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到達市場那邊時,太陽已經快下山了,粉紅色和紫色的晚霞點綴著天空。再走幾條街就是哈吉·雅霍清真寺,僧侶在那兒高聲呼喊,號令那些朝拜者鋪開毯子,朝西邊磕頭,誠心禱告。每日五次的祈禱哈桑從不錯過,就算我們在玩,他也會告退,從院子里的深井汲起一桶水,清洗完畢,消失在那間破屋子裡面。隔幾分鐘,他就會面帶微笑走出來,發現我坐在牆上,或者坐在樹枝上。可是,他今晚就要錯過祈禱了,那全因為我。


  市場不一會就空蕩蕩的,做生意的人都打烊了。我在一片泥濘中奔走,兩邊是成排的、擠得緊緊的小店,人們可以在一個血水橫流的攤前買剛宰好的野雞,而隔壁的小店則出售電子計算器。我在零落的人群中尋路前進,步履維艱的乞丐身上披著一層又一層的破布,小販肩上扛著毛毯,布料商人和出售生鮮的屠夫則在關上鋪門。我找不到哈桑的蹤跡。


  我停在一個賣乾果的小攤前面,有個年老的商人戴著藍色的頭巾,把一袋袋松子和葡萄乾放到驢子身上。我向他描述哈桑的相貌。


  他停下來,久久看著我,然後開口說:「興許我見過他。」


  「他跑哪邊去了?」


  他上下打量著我:「像你這樣的男孩,幹嗎在這個時候找一個哈扎拉人呢?」他艷羨地看著我的皮衣和牛仔褲——牛仔穿的褲子,我們總是這樣說。在阿富汗,擁有任何不是二手的美國貨,都是財富的象徵。


  「我得找到他,老爺。」


  「他是你的什麼人?」他問。我不知道他幹嗎要這樣問,但我提醒自己,不耐煩只會讓他緘口不言。


  「他是我家僕人的兒子。」我說。


  那老人揚了揚灰白的眉毛:「是嗎?幸運的哈扎拉人,有這麼關心他的主人。他的父親應該跪在你跟前,用睫毛掃去你靴子上的灰塵。」


  「你到底告不告訴我啊?」


  他將一隻手放在驢背上,指著南邊:「我想我看見你說的那個男孩朝那邊跑去。他手裡拿著一隻風箏,藍色的風箏。」


  「真的嗎?」我說。為你,千千萬萬遍。他這樣承諾過。好樣的,哈桑。好樣的,可靠的哈桑。他一諾千金,替我追到了最後那隻風箏。


  「當然,這個時候他們也許已經逮住他了。」那個老人咕噥著說,把另一個箱子搬到驢背上。


  「什麼人?」


  「其他幾個男孩。」他說,「他們追著他,他們的打扮跟你差不多。」他抬眼看看天空,嘆了口氣,「走開吧,你耽誤了我做禱告。」


  但我已經朝那條小巷飛奔而去。


  有那麼幾分鐘,我徒勞無功地在市場中搜尋著。興許那個老人看走了眼,可是他看到了藍色的風箏。想到親手拿著那隻風箏……我探頭尋找每條通道,每家店鋪。沒有哈桑的蹤跡。


  我正在擔心天就快黑了,聽到前面傳來一陣聲響。我來到一條僻靜、泥濘的小巷。市場被一條大路分成兩半,它就在那條大路的末端,成直角伸展開去。小巷車轍宛然,我走在上面,隨著聲音而去。靴子在泥濘中吱嘎作響,我呼出的氣變成白霧。這狹窄的巷道跟一條凍結小溪平行,要是在春天,會有溪水潺潺流淌。小巷的另外一邊是成排的柏樹,枝頭堆滿積雪,散落在一些窄巷交錯的平頂黏土房屋之間——那些房子比土屋茅舍好不了多少。


