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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很辛苦吧

  “呦嗬?今天收成不錯啊!”


  來者背著光,煙囪鼻外翻得弧度很誇張,他居高臨下睥睨小丫頭,嘴角浮動著誌在必得的弧度。


  蘭鈴攥緊手中的碎銀子,幾乎讓人覺得她想將其硬塞進血肉中,她眼神陰鷙身子漲拱如是蓄勢待發的弦,一片枯葉飛過,尚未落地之際被急速的身影帶起,又再次飛舞了起來,痞子身後的手下們圍繞成一個圈,其中一人堵住了蘭鈴的去路,“想跑?哎呦——”隻聽哀嚎一聲,攔人的手被小丫頭咬得鮮血四流,她真真像隻黑色的小豹子,用自己不算尖銳的獠牙勇敢的捍衛自己,包圍圈露出個漏洞,蘭鈴很快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裏。


  “媽的!”圍獵失敗,為首的煙囪鼻啐了口吐沫,而後與手底下人交換了個眼神。


  “這丫頭可真能跑,一溜煙兒就沒影了。”街上車水馬龍,來往商賈不斷,蘭鈴是一汪匯入大海的支流,消失得無影無蹤。初五一路無言,一瘸一拐滿大街找蘭鈴,悶得紅墳興致缺缺,一會兒看看攤位,一會兒搗鼓人家茶棚的水壺。突然,少年加快了步伐,略顯蹣跚地朝著某處而去,紅墳在身後大喊“喂,小跛子,等我!”


  “找到丫頭了?”紅墳已經不知道自己是第幾次懷疑初五是裝跛的了,這行走速度也太快了吧?自己差點必須小跑著才能追上他,說話間視線一直流連在少年跛瘸的那隻腿上。


  初五梭巡四周,不動聲色搖頭“沒有。”


  紅墳好笑“那你突然吃了五石散似的……”


  “五石散?”明亮的瞳孔中掠過疑惑。


  “呃……”怨祖撓撓頭,該怎麽告訴他這隻是個比喻……醉夢塢常年流行這樣的藥物,一旦吃下去之後便能誘發那些文人士子們源源不斷的創作力,仿佛進入了某種太虛仙境似的一個個飄飄欲仙,亢奮異常,雖然看起來是一種靈丹妙藥,但無忱明令禁止塢內人食用,一旦發現直接逐出。“是一種能讓人興奮,衝動,持久的藥物!”紅墳靈光一現,內心為自己精準的概括能力鼓起掌來。


  聞言,少年臉上一陣紅白交替,緊接著他那碧波蕩漾的桃花眸中泛起一絲慍怒“胡言亂語!”說罷利索轉身,留給後者著了火似的背影。初五是個溫柔如水的人,但紅墳眼中卻不啻天淵,他就像個容易炸毛的小貓,偶爾還會壞心眼。


  “喂,你等等我!你丫根本就不是跛子吧!你是裝的吧!”紅墳一邊追趕一邊不滿地嚷嚷,誰知前方少年猝然停駐下來,她便毫無懸念地撞了上去,窘迫地想要道歉卻被眼前的畫麵攝去了注意力。


  街道的盡頭,是一家棺材鋪,小丫頭踮著雙腳匐在鋪子外頭與掌櫃的交談著什麽,隨後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了碎銀子,鄭重地將其交到掌櫃手中,後者雖是接下了銀兩,達成買賣的瞬間便一臉不耐煩地想要送客,也是了,蘭鈴襤褸衣衫,蓬頭垢麵,又有哪家生意鋪子願意多留乞丐?晦氣。


  棺材鋪的外頭早早地圍了一群地痞,他們是方才那群想要欺淩蘭鈴未果之人,丫頭抬起眼簾睨環他們,隨後低下頭來麵無表情往前走。


  “兄弟們,上!”


  一聲令下,地痞們一擁而上,沙包一樣的拳頭如是狂風暴雨般落在蘭鈴的身上,“小棺材板,剛剛不是挺橫啊!你再橫個我看看?”被咬的痞子提腳就是幾通狠踹,蘭鈴確實如他所說,並無方才獠牙肆張的模樣,而是一再咬牙忍痛,額頂緩緩流淌著血漿,迷住了她的雙眼。


