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悲歡十美圖
一、前因
保安器材店的老闆歐陽凌清早一開門，就看見了門外的老先生周雲。
周雲是來給家裡安裝一套防盜系統的，歐陽凌一聽這是大主顧，顯得分外熱情，起身就要泡茶。周老先生慌忙攔住，臉上露出一絲不好意思來：「歐陽老闆，有句話咱們說頭裡，防盜系統的錢我暫時沒有，只有先欠著，一年後再還成不成？」歐陽凌一聽就笑了，指了指牆上的紙條：概不賒欠。周雲一張老臉激動起來，說話都有些哆嗦：「我知道您是個愛好畫畫的，要不您去我家裡看樣好東西？我保證您會改變主意。」
歐陽凌平時除了擺弄保安器材，就是在宣紙上塗塗抹抹。前些日子市裡辦展覽，還展出他的一幅水墨蘭花。此時歐陽凌見店裡沒什麼人來，就笑應了一聲：「好。」
周老先生住在一條小巷的閣樓上，歐陽凌一踏進來，就有種很奇怪的感覺。窗戶裝有橡木百葉，居室配了大功率空調，空氣中還燃有名貴檀香的味道，這些跡象都表明，周老先生是那種不差錢的人士。但是看他的擺設，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
打開一把鐵鎖，兩人進了最靠里的一間。這是間畫室，牆角處放著一個樟木箱子，周雲又打開箱子上的鎖，從裡面取出一幅二尺見方的畫框。雪白的襯底上，裱著一張發黃的美人圖。歐陽凌看了題款，知道這是明朝唐伯虎的《十美圖》。周老先生有些炫耀地笑笑：「《十美圖》是唐伯虎畫的冊頁，十幅一套，這幅是《十美圖》的最後一幅，《美人嬉魚圖》。」
看著歐陽凌吃驚的樣子，周老先生說出原委。原來這幅畫是唐伯虎贈給周家老祖宗的，如今已傳了五百年。到了他這一代，還是小心保管，連兒子都不告訴的。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拿出來從中學習繪畫技法。就在前幾天，他被查出患有腦病，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猝死，這才告訴兒子周小雲。周小雲經營動畫工作室不景氣，就生了賣畫的心，悄悄告訴了在本市開古玩城的商老闆。商老闆立刻上門求購，但周老先生視畫為命根子，哪裡肯答應。結果商老闆調動三山五嶽人馬，想來個暗取。周老先生看見門前常有陌生人晃悠，這才找上了歐陽凌。
歐陽凌問：「您為什麼單單找到我？」周老先生的臉有點發紅：「因為我囊中羞澀，找別人都不會賒賬的，我看過你展出的畫，很有天賦，應該是愛好畫畫的人，只要你答應，可以隨時來看這幅真跡。」歐陽凌暗笑，其實他對畫畫只是個業餘興趣，不過看見周老先生一片至誠，還是答應下來。
就在歐陽凌領工人安裝防盜系統時，周老先生的兒子周小雲背著個筆記本電腦走了進來，他繞屋子走了一圈，然後走到另一間，周老先生住的地方。不多時，鐵青著臉走了出來，屋裡傳來罵聲：「這是頂尖藝術，哪能被銅臭玷污？你告訴姓商的，這輩子休想！」周小雲把筆記本包往桌上一摔，嘀咕著說：「畫得再好到底是死物，不賣能當飯吃？」說罷下樓去了。
天快黑的時候，就安裝完畢了，但是用來監控的電腦明天才能運來。歐陽凌看見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就拿過來接駁上線路，想看看效果。果然不錯，藏畫的密室能看個一清二楚。
周老先生也很滿意，他當著歐陽凌的面取出《美人嬉魚圖》看了又看，然後放進去，鎖上樟木箱，再鎖上室門。最後由歐陽凌啟動紅外線防盜系統，一旦有人進來，報警器會自動響的。
