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離去
“咳咳咳……”懷中人一陣猛烈的嗆咳。
紅墳莞爾朝其調笑“醒了啊你?還以為你要磕死在這兒呢。”
少年困惑地揉了揉紅腫的腦袋,“噝——”莫名的疼痛襲來,他問“我……怎麽了?”
“傻了唄,還能怎麽了。”紅墳抿笑,抬起頭看向蘭鈴“謝謝你,願意原諒。”
“蘭鈴……”初五在紅墳的攙扶下起身,他試圖靠近始作俑者,後者卻觸電般往後退去
“別過來!”
“對不起。”初五黯然。
“你沒有什麽對不起我的,不必道歉。”冰冷的口吻似冰柱抵擋在少年與她之間。
初五雙拳緊握,內疚如萬蟻爬過胸口,鮮血淋漓,他垂下眼簾“對不起我被憤怒遮住了雙眼,對不起我隻顧發泄心中仇怨明知會被下獄依舊我行我素魯莽至極也愚蠢至極……”少年咬牙“這樣的所做作為不過是在為當初的無能為力自我撻伐好求一抹心中安寧,其實我就是個膽小鬼,不敢回葛棗村替大家起靈,不敢麵對已經發生了的一切……”少年哽噎難言,仿若被抽去了用以支撐身體的力量,頹然倒下單膝支撐著自己,淚水源源不斷滴落,紅墳說的沒錯,在有關葛棗村的故事裏,他總是心傷淚淒的;隻見少年艱難地抬起頭來,目光緊緊凝駐在女孩兒身上“可是蘭鈴……那些過路的商客旅人也隻是忙於生活早出晚歸的普通人,家中也有像你這般期盼著歸去的親人,她們連屍身都見不到,甚至連棺槨都無從買起……”
“你別說了——!”女孩兒倏忽暴怒了起來,喉間顫抖“若不是他們,若不是——他們避癘疾如妖魔,大家何至於淪落到不得不自盡的地步!”滾滾熱淚與質問一道噴湧而出。
冰川的形成往往並不取決於冬日的寒冷,而在於夏日的低溫。
於蘭鈴,少年的未歸是她那雪原之所以成原的緣由。
少年的手指深深陷進肉裏,他知道這樣的答案他給不起,薄唇被咬破好幾處,最終也沒能開口。
紅墳微微蹙眉,半攏視線於半空中,幽幽開口道“貪生怕死有錯,但它不是罪……”冗長的歎息融入夜色,她抬頭望向女孩兒靈識中始終不曾有過半分陰鬱的燦爛星空,“古往今來,人們不都是這樣活下去的嗎?丫頭,你太為難旁人,也太為難自己了……”就像我,畫地為牢,不得解脫。
蘭鈴一時語噎,氣氛緘默下來,隻剩屋外偶爾蟲鳴。
“村民們被超度時對我了說什麽,你猜猜看?”紅墳打破寂靜的氛圍,挑了挑眉。
“哼。”蘭鈴發出嗤哼。
“他們對我說了謝謝,還有……”
“還有?”蘭鈴狐疑。
萬怨之祖雙手抱肩,倚在棺槨上,繼續說“幫幫蘭鈴。”
女孩兒愣怔在原地,雙目瞠得極大,仿若紅墳正在說什麽驚天秘密似的,她突然發笑“嗬,不可能,大家平日裏都躲著我,誰都不願意出來跟我說話!你騙我!”大家的靈識雖被鬼將神龕鎮壓尚留在村中,但這一年來除了不斷散發出的怨梓,並無一人願意與她說話,她一開始抱有重造葛棗村的希望,最後卻成了隻要大家還在就好這樣的簡單要求,始終孤獨不堪。
“為什麽躲著你,是因為他們本就不願留下,更不願看你聚集他們的怨梓胡作非為,追根究底是怕你害了自己,因為你還活著,因為你還有希望……”萬怨之祖疼惜的目光籠罩在蘭鈴身上。
“……”兩行淚緩緩流下,女孩兒無神呢喃“是嗎……他們……當真這樣想的嗎?”