  “狗娘養的!不想活了他們!”紅墳看得心頭一陣窩火,擼起袖子二話不說是便要上前教訓這群地痞無賴,。


  初五攔住了她,麵對她投來的嫉惡如仇的眼神,淡淡道“我們隻是看客。”這是早已發生過的事實,不論心中何多愧疚,不論多想回到過去改變一切,終究徒勞。


  萬怨之祖愣怔半許,失落地放下手,虛握成拳。


  氣撒夠了,人群便一哄而散,小小的身影如是一攤被人捐棄的老舊物件,匍匐在地一動也不動,微弱的呼吸聲證明她尚還活著,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她一點一點從地上爬了起來,“咳咳咳……咳咳……”嘴角疼得合不攏,哪怕稍微動一動都能通過牽扯麵部肌肉動一發連累全身,丫頭熟練地給自己查探傷勢,動作如是風燭殘年的老者,佝僂著腰,慢慢吞吞。


  棺材鋪的幾名送棺壯丁對葛棗村很是熟悉,就連祠堂要拐幾處彎,哪裏不能磕碰著都悉數於心,蘭鈴趔趄著上前答謝,卻被他們草草推脫,雖然來過很多次,壯丁們依舊不敢多在葛棗村逗留,這裏陰氣甚重,大白天的寒風歘歘。


  小小的祠堂被棺槨堆得活像個義莊,如此循環往複著,用了整整一年,葛棗村最後的小小幸存者,通過乞討的方式將村裏人的屍骨悉數入殮,蘭鈴本是個嬰兒肥的小臉蛋,當初葛棗村初見她,兩朵衝天髻說不出的伶俐可愛,而今這番雙腮深陷瞳孔枯竭的模樣,尋不得曾經的一點靈動,一年風吹日曝的摧殘,將小丫頭風幹成了枯蠟,她早已在奔波中患上了肺癆,加之生活艱苦,又常遭人毒打,也僅僅隻是一年,油盡燈枯來的如此簡單,再堅韌的頑草,也比不過毫無雨露的沙漠。


  蘭鈴跪拜在神龕前,虔誠又卑微,眼中綴滿了欣喜,她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序備,凝視神龕鬼將唇角抿開一抹詭譎的笑意,道“這樣……大家就再也不會離開了……”


  說罷,小丫頭轉過頭看向紅墳初五所在之處,嘴上還掛著邪戾的笑容,森森白牙在黑球球的皮膚映襯下可怖至極,紅墳隻道蘭鈴應是看不到她與初五的,然而此刻接過她投來的陰森森的目光還是不由得渾身起疙瘩,突然生出一種被記憶主人窺到了外來者的錯覺,她小聲朝初五嘀咕“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咱兩還是先出去吧?”


  沒有回應。


  怨祖納悶的回過頭“傻了你?說……”身旁空空蕩蕩哪裏還有初五的影子,紅墳猝吸一腔涼氣,麵色煞白地環顧四周,“初五!?”


  視線輾轉落到了一處棺槨前,定睛一瞅,正是欲爬進棺槨的少年,紅墳心下一聲不好,忙不迭上前攔住了少年,“笨蛋!迷失在旁人靈識中會被吞噬心智的!”就算能醒過來也是個傻子!對於拿初五來做祭,紅墳當下追悔莫及,她一直覺得自己足夠有力量去保護他,也篤定蘭鈴不會傷害初五,沒想到她再一次高估了自己,再一次低估了旁人。


  “放了初五!”紅墳這才覺察到,從一開始進入小丫頭的靈識以來,所有的一切實際上也都被她看在眼裏。


  小丫頭凝視紅墳頹然冷笑了起來“怨祖啊怨祖,笨蛋這個詞我覺得比較適合你自己,竟然又被我拿住了軟肋,連我都替你這蠢笨腦子著急。”蘭鈴頓了頓,糾錯道“哦,不對,其實你不蠢也不笨,隻是……太自以為是。”


  紅墳被戳中了心思,蹙眉“放了初五,我不想傷你……蘭鈴……”話說出口,卻毫無底氣。


  “哈哈哈哈,傷我?”小丫頭忽地狂笑了起來,笑到眼角飆淚,隨後驟然一停“你覺得我會怕嗎?”


  “我怕。”紅墳心上一緊,目光掃過少年隨後又匯聚在女孩兒傷痕累累的麵上。


  蘭鈴一怔,哂笑抬手,少年如是她手中無形傀儡線所控製的傀儡,竟不知疼痛用腦袋開始撞擊棺槨,一聲一聲,擊打在紅墳的胸口,她當即大吼“別!別動他!”


  “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小丫頭笑得癲狂,手中的力道越來越重,少年額上已紅腫不堪,點點殷紅染上棺槨棱縫。


  “他是你的初五哥啊!”


  如是聽了天大的笑話似的,蘭鈴更加肆無忌憚地笑起來“那又怎樣?”


  “你!?”紅墳呼吸一滯,忽而想起自己詢問初五當初為何沒有回葛棗村時心中的點點慍怒,她半疑半惑開口“你……恨他?……”遲疑一瞬又說“他救了你!”