這時天更黑了，歐陽凌起身要走，被周老先生攔住：「如果你願意在此留宿，我就給你講講這幅畫的來歷。其實我並不太擔心這些盜賊，因為我有種不好的預感，這畫會自己消失。」
二、周老先生的故事
好奇心驅使，歐陽凌在周老先生家住了下來。吃過晚飯，周老先生身穿一件寬袍，捧一壺茶放在茶几上，然後和歐陽凌坐在兩邊。不遠處的桌上放著筆記本電腦，顯示著畫室的監控圖，裡面檀香裊裊，空無一人。
周老先生打開了他的話匣子：「這畫還是我周家祖上傳下來的。唐伯虎號稱江南第一風流才子，詩書畫俱佳。他家資充實，又是解元身份，一共娶了九房夫人還是不滿足。這一年他到茅山進香，偶然見到華太師府上的美婢秋香對他嫣然一笑，便認為是鍾情於他，不由神魂飄蕩。返回途中，又遇到秋香，得到第二個微笑。唐伯虎因此認為是姻緣前訂，於是一路尾隨，到了無錫華太師府上。就在秋香進府前，回首看見獃頭獃腦的唐伯虎，發出第三個微笑。這三笑使得唐伯虎發誓要娶到秋香，於是——」
歐陽凌聽得打起了哈欠：「於是他冒名頂替進了華府，當了一名家奴，最後當然抱得美人歸。唐伯虎點秋香的故事都老掉牙了，您是不是來點新鮮的？」
周老先生笑道：「但是你知道他頂替的是誰的名字嗎？本來華家招的家奴，是我周家的一位老祖宗，就在要進府的時候，被唐伯虎攔住，說是只要讓他頂替，家中藏畫隨他挑。周老祖宗自然聽說過名滿天下的唐伯虎，就答應下來。當唐伯虎把秋香迎娶進蘇州桃花塢后，周老祖宗便上門索畫。此時唐伯虎正意氣風發，以他的十位夫人為藍本，畫出日後大大有名的《十美圖》。當他畫完最後一位，就是秋香嬉魚圖時，我家祖宗提出來，就要這幅。唐伯虎有言在先，不好反悔，只得把畫給了我家祖宗。」
歐陽凌聽著直點頭：「才子佳人，古人也是很浪漫的。但是您怎會說畫會自己消失？」周老先生目光落在筆記本電腦上，慢慢說：「因為上代把畫傳給我的時候，告訴我一件需要代代相傳的事，也可以說是唐伯虎的警告。他說，這畫上是他的夫人，本不應該在外面流傳的，因為守信的關係只可以留在周家，如果別人生出搶奪之心，畫就會回去陪伴他。」
歐陽凌不以為然，說唐伯虎早死了幾百年了，難道他會從墳墓里爬出來要畫？他也把視線射向電腦屏幕，上面還是顯示著畫室，樟木箱孤零零躺在牆角，空無一人。電腦任務欄上，顯示時間的數字一下一下地跳，晚上十點四十七分二十二秒。這時他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不對頭，正要細想，周老先生又開了口：「要知道藝術作品到了超凡入聖的時候，就有了靈性。」
他又講了個故事，說的是唐伯虎到一家酒館喝酒，因為沒錢付賬，就給酒館的牆上畫了一棵白菜，一隻蟈蟈。每當天晴的時候，蟈蟈就鑽出來曬太陽，下雨的時候，蟈蟈就鑽進白菜里。有這個奇迹，酒館的生意自然蒸蒸日上。
歐陽凌邊聽邊搖頭，傳說而已，當不得真的。周老先生卻信誓旦旦，說這是千真萬確，讓歐陽凌不得不懷疑，他的腦子是不是有點問題。
這時快十二點了，歐陽凌有點打瞌睡，頭一低一低的，忽然，就聽周老先生喊起來：「快看，這是怎麼回事？」
歐陽凌一震而起，只見筆記本的屏幕上，一位古裝美女緩緩從保險柜上方出現，繞屋一周，然後飛出百葉窗，消失了。
周老先生大叫一聲，飛步朝畫室跑，歐陽凌緊緊跟隨，先是開畫室，然後開樟木箱。周老先生一邊開鎖一邊哆嗦，歐陽凌出於職業習慣，檢查每一道鎖，沒有發現問題，但是周老先生捧出畫框，上面已是空白。歐陽凌頭大如斗，又去檢查防盜系統，沒有任何人為的痕迹，難道說真的是古畫自己離開的？
這時周老先生抱著畫框痛哭失聲，不住顫抖，歐陽凌怕他出事，慌忙叫來救護車，把他送進醫院。
