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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廢船

  看著小家夥玩得不亦樂乎的身影,紅墳樂嗬出聲“這小丫頭,自己玩得很挺得勁的哈?想當年我在鍾山那可是有過之無不及,成天對著晴天白雲發牢騷,偶爾也對那些捕來的獵物們訴衷腸,後來有人類的商隊不小心經過,我看那背上長著兩坨肉的馬兒很是新奇便捉來玩兒,誰知這種奇馬忒是狡猾,一上來就朝我噴口水,接連噴了好幾天,害得我不得不……呃……”紅墳說到興致上,用手肘撞了撞少年,竟未想轉睛之際瞥見少年眼角滾落出淚痕,紅彤彤的眸子說不出的悲戚。


  “你……我……她……這個……我說錯話了嗎?”紅墳舌頭打結,與現實中的蘭鈴一樣囁嚅不清,自從經曆過蘭鈴的記憶,紅墳發現初五其實是個很愛哭的人,也是,他當處少年,心智雖早早成熟,卻終歸還是個孩子。“你別哭了,我給你道歉還不行嘛……”雖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裏做錯了,但紅墳天生不願看旁人落淚,靈鵲隻要一掉淚,她鐵定手軟腳軟,更別說是初五這樣的天人之姿,淚流時簡直要人老命,不論怎樣先道歉再說。


  少年愣怔半許,仿若才反應過來自己流了淚,他臉上臊紅,立馬擦拭掉眼角的濕潤,“我沒哭!隻是濕風入眼。”極力否認道。


  “好好好,沒哭沒哭,濕風,都是濕風的錯……”紅墳賠笑,順著他的話敷衍。


  少年悶聲不做言,視線又投向自言自語的蘭鈴,隻見她剝開那顆瘦長的茭白,滿臉無可奈何道“小粗粗言之有理,看來今天隻能先吃你了!”語落之間手上不忘扮演‘小尖尖’作劇烈反抗,她就像個凶殘的大魔王,三下五除二將‘小尖尖’吞食了個幹淨,隨後發出滿足的飽嗝聲。吃完東西後,小丫頭的情緒卻不似之前那般亢奮,她興致缺缺地將另一隻茭白隨手扔在一旁,托著下巴瞭望陌湖,半晌,發出一陣惆悵的歎息。


  蘭鈴就這樣坐在廢棄小船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是夜,陌湖上空綴滿了璀璨的星河,偶爾會有流星劃過,稍縱即逝於遙遠的天際線。


  一直扒拉在石牆後的紅墳向後趔趄一步,差點一屁股坐地上,她敲了敲酸疼的小腿發起牢騷來“這丫頭搞什麽呢……”


  初五做了個“噓”的動作,輕聲說“她睡著了。”


  丫頭意識裏的天氣是跟隨著她當時的體驗而變化的,早春晝夜溫差又大,偶爾有夜風拂過也是出乎意料的涼,紅墳輾轉過來背靠著石牆凝望星空,搓了搓雙肩恍惚道“這麽大的事兒,哪怕我當時多問一句,也不會是這樣的後果……”閃爍的星星如是墜入她眸中的砂礫。


  少年清澈的餘光掠過女子,他沉默。


  “如果我當初早點發現你倆的端倪就好了。”紅墳斜過腦袋來,望著少年半晌,突然自顧自調笑了起來“還別說,你那身打扮是真好看,什麽時候再換上我瞅瞅?”


  意識到女子話中的揶揄,少年臉頰滾燙,那段他最想要刪除的記憶在腦海中清晰無比地重複回放,陣風徐徐,初五清了清嗓子“情急之下,不得已的變通罷了。”


  瞅他一臉憨澀又強裝鎮定的局促模樣,紅墳心情有了些好轉,肚子裏悶出蔫壞的希冀,渴望看到他更加嬌羞的畫麵,呈惡作劇的心態,她屁股往少年身旁挪了挪,剛要開口便見前者不動聲色地朝著相同的方向也挪了些許距離,勢要與她劃清楚河漢界。


  紅墳心中泛起嘀咕‘嘿,靠近一點怎麽了?’還沒發功呢,跑什麽跑?二話不說繼續挪,尤是前者處在半蹲的姿勢上移動起來比她方便的多,她趁著少年還未來得及移動一把扯住他的手臂,“跑什麽你!我會吃人還是怎麽地?”她手上的力道自是不必多贅述,少年當初豁口裏被她一拳錘出的內傷到現在陰雨天還隱隱作痛呢,初五哪裏是她這怪力女的對手,踮著的腳尖本就平衡缺缺,當下就失了穩朝她跌了過去。


