是不是以為這裏就你一個人會武功?’掏出一頁黃紙,纏繞在右手雙指上“一點寒芒耀濁夜”咒語漸落,冷冽的耀光雙指上冉冉而起。
初五將宸兒抱下車,囑咐她緊跟著自己,小丫頭腦袋粘著一頁黃符,看起來有些應景的詭異,少年來到紅墳身邊黯然道“葛棗村當年隻出現了少數瘟疫病例,軼城城主恐其轄區動亂殃及仕途,言令封鎖村落,嚴禁消息漏出,不準軼城醫者施以救助,若偷跑出城不論康健都做感染處理,僅僅兩個月,整個村落哭嚎遍地,從鮮活的漁村變成了鬼城。”
聞言,怨祖心口頓生悶阻,她聲線有些顫“跟緊我。”
腳步踩在枯枝上發出清脆的崩裂聲,進入葛棗村的一刹,那些絕望的哀嚎與撕心裂肺的控訴迷離在怨梓之中,呼嘯著朝怨祖湧來,伴隨著她的每一次呼吸,那些慘絕人寰的場景愈加明細。
“你怎麽了?”
見前者驀地停下腳步駐於原地惴惴不安,初五忙不迭上前抵住她即將趔趄的身影。
“沒事。”怎麽可能沒事……恍惚間,女子好像踏入了四年前的葛棗村。
……
烈陽烘烤著龜裂的大地,每家每戶門前白布懸掛,紙錢如是落雪般四處飄揚,有些人家買不起棺槨,隻能草席裹屍令家人暴曬於外,腐臭熏天,蠅蟲不分死屍四處歇停,人們無暇顧及那些所謂喪葬禮儀,隻因為自身也已染上瘧疾,一張張麵孔上綴滿無望的烏黑,空茫的瞳孔隻剩蒼茫天地堪堪的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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