三、周老先生的第二個故事
周老先生出院后通知歐陽凌，把防盜系統都拆了。這事就告一段落，但是歐陽凌總是想不明白，難道這世界上，真有一些神神秘秘的東西？
這一天，歐陽凌看報紙，被一則新聞吸引住了：某市海關查獲一起文物走私案，有位商姓老闆把一套明代唐伯虎的《十美圖》其中九幅混進廢紙里企圖出境，被當場發現。《十美圖》予以沒收。下方的照片，是商老闆那張沮喪的臉。歐陽凌點點頭，他明白商老闆為什麼不惜一切代價，要得到《美人嬉魚圖》了，只要把《十美圖》集齊，整體價格會翻番。
在新聞下面，還有一行本地新聞：《十美圖》其中九幅已來我市博物館展出，請美術愛好者前來觀賞。歐陽凌一躍而起，決定去開開眼界。
本市博物館館長是歐陽凌的老友，看完九美圖，他就向館長辦公室走去，想講講關於最後一幅《美人嬉魚圖》的事，看能不能得出合理的解釋。
剛走到辦公室外面，他就透過窗戶看見周老先生坐在館長對面，神情激動地說著什麼。這時是大熱天，沒關門，只是拉著串珠門帘，歐陽凌倚在門框邊上，就能聽見裡面說話了。
周老先生正在講《十美圖》的來歷，歐陽凌以為他會再說一次「三笑」，沒想到一入耳就發現不一樣：「當年唐伯虎受一個案子牽連，變得一貧如洗，連老婆都跑掉了。這時，寧王朱宸濠出錢請他畫《十美圖》，以便進獻給皇上。唐伯虎一向藐視權貴，執意不允，竟被抓去老母為抵押。無奈之下，唐伯虎只好就範。畫好九位后，為畫出最後一位秋香的神采，他這才冒名頂替進了華府。畫完秋香后，寧王送畫上京，正德皇帝大悅，要寧王把這十位美人送到皇宮。十位美人上路了，唐伯虎這時才感覺到，他對秋香居然是情根深種。文人的性子，使他獨自去攔送美的馬車，結果自然是遭到一頓痛打。回到家，唐伯虎終日瘋瘋癲癲，家境更加敗落。可是年末峰迴路轉，寧王起兵反叛，后兵敗被殺。十位美人是叛王所送，所以連同《十美圖》賜回原籍。唐伯虎欣喜若狂，忙到華府求親，但因他只是個窮困潦倒的民間畫師，竟被華太師趕出華府。秋香目睹此景，鬱鬱而終。唐伯虎此時收到賜還的《十美圖》，但他心灰意冷，竟把十幅圖付之一炬，正好我周家祖宗依約上門索畫，見狀搶出一幅，這便是《美人嬉魚圖》了。」
館長聽完問出了他的疑問：「這麼說，十美圖只剩下最後一幅，難道說我們展出的九幅都是假的？」周老先生搖頭：「都是真的。因為唐伯虎賣畫為生，後來為了糊口，又補畫出其他九幅。若論藝術水準，還是他心灰意冷後補的為高，大約這就是文章憎命達吧！」
只見周老先生取出一幅畫框，揭開框上黑布，把歐陽凌看得目瞪口呆，這個正是在自己眼前消失的《美人嬉魚圖》！
四、周小雲的故事
周老先生來博物館，是捐獻《美人嬉魚圖》的。他說：「十美圖國家已得其九，應該讓它們團聚了。再說，我家裡實在不好保存這五百年的古物，還是博物館的環境最好。」說完還抹起了眼淚。館長大喜過望，急忙喊保安，把這幅價值連城的畫送入保險柜，歐陽凌慌忙避開。
回到家，歐陽凌百思不得其解，難道說監控系統失靈了，還是自己產生了幻覺？那天分明看見畫框空空如也了啊。他起身向周老先生的閣樓走去，想問個明白。
周老先生還沒回來，只有他兒子周小雲在。他正擺弄著筆記本，看樣子是在做什麼三維動畫設計。歐陽凌說明來意，周小雲沒說話，先打開一段程序給他看。那是一段動畫，古裝美人忽然出現在桌面上，旋轉一周，消失了。
歐陽凌茅塞頓開，原來就這樣簡單啊。這時候他才想起當時自己的疑惑，來自電腦屏幕任務欄的時間！一般電腦，顯示時間都是幾點幾分，可這個任務欄顯示到了秒。其實這是給周老先生看的，讓他精確把握到動畫播出的時間，就可以適時提醒歐陽凌來看。而電腦是周小雲的，不用說，是他預先在電腦里植入這段定時播放的動畫，由於不覆蓋監控內容，睡眼朦朧的歐陽凌當然會信以為真。
