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日落江湖白(3)
這難道就是不打不相識?
青青想到自己之前設下的陷井也殺了問晷不少人,甚至連他本人之前也差點死在她手中,倒也不在乎先前打得你死我活如今卻成了兄妹的問題,只是方才最怕的,莫過於他參與了孫家滅門案,如今聽到他否認,心中一松之餘,竟隱隱有些慶幸。
無論如何,問晷是她的血親,若真是害死孫武的罪魁禍首,那她以後還如何有面目再見孫奕之?
最大一塊心病一除,她才想起他先前所說的話,想起先前聽施夷光說過那些訓練間客的手段,打量了他一番,倒是真的心軟了幾分,說道:「罷了,過去之事就算了。只是如今只剩你一人,你如何回去交差?還是乾脆回晉國趙家?」
問晷自從看到她劍上的花紋開始,心中就翻滾著無數個念頭,忽然聽她如此一問,心中一動,先是長嘆一聲,方才黯然說道:「我們一行七十二人,如今僅剩我一人,就算回去,也不過是死路一條。趙家……趙家早在送我去楚國之時,便已將我在族譜中除名。回去……呵呵……」他苦笑起來,原本就俊美的容顏,越發顯得凄涼。
青青默然無語,想起阿娘還心心念念要將阿爹的衣冠送回趙家祖墳,可連趙家送出去做間客的子弟都被除名,當初叛逃而去的阿爹,又怎麼可能得到趙家的認可。
儘管她並未正式地接受過世家大族那些禮教規矩的馴養,可從阿娘平日的教訓和自己姑蘇一行的所見所聞,就已經大為抵觸,如今聽他說得凄惶,心下卻不以為然,隨口說道:「你若無處可去,不如就先隨我回去,我阿娘久未見鄉人,你先陪她說說話。」
「多謝……」問晷心中大喜過望,面上卻不動聲色,剛要起身向她行禮致謝,可這一動之間,牽動下身被她重撞的部位,疼得嘴角扯了扯,一張俊顏都有些扭曲變形,最後也只能從齒縫裡勉強擠出幾個字來,「多謝……青妹……」
「不用客氣,以後叫我青青便可。」
青青壓根沒注意他的臉色,隨口說了一句,徑自起身在周圍轉了一圈,她在山中生活了八九年,這山上山下沒有不熟的地方,光是這飛瀑寒潭,當初學劍之時,就不知被師父趕著跳下來多少次。
對於別人而言,這是絕地死地,對她而言,不過是曾經玩膩了的一處練功之所。
「青青!」問晷喚了她一聲,仍是覺得有些彆扭,他在來此之前,就已經收到九歌在吳國的間客對她的所有調查資料。知道她本是越女,曾為越國的間客離火者做事,清風山莊一戰中,若無她先前與孫武大戰一場消耗了他不少體力,最後又被齊楚越等國間客聯合算計,借劍殺人。說到底,若沒有她,諸國間客中,根本無一人有把握傷得了孫武。
可誰也沒想到,她一轉頭,居然跟孫武的孫子混在了一起。非但幫著孫奕之一夜奔襲千里殺了齊國大將田莒,她還在試劍大會上破了西戎刺客的陰謀,救下了秦國公子離鋒。
這等超凡絕俗的身手,本當時諸國爭相籠絡的高手,可誰也沒想到,她行事不但任性,還膽大包天,單人匹馬搗毀了吳國的礦山,殺了楚國九歌中的東君,跟著孫奕之大鬧王宮,幾乎將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一個遍。甚至據說她連越國在姑蘇的離火者首領都沒放在眼裡,堅持跟孫奕之一起闖出如此潑天大禍。
可一轉眼,孫奕之重傷隱匿,她卻悄然遠引,回了越國。九歌東君原本就是尊主東皇太一之子,本就是楚國王室中人,地位在楚國僅次於楚王,見愛子慘死之際,當場嘔血不止,揚言定要拿回青青人頭為兒祭奠。
可也正因為如此,問晷才有了這次出頭的機會。
九歌中的名號,皆由各級間客累功晉陞,他從一個最初級的餘暉,晉陞到如今的問晷,用了整整十二年的時間,其間有好幾次都差點連命都沒了。可就到問晷為止,原本東君之位他連想都不敢想。一個外族庶子,全然沒有楚國王室貴族的血脈,就算立下天大的功勞,也只有問晷的份,而絕無東君之望。
可如今東君暴亡,東皇膝下兩子,東君為長,次子尚不滿十歲,又被母親嬌寵,棄武從文,根本不會讓他從事間客這等危險血腥見不得光的職業。這才給了他們機會,若能生擒或殺了青青,帶回《孫武兵法》者,便可晉陞東君。
問晷曾經是最有希望成功的人,卻沒想到,也差一點將自己的小命搭上。若非他當時吐血吐在了血瀅劍上,竟然出現了那等異象,只怕早已被青青一劍砍成幾段,丟進河裡餵魚了。
他原本從不相信命運,從小就被送入九歌中與無數孤兒一起廝殺,在血與火里長大,學著最陰狠毒辣的暗殺之術,根本不相信什麼鬼神命運,只有靠著自己的拚命和計謀,才能活著爭取到屬於自己的位置。
可這一次,他不得不信命,若非是命中注定,豈會有如此巧合?他竟搖身一變,成了諸國人人求之不得的神劍女的堂兄?
