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書
是嘛,那你第二個不讀女則的人。”
“那第一個是…?”我朝她探究性的看了一眼,她也沒說話,隻是衝我微微一笑,心照不宣。
“為什麽?”她把書放在桌子上,頗有玩味的看著我。
“武才人以為呢?”我是西域人,自然沒有那麽多迂腐的想法,可是武媚娘卻是一個大唐女性,為什麽對此也會不屑一顧,我隱隱感到,她不會在後宮安安穩穩做個妃子,像其他皇帝的女人那樣過一輩子,這種不讓須眉的氣概也許會讓她不僅僅止步做個妃嬪。我不禁十分好奇,想知道她後來會怎麽發展。
“我的看法就是,女子不輸男兒!”她一字一頓的說,果然與眾不同!
“隻是這樣嗎?”
“就像是你說的,壞了更好。我想就算上古的娥皇女英也沒有什麽值得效仿的,女子可幹之事甚多,也能有所成就。前代有衛夫人丹書為世人之師,本朝有平陽昭公主小姐軍保家安國,這樣的女子,反而是我的所向所往!”
“不錯,女子正是有了這些所謂的楷模,才會有這些羈絆,我想,女人根本不需要靠男人——武才人有宏圖之誌,遺墨佩服,也是吾所不及。我以為,楷模也是羈絆,有得就會有失!人生若能隨心徜徉,不去為有所得而執著,那麽也就不會因有所失而鬱鬱,就已經難能可貴,夫複何求!”
“哦?你也是如此認為?”
“對,沒辦法,我從來沒想過靠任何人。”我自嘲的笑笑。
“那我隻能說我們有緣了。”也許真是知音難覓,我對武媚娘忽然有種特殊的感覺,雖然麵目無異,但多年生活在龜茲讓我在大唐人眼中多多少少是特別的,她又何嚐不是如此呢?不讀女則,在外人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這種心靈的碰撞讓我竟覺得有些開心,我想如果她是讀女則得人,世界上恐怕會多了一個深閨怨婦吧。
“奴婢該死,小姐她不肯讀女則,不知道娘娘會不會怪罪。”鶯兒突然開口道。哎,真受不了燕妃這個“管家婆”,這幾天我一直被她困在這裏學習如何做一個古代女人,要是長此以往,我還真怕我忘了自己是誰了。
“不是你的錯,表姐那兒我想她自有定奪。”說表姐兩個字的時候,她故意加重了語氣,燕妃的母親是隋朝觀王楊雄的三女兒,武則天的母親是楊雄兄弟楊達的女兒,從輩分上來說,她們確實是表姐妹,但是尊卑有別,她按說不應該這麽稱呼燕妃,現在這個表姐好像是說給鶯兒聽得。
“是,奴婢知錯了。”鶯兒果然沒白在宮裏混了這麽多年,一點就通。
“好了,我來是想告訴燕妃娘娘,皇上今晚宣她侍寢。鶯兒,你還不快去準備,耽誤了迎駕唯你是問。”她眉頭一皺,拿出了女官的威嚴,看來能隨侍皇帝身邊,也是有一些斤兩的。
“是。”
“我也該回去了。”打發了鶯兒,她朝我點點頭就轉身離開了,我望著她的背影心想真是不虛此行,如果說做宰相的女兒的一大好處就是能結交那些王孫貴族的話,那我最值得結交之人非武媚娘莫屬。
“墨兒,你醒醒。你說皇上怎麽還不來?”我正在跟周公下棋,忽然聽到燕妃焦急的聲音。
“啊?娘娘不要著急,我去看看。”我小聲的安慰著,順手拿過一件披風披上。
“小姐,外麵下雨了,拿著這把傘吧,要不我跟你一塊去吧”我剛要出門,雪凝追出來不放心的說。我這才看見外麵已是煙雨蒙蒙。
“不用了,你回去吧。”我朝她揮了揮手,就消失在茫茫的細雨中。
“這是誰呀,這麽冒冒失失的。”我從昭慶殿出來沒走幾步迎麵撞上了一個小太監仔細一看有些麵熟。
“原來是小姐呀,我在房大人家見過小姐。”
“哦,你是劉興吧。皇上呢?”我想起來了,他好像就是跟在皇帝跟前的那個小太監。
“這,這…求小姐救救奴才吧。”他突然臉色一變,猛然跪在我麵前。
“你這是幹什麽,快起來,到底怎麽回事?”