  眼簾中紅墳的臉成倍放大,視線不自覺落在她有些幹燥的唇上,少年胸口像是有什麽破膛而出一個蹦蹦到了天上,又一下子鑽回到了心口,他猝然反應過來,一隻手撐住了青石牆麵。


  又是一陣夜風吹拂而過,揚起二人的鬢發交纏於夜色,少年與女子幾乎鼻尖相碰,呼吸打在彼此的臉上,軟癢如羽毛輕撓,二人相互愣怔半許,視線流轉著諱莫青澀的情緒,不知是誰的心跳聲,遠比那雷雨天的電閃雷鳴動靜還大上幾分,少年撐住牆麵的手從指尖開始泛白。


  始作俑者想打破這莫測的氣氛,但她卻發現自己似乎無法僅靠意誌力撇開深陷少年那盞桃花眸的注意力,就是這雙眼睛,那日河邊她懵懂醒來,便毫無防備地一腳踩入其中,於少年而言隻是一瞥探究的疑惑,旁人卻覺當中深情萬千,明明素不相識,卻有種已經認識他千年萬年的感覺,不然,他何以這樣多情的目光注視自己?不然,她又怎會融進漣漪中抽不開身?紅墳自認天地之大無所困頓,卻獨獨被這凡人的一縷視線綁在懸崖邊,飛也飛不上去,跳也跳不下來。


  “你這是……要親我嗎?”第一次討厭自己這張明顯快過腦子的嘴,誰來救救她這位氣氛終結者。


  紅墳的話像是一壺沸水,“呲——”地一聲澆在了少年的腦袋上,燙得他渾身冒起了白煙,麵上更是熟了似的,他閃電般錯開身子,轉了個身抵著青石牆正襟危坐,他的視線好像也受到了很嚴重的燙傷,怎麽都不敢往紅墳那邊瞄去。


  方才的一切似乎隻是一場臆想,迅速到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


  靜謐的四周隻剩陌湖不時拍岸的聲響。


  “我本以為護城河岸旁是你我第一次遇見……”紅墳幹硬地扯開話題。


  少年任由夜風領走他麵上的滾燙,平複好那熱湯滾滾的心扉後柔聲回應“於你來說是第一次,便是第一次。”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女子想起葛棗村屠村的那夜嚎啕大哭的少年。


  初五雙手背在腦後,枕著手臂點點頭。


  “葛棗村的事情結束後,你回來過嗎?”


  先是一陣靜默,少年垂下眼簾,緩緩搖頭“沒有。”


  “為什麽不回來?”口吻更像是質問。


  再一陣沉默後初五閉起眼睛,神情難耐痛苦,緊蹙的眉宇擰出了川字,仿佛在與自己做著什麽鬥爭,半晌,他睜開眼睛,視線沉溺在一片汪洋大海中怎麽也找不到落腳處,而後唯聞他局外人似的笑了笑“回不來。”


  在李肆翔謊報葛棗村謀逆造反後,初五曾多次前往擊鼓衙門為狀告城主為葛棗村平反,一兩次也就罷了,衙門裏念其平日裏救人於難倒也沒怎麽為難他,多是好言相勸,勸他懂些人情世故,畢竟狀告者乃是一城之主,別說他們衙門為難,就算是告上去那一層一層的官吏與之也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指不定到了哪一層胡亂給少年按個罪名此事也就鋃鐺而了了,再遇到個怕麻煩事兒的,菜市場那一口鍘子也早已做好褫奪人命的準備;少年自是知道衙門裏那些人並非恫疑虛喝,然他依舊選擇狀告李肆翔,條條款款的罪狀明明白白,卻始終無一人受理,他的執拗最終換來了一年的囹圄,好在半年前阿江哥托了關係將他救了出來,假釋禁足直到刑滿。


  遇見落魄花魁的那一日,正是少年刑滿之期。


  紅墳能從他的眸中看出無數流轉的暗光,卻最終空無一物,茫茫渺渺,星河燦爛,夜風吹繞,她恍惚間問了個無關緊要卻又盤桓在心口數日的問題“若像宸兒一樣,亦能得你心悅麽?”少了“我”做主語。


  少年趕不及她跳躍的思維,半蹙眉宇似乎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歪了歪腦袋不解地看向她,仿若方才從她口中說出來的是某種疑難病症。


  萬怨之祖一時理不清自己的狀況,腦袋有些懵,嘴也似開了瓢,她又問“像宸兒一樣,你便會心悅嗎?”


