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戰
自從新羅遣使告急之後,戰爭的氣息就在長安的空氣中一點點凝結加重。我深知這場戰爭不同以往,所以忍不住想探聽到有關這場戰爭的所有前奏。房府放著現成的三個“情報提供點”──高陽公主,三哥遺則,還有一個更加了得,那就是十月剛剛從臨淄歸來複職的父親──房玄齡。資源如此,機會難得,不可不用。在一番努力之下,總算是盡我所能的從三人那裏或多或少的搜集到了不少戰前決議的相關內幕,講得繪聲繪色,令我如臨其境。
十一月,皇上就是否征剿高句麗舉行第一次朝議。
文武百官或讚成立即出兵,或提議靜觀其變,或反對大動幹戈,群臣各執己見,莫衷一是。
皇上沒有明確表態,卻忽然點李恪出班問曰:“恪兒,你可有良策?”
李恪應聲出班再拜,正色答道:“兒臣不才,願領精兵五萬赴遼東討逆驅賊,生擒虜首,平定邊患,以解父皇之憂!”
皇上微微頷首,未加評判。轉而問太子道:“治兒,你意如何?”
李治出班後猶猶豫豫,遲疑了半天,也沒有說出一句有價值的見解,最後隻得支支吾吾道:“兒臣謹遵父皇裁奪。”
皇上微微皺眉,也沒有說話。
這時,長孫無忌出班替李治圓場:“陛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遼東之亂由來已久,非一日之內可以肅清剿滅,可暫且靜觀其變,待司農相裏玄獎自遼東宣旨歸朝後,那時陛下依情勢緩急再作定奪如何?”
長孫無忌奏罷,立刻有幾個官員紛紛附議。
皇上沉吟片刻,未發一言,等於默許了長孫的奏請。
第一次朝議就此作罷,未有定論。
在接踵而至的十一月,就發生了在我看來既驚喜萬分又喜憂參半的一件大事。此事雖然至為機密,但是高陽公主似乎在朝中耳目甚多,十分神通廣大,是她將此事原原本本、繪聲繪色地描述給我聽。
也許是上次朝議時李治在是否出兵的問題上表現出的懦弱無能讓皇上失望透頂,於是皇上再次萌生了改立太子的想法。
一次早朝方退,皇上對長孫無忌言道:“愛卿勸我立治兒為太子,然治兒生性懦弱,恐不能守社稷,朕心甚憂!恪兒英武類我,我欲改立恪兒為太子,卿意何如?”
長孫無忌聽後麵如土色,竟不顧君臣之禮急急反對道:“陛下,此事萬萬不可行!”
皇上見狀,頗有不悅之色:“愛卿如此急於反對,難道是因為恪兒不是你的親外甥嗎!”
長孫無忌連稱不敢,卻還是一副義正詞嚴的樣子,又端出了他的老生常談,無理狡辯道:“太子天性仁厚,必為首文良主,此乃社稷之福也!立儲,國之大事,豈可反複廢立?還望陛下三思!”
皇上見長孫無忌態度如此強硬,也不好堅持,隻能暫且作罷。
這次改立太子的提議雖然在長孫無忌的強烈反對下就此作廢,但卻說明在皇上的心目中,始終沒有完全放棄李恪。
貞觀十八年,二月,相裏玄獎自遼東回到朝廷,上疏詳奏遼東情勢:“蓋蘇文弒其君,賊其大臣,殘虐其民,今又違我詔命,侵暴鄰國,不可以不討。”
皇上隨即召開第二次戰前朝議。
這次的朝議比上次的爭論更加激烈。主戰派與觀望派可以說是唇槍舌戰,互不相讓。
時任諫議大夫的褚遂良是魏征一手栽培的,性情剛正耿直有如恩師,他第一個出班反對出兵:“陛下掃蕩群雄,四海歸順,德兼三皇,功過五帝,威望大矣。高句麗撮爾小邦,雖不服管束,如今卻已是氣數將近。陛下今番若偏師北進,深入不毛,若是速戰速決,一舉而下,尚自猶可,萬一久攻不下,遷延時日,傷威損望,更興忿兵,則安危難測矣,請陛下慎思之。”
話音未落,兵部尚書李績出班駁道:“當年薛延陀入寇擾邊,陛下欲發兵征討,卻被魏征力諫而止。至使薛部為禍之今。那時若用陛下之策,北患已盡除之。方今高句麗外強中幹,亡期在即。隻需派一大將提虎狼之師輕兵快進,直搗巢穴,定能克期告捷!”