“當初的一切,都是他們的選擇,蘭鈴……你知道嗎?輪回機製,善判定今世所作所為攢來世之福報,也許大家會各自擁有幸福的一生,你願意相信嗎?或許來世的劉大叔會成一方守將,王二嫂與王二哥還會再次相遇……”
蘭鈴嘴角忽地綻開一抹明媚的笑,她吸了吸鼻子道“還是別了,二哥指不定多希望娶個賢惠溫柔的媳婦呢……”丫頭的視線穿透紅墳,看向遠處,當中似乎倒映著當年大家吆喝著,歡鬧著,滿足著的模樣,婦女們曬著太陽補著漁網,嬌嗔著自家男人那點羞答答的事兒相互玩笑祝福,風兒不大,揚起她們鬢角有些糟亂的發,不施粉黛的笑靨卻也爽朗明豔,棧坪碼頭傳來吆喝聲,是滿載辛勞歸家的漁人們,溫一壺小酒,炒兩個小菜,這便是充實的一天……啊,多麽希望來生還能再見……
零星的光亮鑽進朦朧淚眼之中。
初五疑惑地抬起眼簾,唯見蘭鈴周身螢火飛舞,冒出淡淡的光暈,她蓬頭垢麵髒兮兮的模樣漸稀變成當初初見時那般伶俐可愛。
“蘭鈴!?”少年促喚。
小丫頭木訥地抬手看了看自己,了然地笑了笑,小小的梨渦開在唇邊,宛若春日渡暖,清風撫來。蘭鈴她擺起標誌性的促狹神情,雙手交握在後,伸了個懶腰,隨後她懶懶散散地開口“我累了,走了。”
“……”從水中將她救出來後,她嬉鬧著抱著自己說,‘恩人,小的以後跟你混啦!’那毫無陰霾的笑臉與此時交疊在一起,都閃著耀眼的光亮,灼得少年心口一陣一陣的疼。
小小的身軀自下而上瓦解,化作璀璨的芥粒飄散而去。
“就準你哭最後一次鼻子,以後不準再哭咯,我和大家都會看著你,初五哥。”光芒中的蘭鈴作腔叮囑道。
初五泣不成聲,用力點頭。
萬怨之祖上前一步,眼神清明透亮,目光如劍“告訴我,是誰教了你活人成怨的法門,又是誰讓你在這裏等我的,他的目的到底何為?”蘭鈴記憶裏那雙鞋履上的翔雲繡……不可能,這種邪門歪道不可能是無忱所為……
晶瑩的芥粒一吹即散,留下悠遠的長笑
“你~猜~”
紅墳額上青筋凸爆,“死丫頭!別讓我找著你下輩子,看我不揍死你!”憤憤咕噥。
靈識的主人已經消失,意識世界如是破殼的雞蛋亦開始土崩瓦解,大地開始搖晃起來,紅墳趕忙扶起少年,尤見他清淚綴麵,梨花帶雨,心口便是一陣驚呼,這世上,大概再也找不到哪個男人哭得有身邊的少年好看了……
“你哭起來真好看。”萬怨之祖可管不住自己的嘴,更不知道什麽時候該說什麽話,這種狀況下一般會說一句節哀什麽的,然而她卻缺根筋地突兀讚歎少年的美貌,順理成章得到對方一記婆娑刀子眼。
某位怨祖理解人情世故的能力基本為零,又愛自以為是,便得到了以下閱讀表情的理解
他一定是害羞了!或者,他可能理解錯了她的話,於是她趕忙解釋“不是調侃,是真的好看……”
剛經曆了大悲情緒的少年連冷哼的力氣都沒有,他冷著眸子撇過頭去擦了擦淚痕,沙啞的聲線投來冷調“我覺得,這個時候你還是不要說話的好。”這位大姐一下就觸到了少年兩大炸毛點,哭與外貌。
紅墳努努嘴,鼓了鼓腮幫子,做了個將嘴縫起來的動作,鄭重其事的點點頭。
少年餘光掠過她淺色的唇瓣,內心的那團火焰又不自覺燃燒了起來,他憤懣地再次將視線隨意亂瞥向別處,隻要沒有紅墳的地方,皆可落腳。
遙遠的星空裂了開來,一股強勁的風將二人吸納進去,天旋地轉之間再次睜開眼睛,相似的祠堂,擁擠的棺槨,不同的是天空陰鬱,陣風颯颯;破碎的神龕前,隻剩皮包骨的蘭鈴頹然倒在地上,沒有呼吸,沒有溫度;少年二話不說上前將她抱了起來,用力搖晃“蘭鈴!蘭鈴!”