  “宸兒是宸兒,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少年淡淡回道。


  意思便是,誰像宸兒都不行,誰都不是宸兒,亦誰都不能像宸兒那般令他心動。


  “哦……懂了。”萬怨之祖咀嚼喉間泛起的苦澀,木訥地點點頭,她有些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失落個什麽勁,嘖吧一聲拍了拍少年,朝他露出個好小子,我懂你的表情。


  少年忽而又意識到了什麽不對勁,脫口“我並未……”


  “嗚嗚……嗚嗚嗚……”一陣小聲的嗚咽從小船肚裏幽幽飄來,打斷了少年尚未傾吐而出的話。


  紅墳一躍而起,與少年交換了個眼神,二人疾步來到廢棄小船邊,蘭鈴小丫頭正捂著腹部痛苦地蜷縮在船肚中,活像一隻受了重傷的小黑豹子。少年視線落在一旁被啃了一半的茭白,上頭儼然趴著一條黑黝的水蛭。


  “是螞蟲。”


  “……”


  二人再次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流露出疼惜來,少年匆忙俯下身想要喚醒蘭鈴,手剛一覆在她羸弱的肩,便化作芥光消散而去,待收回手,手心手背卻又完好無損,來回重複了幾次,依舊是同樣的狀況。


  “沒用的,這段記憶隻有蘭鈴一人,你我隻是虛無縹緲的看客罷了……”這一夜的痛楚,她隻能自己熬過去,紅墳咬唇。


  初五緊緊握拳,那雙桃花眸裏瞬時侵染了血絲。


  “嘔——”


  丫頭驟然起身趴在船欄上吐了起來,纖瘦的手臂好似一根年久的篙杆,光是嘔吐便已耗費了她所有的氣力,瞄過她的嘔吐物,多半是未曾消化的茭白,還有些許樹皮草根……紅墳隻覺胸口一陣鈍刀割肉。


  ‘為什麽要這樣活著……為什麽要這般痛苦的活……’內心似有萬千疑惑如萬千螞蟥侵蝕,她不明白如果人生隻剩下痛苦為何還要苦苦掙紮。


  下半夜在蘭鈴不間斷的哽噎中度過,少年與紅墳蹲坐在船隻的兩邊,各自懷揣著千般焦慮直到第二日清晨,見蘭鈴臉色稍微有了些回暖,紅墳與少年又匆忙躲了起來。


  丫頭艱難地從船肚子裏爬出來,瞅了一眼昨日吃剩下的茭白,氣的揚手便要扔,最後卻是悻悻將其拿到陌湖邊涮了涮,隨後在髒衣服上擦了擦便又開始吃了起來,她吃完早飯的第一件事,便是奔去祠堂,紅墳初五跟在她身後,看到她停駐在祠堂前拜了拜。


  紅墳瞄向祠堂大院,驚訝地發現此時當中隻有現下祠堂棺槨數量的一半,為什麽?棺槨難不成會自己長出來不成?

  “你也發現了麽?”少年的聲音傳來。“棺槨數量不對勁。”


  紅墳附和“應不是城主所為吧……”


  少年麵色鐵青地點點頭。


  “大家今個兒老實點,我去別村逛逛去。”蘭鈴對著庭院喊道,又轉過身瞄向牆角的一堆骷髏,眼咕嚕一轉,說“吳家嬸嬸,這次就你吧!”在村人的麵前,蘭鈴丫頭臉上總洋溢著某種歡快,那是種與在廢船上完全不同的表情,神采奕奕的,好像所有人都還活著似的。


  躲在暗處的兩人一頭霧水地相互望了望。


  跟著小丫頭出了村,一路向南走了七八裏路,終於趕在太陽當頭前尋到了個乞討的好地方,這裏與其說是一座小村鎮,不如說是各路商賈組織起來的臨時歇腳點,後來有人暫住下來,久而久之便成了個村鎮,蘭鈴躲在陰影中,熟練地從懷中掏出一隻破舊的小陶碗,張口便哭腔吆喝上“各位大爺行行好誒!我已經三天沒吃飯了!爹娘被悍匪打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的活著!”剛見一婦人走過,屁股上裝了彈射器似的彈了出去緊緊抱住婦人的大腿“活菩薩,行行好啊!我已經三天沒吃飯了!求求您了!”


  就這樣往複哭嚷著,若是遇到好心人便會得那一兩顆錠子,但通常隻會遭一通踢踹,尤其是那些帶著護衛出來的商賈婦人,別說是銅錢了,臉上少挨個腳印子都是好的,這一帶的小乞丐沒人能討得過她,因為根本就沒人連命都不要的往前衝,於是蘭鈴便成了這一帶出了名的小乞丐,這日,她拾掇好銀兩準備離去,眼前的光亮卻被幾個地痞無賴遮了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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