皇上深以為然,點頭稱是:“卿言極是!朕亦悔當初用魏征之言。”
左仆射蕭瑀因為個性桀驁耿直,與同僚不和,更有甚者多次出言違拗皇上,早已被皇上請出朝議的核心隊伍,已經許久沒有發言權了,然而當前事關重大,他也急著拋出自己的反對言論:“當初,臣在煬帝朝時就曾力諫煬帝,不可冒然揮師遼東,應將注意力放在防範北邊的突厥上,煬帝卻一意孤行,不納臣言,三征遼東,傷及元氣,悔之何及!請陛下以隋亡為鑒,勿再大興幹戈。”
中書令岑文本馬上提出異議:“蕭仆射此言差矣。煬帝征高句麗前因準備不足,後遇玄感叛亂,才致屢番失利。隋亡亡在煬帝窮奢極欲勞役無止,非用兵之罪也。況且,大唐豈是向日之隋楊可比,陛下更不是當年昏庸的煬帝!以煬帝之荒淫昏聵,尚且不容夷狄以下犯上,冒犯天顏,而況當今陛下英明神武,戰無不勝,又豈會俱之哉!”
大殿上的火藥味越來越濃,兩派你一言我一語相持不下。但是很明顯,主張出兵的一派明顯多於反對出兵的一派。
現在就看皇上的乾坤一決。
皇上厲聲製止了群臣的激烈爭論,神色威嚴地說:“朕已決定要禦駕親征高句麗,一舉平定遼東之亂。出師之日擇期而定,卿等勿諫!”
第二次朝議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皇上禦駕親征成為板上釘釘的事,隻是時機早晚的問題。
之後的幾個月裏,兵部成為最為忙碌的部門,皇上與一幹將領的軍事會議頻仍,各種戰前準備也在如火如荼的進行當中,包括皇上離京以後如何主持政務的一應安排問題。
然而就在這一片繁忙之中,竟然還上演了一個在當時頗為轟動的插曲。
一次,皇上召開禦前軍事會議之後,留眾將在宮中晚宴。
酒至半酣,席間無以為樂,皇上突發興致,要眾將說出各自的小名,以此作為行酒令。於是,這些平日裏戰功赫赫威風八麵的大將們隻能挨個兒“獻醜”:或道“醜奴”者,或道“阿癡”者,或道“犬兒”者,各種稀奇古怪、不登大雅之堂的乳名紛紛被公諸於世,引得眾人時時笑作一團,皇上也被逗得時而忍俊不禁,時而開懷大笑。
輪到左武衛將軍李君羨,他麵帶難色,支支吾吾地說:“陛下,末將的小名粗鄙荒唐,末將實在難以啟齒。”
皇上正在興頭上,不以為意地擺擺手,說道:“卿不見眾將的小名哪一個不是可笑至極?此為取樂之道耳,再如何不雅,朕都不會怪罪於你,快快講來!”
李君羨紅著臉,勉為其難地說:“末將的小名叫五娘子。”
這一次,滿座的武將們被這個莫名其妙而又不可思議的小名逗得前仰後合,拍案叫絕,甚至忘記了皇上的存在而無所顧忌。
李君羨在一片笑鬧聲中更是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低著頭不敢看皇上。
皇上剛聽到“五娘子”時,眉頭微微一皺,似有驚疑之色,隨即哈哈大笑,戲言道:“何等女子,竟這般勇猛!”