紅墳正查探木椅上靈鵲是否安好,回過頭朝少年撇去一句“她死了。”見少年愣怔在原地,她又道“你不是已經猜到了麽?”語畢後再次得到少年一記白眼,萬怨之祖再一次將自己的嘴抿成一條線。
“……”少年緊握的雙拳發出“咯咯”聲,他不動聲色起身打開一幅空棺,隨後將女孩兒抱了起來小心翼翼放入其中。
“她真的是方才……”望著蘭鈴安詳的麵孔,少年問道。
“嗯嗯,嗯嗯嗯嗯。”紅墳抿唇哼哼,求拆線。
“說話。”少年劍眉一蹙。
“倘若不是活人修怨,以她這樣的生存方式,根本熬不過三個月,這一年,應是她的執念在支撐著她,再者,活人是根本無法在這種怨梓成瘴的環境下生存的,她若是沒想著利用靈鵲,或許此刻能活著與你再見。”紅墳替暈厥的靈鵲擦拭臉上的胭脂,想要縛身他人,勢必自己身死,想要利用靈鵲的那一刻,蘭鈴勢必已經做好了準備。“想來,這樣的結果也不錯,她以自盡的方式,與大家團聚。”哪裏來的團聚呢?不過各自飛向了下一世。
“真的有來世嗎?”少年輕柔地撫了撫蘭鈴的腦袋。
怨祖一愣,淺笑“有啊,我不是說過嘛,天道會記錄人每一世的所作所為,判定下一世該成為怎樣的人。”
“成為怎樣的人,是由天道所決定的嗎?”少年轉身,認真地探向紅墳。
前者的視線如是灼熱的烈陽,烤得紅墳有點窘迫,在少年這般注視下,她突然覺得接下來自己所說的連她自己都不太相信,“難道不是嗎?積福,積惡,都是作為下一世為人的前提啊……比如你,救人無數,下一世一定會有福報……”
初五垂下眼簾,羽睫半顫投下好看的陰翳,他嘴角泛起層層苦澀,“如此這般,倒不如不要來世。”他緊握雙拳,深深吸了口氣“所謂天道,不過如此。”
紅墳如遭雷劈凝駐在原地,這是她第一次從一位凡人口中聽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她雖口上不怕天道,總嚷嚷著讓天劫來得更猛烈些吧,說到底隻是死鴨子嘴硬而已,怎麽可能不怕?那將靈識剝離的痛楚遠比身體皮肉分離更加慘絕人寰,然而此話從初五這樣溫潤的少年口中吐露出來時,毫無疑問徒增了紅墳的膽寒,她脫口而出“亂說,繆言!”隨後她朝天際拜了拜,“莫怪莫怪,黃口小兒胡亂言語,莫怪哈!”
這樣神經兮兮的反應引得少年訕笑起來,“與其說你像術門中人,倒更像個神棍。”
“神棍?唔呼,你見過有我這麽厲害,漂亮的神棍嗎?”紅墳翻了個白眼,背起木椅上的靈鵲,將她往上提了提,內心叫苦不迭死鵲兒,平日裏能不能少吃點!
少年挑了挑眉,不做評價。
“幫我個忙,把那匕首撿起來。”紅墳騰不出手來撿無忱的法器,其實就算得空她也不願再體會一次灼心的痛楚。
順著紅墳的視線,一把通體牙白的匕首泛著盈盈銀華躺在地上,少年彎腰拾起的一瞬間,耳邊傳來一陣此起彼伏的哀嚎聲,右眼崩裂似得疼,再次抬眸的瞬間,眼前的紅墳長發亂舞,身披殘破霓裳渾身鮮血,她笑得詭異,又笑的決絕,身後是一片血色火海,哭嚎遍地,生靈塗炭之地是……軼城?少年越是想確認清楚眼前便越是模糊一片。
“初五!”
“初五?”
“初六,初七,初八,初九,初十?”
呼喚聲從遠到近,最後定格在紅墳擔憂地麵上,哪裏還有什麽火光滔天,如是一場臆想,來的無影無蹤,去的也悄無聲息。
“你怎麽了?”紅墳見少年眼中又恢複了光亮,方才放下心頭懸著的心。
“沒怎麽。”
少年遞上匕首,卻被紅墳忙不迭躲了開,而後隻聽她結結巴巴“這是鵲兒的防身匕首,你給她塞回袖中吧。”
“男女授受不親。”少年答得理所應當。
萬怨之祖白眼幾乎翻到了頭頂,“你是要氣死我繼承我的窮奇嗎?你丫和宸兒摟摟抱抱膩歪多少次了?有想過男女授受不親沒?”
見女子氣急敗壞,少年心頭一陣愉悅,他氣定神閑依舊毫無動作,淡淡反駁“宸兒不一樣。”
‘對對對,她是你未來媳婦兒,鐵定不一樣啊!’紅墳懷疑自己的眼睛各朝一邊翻過去翻不回來了,她忍著氣深深歎了口氣“再囉嗦,小心我把你哭成淚人的事兒給捅出去!”
這下好了,兩個人都不開心了,初五冷哼一聲,眼疾手快將匕首塞回了靈鵲袖口的暗袋中,隨後朝紅墳仰了仰下巴,仿若在說照你說的做了,倘若被第三人知曉這事兒,便是你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