“皇上,皇上他不見了。我正要去看看燕妃娘娘那有沒有。”劉興一臉苦相的說。
“什麽?你說清楚,到底怎麽了?”我大吃一驚,更對他的話摸不清頭腦。
“今天皇上本來說要去燕妃娘娘那,可是我問皇上下雨了還要不要去,皇上聽了接著就出去了,還不讓我跟著,這下該怎麽辦呀?”
“你不用去燕妃娘娘那兒了,他不在那兒。你先回去吧,皇上我去找。”
劉興千恩萬謝的走了,這下我可犯愁了,皇上在哪兒呢?甘露殿,神龍殿,安仁殿,承慶殿,武德殿…,當我一次次失望之後,索性在立正殿門前停了下來,雨還在下,我望著這三個鎏金大字,耳邊忽然想起高陽的話:小時候父皇經常領著我去淑景殿,坐在那裏一整天都不說話…。對,淑景殿!會不會在淑景殿?哎呀,我剛才怎麽沒想到呢?我顧不得多想,連忙朝淑景殿飛奔而去。
“皇上。”遠遠的,李世民負手而立,神情落寞而淒涼,我走過去輕輕的叫了一聲,他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就把眼光移開了,我們的麵前是那片荷塘,夏天的綠意已不複存在,隻剩下蕭索的殘荷在風中搖擺,秋風暫起,百感淒惻。
“綠水繞輕紗,聽水湖邊,一籃河畔翠衣蓮,夏日岸邊花飛去,山黛疊欒,醉裏思綿延,錦繡河山。”此情此景,我難免觸景傷情,想起自己淒涼的身世,便用龜茲流行的歌調念了起來。
“這好像不是你的句子吧。能說出如此肺腑的人一定經曆過國破家亡之痛,才會如此感懷。”
“起風了,我們回去吧。”關於我的身世,我不想再多言,否則李世民的明察秋毫下,難免露出馬腳。
“回皇上,這正是遺墨所作。在皇上麵前貽笑大方了”我自謙道。
“是不是還有下句?”
“皇上果然卓見。確實有,微波清訖度流年。若杯中光四溢,洲遠雲天。”我輕輕的說道。
“好語啊,也是悲語!寫的好!”他轉過頭來,看著我。
“嗯……但隻是我無名的感慨罷了”我有些慌神,不敢對視他的眼睛,因為和李恪的那雙眼睛一樣,同樣令我害怕,又將我看穿。
“哎……世間有此恨之人,又怎麽可能隻有區區幾個呢?甚至無名無氏,也有情有愛啊!”好長時間他都沒有再說話,隻是靜靜的望著遠處。
“皇上如何得知這是亡國之音,破家之聲?”我有些奇怪,就忍不住問他。
“醉裏思綿延,錦繡河山。這種淒清孤寂,我怎會不懂?很久以前,有個人對朕說,如果你要是想我,就到這荷花池來,你聽見雨滴芙蓉的聲音了嗎,那是我在說話。可惜,這樣的她我永遠見不到了。她總有絲絲的哀愁,現在想來,竟也是一般思鄉之愁了。”他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嘴角揚起一絲笑容,但隨即就變成無奈的苦笑。
“她一定是皇上心儀之人。”我心頭一緊,不禁有點同情皇上,縱然他是雄心萬丈的皇帝,但說到底不過也是個普通人,縱然有三千佳麗,在他心裏恐怕也隻有那一個內心深處的人吧,而這個人是誰呢?唯一肯定的是她一定是個如同芙蓉一樣的仙子,才會得到李世民這樣帝王的一世深情吧。
“皇上,我們該回去了,燕妃娘娘還等著呢。”
“哦,你告訴燕妃,朕今天有些累,改天再去看她。你也下去吧,朕想一個人呆一會。”
“是。”我行了一個禮,起身告退,走了幾步,回頭看了一眼,李世民正用手輕輕推開淑景殿的大門,好像怕驚醒了誰的美夢,而眼裏也是我從沒見過的溫柔。我不禁回望了那一池殘荷,風華明明已逝,可是為什麽,我好像能觸到,那曾有的盛夏妖嬈呢?