皇上的調侃令滿座再次笑成一片。
然而,就在這次宴會後的第十天,皇上就以治軍懈怠、玩忽職守為名將李君羨問罪下獄。幾天之後,李君羨即被賜死獄中。
這件事一時間被傳得沸沸揚揚。很多人私下都為李君羨鳴不平,認為這是枉殺無辜。對李君羨的死因最為風行的一種猜測與後來坊間傳聞毫無二致,那就是李君羨被殺正是因為一句話:“唐三代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皇上在得知李君羨的小名為“五娘子”的一霎那,立即聯想到了那句讖語,而李君羨是武安人,被封為左武衛將軍、武連郡公,時任玄武門守將,這一連串的“武”讓皇上確信這個“五娘子”就是讖語中的“女主武王”,所以下令處死了李君羨,以絕後患。
為了大唐的社稷安危,李君羨死了。然而這件事並沒有就此煙消雲散,隨風而逝。就在不久之後,此事又被人舊事重提,大做文章,並險些陷李恪於絕境。這是後話。
人間四月芳菲盡,貞觀十八年的春天趁我不備一溜煙兒地過去了。
父親房玄齡有可能在皇上出征後留守長安,全權主持京城一切政務,所以變得越來越忙碌。
李恪因為頗有將兵之才,幾乎每日被皇上宣進宮參與討論軍國大事,根本無暇與我相見。
太子李治因為皇上曾提及易儲之事而更加規矩肅然,謹慎小心,也越發的依賴於長孫無忌。長孫無忌也因為李恪的再次得寵而有所收斂,暫時停止了攻擊李恪的舉動。我何以見得?因為最近在府中時常可以看到大哥的身影,他比以前顯得悠閑不少。
軍國要務當前,誰是可以倚重的股肱之臣與可用之才,一目了然。
我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見李恪之麵了。而在這段時間裏,我和高陽公主就自然而然的走的很近。一者可解寂寞之情,二者可以時時通過高陽公主了解到一些不為人知的“內幕”。兩全其美。
這日午後,我像往常一樣來到與相府緊鄰的公主府邸找步搖談心,不曾想步搖卻剛好不在府上,侍女們無一知曉步搖的行蹤所止。我略一觀察,發現侍女中隻有步搖的貼身侍女蘭香與之同去。
我有些掃興,準備回去。還未走出前堂,就聽到大門外傳來一陣陣馬的嘶鳴之聲,緊接著就是一陣什麽人的嬉笑喧鬧之聲,似乎隱約之中還夾雜著狗吠聲。
我正在納悶,是誰這麽大的膽子,敢在公主府前大肆喧嘩,隻見管家匆匆忙忙地從後堂帶著幾個仆從,一邊一路小跑著來到門前列隊侍立,一邊口中還在催促著幾個腳步稍慢的侍從:“駙馬爺多日不曾回府,你們就忘了上次是怎麽挨的板子啦?再這麽慢吞吞的,小心這次駙馬爺打斷你們的腿!”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門已大開,果然是二哥遺愛回來了。隻見在一群身穿打獵服的浪蕩少年的前呼後擁之下,二哥大搖大擺地進了門,懷中還攬著兩個十分美豔的女子。當然,後麵還有一個少年牽著一隻喑喑狂吠的獵犬殿後。
麵對眼前這突如其來的陣勢,我想避開,但是已然無處可避,隻能和二哥打個照麵。
這群人擁進府中之後,那幾個公子哥就一哄而散,竟不知何處去了。獨留二哥擁著那兩個絕色女子向前廳走來,身上散發著一股酒氣與脂粉氣相混雜的難聞味。
二哥看到立在廳前的我,既無意外之色,也沒有要遣去二美人之意,而是非常自然的先開口對我問候了一句:“是墨兒啊,稀客,稀客。”似有三分酒意,又好像是冷嘲熱諷。
我也略有些沒好氣地說道:“近兩個月常來給公主問安,結果今天才有幸得見二哥的尊顏,是小妹禮數不周了。”
二哥不但沒被我的這句回敬激怒,反倒哈哈笑了兩聲,頗為大度地說:“是二哥我沒福了,要是知道這幾天家裏這麽熱鬧,我何苦在外麵度日如年呢。這圍場酒館又搬不走,少去幾次又何妨,可這家裏該出門的沒出門,還在家大會親友的奇事要是錯過了可就再難一遇了。哈哈哈!”
我心裏一怔,猛然意識到二哥並沒有酩酊大醉,他的話荒唐中顯露劍鋒,其意直指步搖!
看著眼前玩世不恭的二哥,一股無名火頓時衝上心頭,為了步搖,也為了房家,我這個“小妹”不能坐視不管。
二哥剛在前廳坐定,我也跟了進去,拿出了房四小姐的派頭,凶狠地看了那兩個女子兩眼,兩個女子也頗為知趣地借故退入後堂去了。遣去了下人,我鄭重其事地對二哥說:“二哥娶了公主,就應該有個駙馬的樣子,怎能像現在這樣不思進取,得過且過,還如此的放蕩不羈,整日在外遊蕩不說,竟然還把陌生女子帶回府,難道二哥就不怕父親失望,公主傷心嗎!?”
麵對我的責問,二哥還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陌生女子?誰說她們是陌生人?你和步搖不是情同姐妹無話不談的嗎?怎麽,她沒告訴你?”
我疑惑不解地問:“步搖?這、這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