  蘭鈴臉色一變,嘴角的笑意斂得一幹二淨,陰鷙的視線惡狠狠投在少年身上,“不可以嗎?”女孩兒近乎咬牙切齒“這世上有明文規定不能恨救命恩人嗎?”


  “為什麽?!”竟是被她猜中了,但這是為什麽呢?


  “我憑什麽告訴你?”蘭鈴雖經曆了人世淒冷,卻還是孩童性格,頑劣的讓人牙癢癢。


  既然她不說,紅墳便自顧自道“因為這一年來,你滿懷他還會歸來的希望……而他自始至終都不曾回來看過你……對嗎?”


  蘭鈴麵無表情探向少年,他正不知疲倦撞擊棺槨,那雙手曾在黑暗中拯救過自己,曾經隻要看到他溫暖和煦的笑容,任憑洶湧洪水肆意泛濫也傷不到她分毫……


  “你恨他的遺忘,他的無情,可你自己呢?你回到過軼城尋過他嗎?”紅墳也好奇這一年來,為何蘭鈴一次都沒有回過軼城。


  “軼城……軼城人都該死,既然他安安穩穩的呆在軼城,那這當中自然也包括他。”小丫頭嗤聲道“我憑何要尋他?”


  “是啊,安安穩穩的呆在軼城……”紅墳冷笑了起來,“安安穩穩的享受他的牢獄之災。”


  “你什麽意思?”蘭鈴的瞳孔突兀的收縮。


  紅墳不語,隻是直愣愣地看著蘭鈴複雜的表情不做言。


  “說話!”小丫頭低吼了起來,說罷便要繼續加重少年的撞擊力度。


  “也許他死了更好,就能留下來陪你了。”紅墳歎息,“至少不用為了洗刷葛棗村的冤屈到處得罪官吏。”


  “……嗬嗬,你以為我會信你這番說辭?”語歇之際,蘭鈴下意識停下了少年撞擊棺槨的動作。


  “信不信隨你。”萬怨之祖兩手一攤,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樣子倚在棺槨上“來說說吧,你千辛萬苦饒了這一大圈的目的。”


  “起開!”蘭鈴嗬斥,紅墳一個激靈起身,雙手合十拜了拜,心裏咕噥此地隻是靈識場景,虛幻之地,何必這麽較真,隨後又聽前者嗤哼“自然是要軼城人付出代價。”


  紅墳撓了撓耳朵,“丫頭,他們已經散了。”她該不會忘了葛棗村人早被她超度了吧?那些彌留的怨梓也被撲棱蛾子窮奇吹得連灰都不剩,如今的葛棗村,放眼望去隻剩下幾塊爛石頭以及後修的祠堂了,哪裏還能報複軼城?


  “其實你的執念從來都不是報複軼城……”半晌,紅墳走向少年,用手捂住他血淋淋的腦門,口中默念起什麽,便見他頹然倒了下來,她擁住他,又看向蘭鈴,這次她賭對了,也並沒有自以為是,從頭至尾,丫頭從未想過傷初五性命。“你的執念,隻是活下去。”紅墳輕柔地替少年擦拭額角的創口,羽睫顫了顫,又一聲歎息“以及,和大家一起活下去。”


  聞言,蘭鈴撇過頭去,瞧不到她臉上是何變化,隻看得到懸掛於祠堂房梁上那些寫著祝願詞的燈籠晃蕩搖曳,為她投向光影。


  紅墳緩緩抬頭,那些紅的,白的,形狀各異的燈籠上,或喜得貴子,或出入平安,或滿載而歸,全然都是這孤獨的孩子暢想著大家還在時為他們掛起的祝願燈,這是葛棗村的習俗,每每有人家家逢喜事,便要在門框上掛個燈籠,可作為當下喜事的映照,或許下來年的願望,總之,歡樂與平安,是葛棗村人人不變的追求。


  “很辛苦吧,一個人……替整個村子活著。”紅墳嘴角抿出一抹比哭難看的笑問道“一個人望著陌湖發呆時,你看到的是當初劉大叔他們滿載而歸吆喝著上岸的畫麵嗎?”


  丫頭身子一顫,不做回答,卻又似做了回答。


  “人啊,不,我們啊,總愛給自己不明了的感情嫁接一些相似的情緒,刻意自我欺瞞,久了久了,便真的以為正如謊言那般,我們把最深的執念埋在深淵裏,隻有它發了臭變了質才知道當初做的到底有愚蠢……”紅墳深深吸了口氣,目光綴滿疼惜地看向那隻一直都在抵抗命運的小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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