時間如白駒過隙般流逝,渾然不覺間,我在宮中已經住了一月,秋日淒淒,百卉具腓,都說春華秋實,但秋天恰恰是我最不喜歡的季節,唯一例外的是我喜歡秋天的紅葉,一片片的紅葉經過風霜的洗禮越發嬌媚,更勝春天的姹紫嫣紅,而霜葉勝似二月花的景象也是說不出來的淒美,我喜歡這種感覺,正好近日閑來無事,便拉了雪凝一起去摘楓葉。
“小姐,這片怎麽樣?”雪凝舉著一片紅葉朝我輕歎。
“太小了,也不夠紅。”我看了看,不太滿意的回答,而雪凝氣得快要跳腳了。
“那這片如何?”
“當然不行,雪凝,你是怎麽回事…,啊,魏王!”一片並不起眼的楓葉映入我的眼簾,我這才發現剛才的那片楓葉拿在李泰的手中。
“雪凝,你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我瞪了雪凝一眼,埋怨道。
“是,是魏王殿下不讓說的。”雪凝有些委屈的說。
“是我不讓他讓她說的,也是你太入神了,我已經在這裏站了好久你都沒聽見。你還沒回答我,這片如何?”李泰笑了笑,把那片紅葉遞到我麵前。
“魏王以為如何呢?”我沒有直接回答,也沒有接過來的意思。
“我覺得很好。”說著他低下頭看了看那片葉子,把手抽了回來。
“為什麽?”我接著反問。
“紅葉若與小姐有緣,願不負芳菲,若無緣,唯隨波而去。我剛才經過時,一眼便看到了這片葉子,你說是不是有緣?”他說完特意扭頭看向我,好像在等待著我的回答。
“似有緣,疑無份。”我說話間,他愣了愣,眼神有些驚訝和憂慌。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沒有什麽事是一國之君做不到的,何況這小小的葉子。”他抬頭望了望遠處的太極殿,有些輕蔑的笑著。
“雪凝,拿筆來。”我想了想,對雪凝吩咐道。
“小姐,你拿筆幹什麽?”雪凝有些奇怪。
“你問這麽多幹嘛,拿來就是了。”
“雪凝,你來磨墨。”我一邊接過筆,一邊伸手從李泰手裏拿過那片楓葉。
“你這是做什麽?”李泰也有些不解的搖搖頭。
“你看看就知道了。”說罷我在楓葉上小心翼翼的寫上了幾個字,然後輕輕的放在地上。
“小姐,你寫的是淡泊明誌,寧靜致遠,出自淮南書,小姐真是博學,但是字…”雪凝笑笑沒有說下去。
“你讀過書?”我從來不知道雪凝認識字,在大唐認識字的女性很少,但她卻引經據典,她一個出身貧寒的丫頭,怎麽會有如此見識呢,我不禁對她多看了幾眼,開始覺得這個丫頭不簡單。
“字的確算不上娟秀…,可是你怎麽想到在紅葉上寫字?這確實是件很雅的事情。”李泰笑笑說。
“寄情於紅葉,這並不是我想到的,聽說是漢代的一個的宮人為了派遣宮中的苦悶,把詩提在紅葉上,正好有個書生從禦溝邊經過撿到了這首詩,後來他去外地做官,娶了一位宮女,夫妻感情很好,後來那位宮女無意見到箱子裏的紅葉,發現竟是自己所做,不禁涕淚交加,感慨萬千。這個故事雖然很美麗但也很無奈。”
“宮人?沒想到竟有人不喜歡在皇宮裏…”李泰不相信似的自言自語道。
“淩煙閣,得月樓。築台拜將,投筆封候,有人願做王侯將相,可是也有很多人願做閑雲野鶴,縱情山水間。”
“好了,送給你。”我輕輕試了試上麵的墨跡,把它遞到李泰的手裏。
“什麽?”
“贈君一言。”
“為什麽是這幾個字?”
“我想什麽事隨緣就好,何必強求。”我和李泰算不上朋友,我無力也從來沒想過要為李泰做什麽事情,這不是我來大唐的初衷,也許我能做的隻有這個,能讓他也讓我自己心裏好過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