周小雲說：「我家藏有《美人嬉魚圖》的消息，是別人傳出去的。其實從頭到尾，我們父子是在演戲給你看，為借你的口把古畫消失的事傳出去，這才是最好的防盜措施，對不起了。」說畢起身一躬。
歐陽凌這才明白過來，當周老先生踏進自己店裡的門檻，利用自己的局就開始了。但他還有一點想不明白，為什麼周雲兩次講《十美圖》的來歷，是完全不一樣的？難道就為了騙騙自己？
周小雲回答說：「那我也講個故事給你吧，其實，我父親隱瞞了最重要的一點。」
原來周家祖上，並沒有受華府聘用，也就沒有所謂冒名頂替一說，周老祖宗更沒有去桃花塢索畫。當時他去桃花塢的身份，是一個梁上君子。周老祖宗進了唐宅，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唐伯虎在焚燒《十美圖》。他知道這些畫都是能換錢的，立時跳下來說，燒掉還不如送給他。唐伯虎心灰意冷，說這是不祥之物，還是點了火。周家祖宗一急之下，搶了一張畫就走，這便是周家後來傳承的《美人嬉魚圖》。
歐陽凌有些奇怪：「那周老先生為什麼不講這一段？而且對我講的，根本就不一樣。」
周小雲冷笑：「這就是人性！對於你，只是局裡的一顆棋子，隨便找個傳說就能敷衍過去，而館長是行家，自然就要說半真半假，最後一段的改動，是因為畢竟是不光彩的事，所謂避尊者諱。到我這一代，當然沒這些破規矩。」
只剩下最後一個問題了：「所有防盜器材我都查看了，根本沒有外人侵入的痕迹，畫框為什麼成了空白？」歐陽凌問。周小雲聳聳肩：「老爺子晚上回來，你最好問他。」
當歐陽凌走出閣樓時，身後周小雲的聲音又嚇了他一跳：「其實，我是盼著古畫儘快消失的。」
五、尾聲
周家閣樓，一燈如豆。
老先生周雲拿出一幅照片框給歐陽凌看。這是一張魔術表演的演出照，上面的人身穿燕尾服，神采飛揚。
「這就是年輕時候的我，當時所有人都說，我會是一個鮮花和掌聲相伴一生的魔術大師。」說著，他要回相框，再一翻，相框上的照片不見了。只剩下框底的白紙。面對歐陽凌驚訝的目光，他緩緩地從相框上撕下一張白紙，照片又出現了。「還記得我那天穿的寬袍吧？為的就是藏住一張預先貼了不幹膠的紙。其實不是畫消失了，而是我用紙把它貼住了。」
所謂魔術，其實就是一層紙啊。歐陽凌不由大表嘆服，周老先生卻嘆了口氣：「當我父親傳畫給我時，一切都改變了。我被畫上的藝術水準折服，竟從此迷上了畫畫。這還罷了，因為古畫保存的環境要求極高，我不得不用大部分收入來購買設備。還得防盜與防火等等，一樣都不能疏忽。鮮花與掌聲，變成了孤獨與寂寞。當然，我可以不顧祖訓，把畫賣掉，可是我發現，在這種拋棄物質追求的環境里，我的繪畫水平也突飛猛進，到了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境界。到了我兒子這一代，他迷的是電腦，對我這種生活嗤之以鼻，說活人的生活不能被死物毀了。我知道這畫不能再傳下去了，所以只有捐出去。」
歐陽凌沉默半晌，說：「我聽周小雲說過《十美圖》的來歷，他說的應該是最可靠的，我對您為了掩蓋祖上的醜聞，隨便編一段故事來敷衍我，還是感到很失望。」
周老先生一嘆：「到我這個年齡，那些醜聞都無所謂了。其實我給你那麼講，是想讓你繼續畫下去。你有天賦，我不想讓你聽到名滿天下的唐伯虎，居然一生困頓潦倒，而就此擱筆。就讓他在世人心目中，始終是家資巨富，坐擁十美的風流才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