青青聽到他叫了自己一聲,一回頭,卻見他滿面憂傷,以為他在擔心離開此地之事,便安慰他道:「阿兄莫急,這裡我來過,等我先找一樣東西,找到便帶你出去。」
「找什麼?我能幫忙嗎?」
問晷眼角一跳,先前被逼著與她同歸於盡,結果卻跌下這飛瀑寒潭之中,還是被她給拖上岸的,當時他只當自己倒霉,如今聽她這話,看來就連她先前中計受傷,都沒他想象的那般嚴重,千鈞一髮之際,還能將他撞下山崖。
他環顧四周,此處山崖並不算太高,頂多也就是三五丈,可上面因為有飛瀑落下,濺起無數水汽,便如雲霧般籠罩在這寒潭上方,若從上向下看,便只能看到雲霧繚繞,加上這山中古樹參天,遮天蔽日,根本看不到下面的情形。可自下而上望去,這山谷上窄下寬,四面封閉,唯有底部有一汪寒潭,乍一看,真如一隻葫蘆。
這寒潭面積並不大,方圓不足十丈,只是被這飛瀑常年衝擊,猶如神力在這山谷之中開鑿出的一口古井,清澈透亮,卻又深不見底。寒潭一角便有一條小溪潺潺東流,彷彿是這山谷底部唯一的一處漏洞,也正因為如此,才不至於讓潭水滿溢,常年流轉不息,方能保持潭水始終清亮如一,不濁不腐。
問晷完全看不出,這如同個葫蘆底的山谷中,哪裡還有出去的通路,只得向青青詢問。
青青搖搖頭,眼中充滿了興奮之色,「我也不知道我要找什麼,你若無事,就找點木柴,燒點火烤烤衣物,我再下去看看!」
「下去哪裡?」
問晷剛問了一句,就見她忽地縱身一躍,身形先是拔地而起,躍起數十尺高,攀著一側山崖上的草木,如一隻靈猴般飛速上升,轉眼間就爬上數丈之高,驚得他目瞪口呆,還不等他開口叫她小心,她竟撒手向半空中一個空翻,便如離弦之箭一般,從數丈之高的山崖上,筆直筆直地墜入寒潭之中。
「青青!」問晷嚇得魂飛魄散,怎麼也沒想到,她竟然跳崖跳上癮了,從那般高的山崖上,一頭扎進寒潭中,如一塊石子投入井中,只是噗通一聲,連水花都未濺起多少,便已不見了她的人影。
他連喊了幾聲,都不見應答,更是心急如焚,撲在那寒潭邊,拚命朝下看,可那潭水看似清透,卻又深不見底,越往下越是一片碧綠,根本看不清下面的情形,哪裡知道青青是死是活。
儘管心中隱隱知道,她如此作為必定事出有因,可從未見過有人如此大膽,連他這般從九歌間客最底層血戰上來的,也不曾見過如此自尋死路的做法,仍是無法剋制住心底恐懼的情緒。
青青若真的出事,他根本找不到出去的路,在這深谷寒潭之畔,或許就是他的埋骨之所。
他心中轉過無數個念頭,回頭看看山崖上茂盛的草木,想起青青之前的吩咐,深吸了口氣,終於起身,從靴子里拔出一把短匕首來,老老實實地從山崖上砍折了不少樹枝,又用火石敲擊打火,好在他雖衣衫盡濕,懷中的火石卻是用油紙包裹著,並未進水,才能順順噹噹地打著了火,升起了一叢篝火。
他身上的衣衫濕透,身處在被雲霧鎖住上空的深谷中,旁邊又是一汪寒潭,先前掉進去時便已覺得冰冷刺骨,這會兒好容易能烤烤火,身上有了點溫度,心中也稍稍安穩了幾分,對青青安然無恙的把握更多了幾分。
有篝火烤著,身上的衣衫漸漸變干,問晷這幾日疲累之極,一刻都不敢歇息,看到同伴們一個個死得凄慘,哪裡敢有半點分心休息,直到此刻,心中漸安,被火烤著暖洋洋的,不知不覺就有些昏昏欲睡。
他只覺得腦袋越來越沉,可想著青青尚未上岸,努力控制著自己,頭卻不由自主地向前一點一點,只差一點點,就要一頭栽進火堆中去。
「啪!啪!啪!」
忽然之間,幾條近一尺長的魚如同從天而降,跌落在他面前,驚得他向後一倒,瞬間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