  我又聽見那聲音,這次更響了,從某條小巷傳出來。我悄悄走進巷口,屏住呼吸,在拐角處窺探。


  那小巷是死胡同,哈桑站在末端,擺出一副防禦的姿勢:拳頭緊握,雙腿微微張開。在他身後,有一堆破布瓦礫,擺著那隻藍風箏。那是我打開爸爸心門的鑰匙。


  擋住哈桑去路的是三個男孩,就是達烏德汗發動政變隔日,我們在山腳遇到、隨後又被哈桑用彈弓打發走的那三個。瓦里站在一邊,卡莫在另外一邊,阿塞夫站在中間。我感到自己身體收縮,一陣寒意從脊背升起。阿塞夫神態放鬆而自信,他正在戴上他的不鏽鋼拳套。其他兩個傢伙緊張地挪動著雙腳,看看阿塞夫,又看看哈桑,彷彿他們困住某種野獸,只有阿塞夫才能馴服。


  「你的彈弓呢,哈扎拉人?」阿塞夫說,玩弄著手上的拳套,「你說過什麼來著?『他們會管你叫獨眼龍阿塞夫。』很好,獨眼龍阿塞夫。太聰明了,真的很聰明。再說一次,當人們手裡握著上了膛的武器,想不變得聰明也難。」


  我覺得自己無法呼吸。我慢慢地、安靜地呼著氣,全身麻木。我看見他們逼近那個跟我共同長大的男孩,那個我懂事起就記得他的兔唇的男孩。


  「但你今天很幸運,哈扎拉人。」阿塞夫說。他背朝我,但我敢打賭他臉上一定掛著邪惡的笑容。「我心情很好,可以原諒你。你們說呢,小子們?」


  「太寬宏大量了,」卡莫喊道,「特別是考慮到他上次對我們那樣粗魯無禮。」他想學著阿塞夫的語調,可是聲音裡面有些顫抖。於是我明白了:他害怕的不是哈桑,絕對不是。他害怕,是因為不知道阿塞夫在打什麼主意。


  阿塞夫做了個解散的手勢。「原諒你,就這樣。」他聲音放低一些,「當然,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是免費的,我的原諒需要一點小小的代價。」


  「很公平。」卡莫說。


  「沒有什麼是免費的。」瓦里加上一句。


  「你真是個幸運的哈扎拉人。」阿塞夫說,朝哈桑邁上一步。「因為今天,你所有付出的代價只是這個藍風箏。公平的交易,小子們,是不是啊?」


  「不止公平呢。」卡莫說。


  即使從我站的地方,我也能看到哈桑眼裡流露的恐懼,可是他搖搖頭。「阿米爾少爺贏得巡迴賽,我替他追這隻風箏。我公平地追到它,這是他的風箏。」


  「忠心的哈扎拉人,像狗一樣忠心。」阿塞夫說。


  卡莫發出一陣戰慄、緊張的笑聲。


  「但在你為他獻身之前,你想過嗎?他會為你獻身嗎?難道你沒有覺得奇怪,為什麼他跟客人玩總不喊上你?為什麼他總是在沒有人的時候才理睬你?我告訴你為什麼,哈扎拉人。因為對他來說,你什麼都不是,只是一隻醜陋的寵物。一種他無聊的時候可以玩的東西,一種他發怒的時候可以踢開的東西。別欺騙自己了,別以為你意味著更多。」


  「阿米爾少爺跟我是朋友。」哈桑紅著臉說。


  「朋友?」阿塞夫大笑說,「你這個可憐的白痴!總有一天你會從這小小的幻想中醒來,發現他是個多麼好的朋友。聽著,夠了,把風箏給我們。」


  哈桑彎腰撿起一塊石頭。


  阿塞夫一愣,他開始退後一步,「最後的機會了,哈扎拉人。」


  哈桑的回答是高舉那隻抓著石頭的手。


  「不管你想幹嗎,」阿塞夫解開外套的紐扣,將其脫下,慢條斯理地摺疊好,將它放在牆邊。


  我張開嘴,幾乎喊出來。如果我喊出來,我生命中剩下的光陰將會全然改觀。但我沒有,我只是看著,渾身麻木。


  阿塞夫揮揮手,其他兩個男孩散開,形成半圓,將哈桑包圍在小巷裡面。


  「我改變主意了,」阿塞夫說,「我不會拿走你的風箏,哈扎拉人。你會留著它,以便它可以一直提醒你我將要做的事情。」


  然後他動手了,哈桑扔出石塊,擊中了阿塞夫的額頭。阿塞夫大叫著撲向哈桑,將他擊倒在地。瓦里和卡莫一擁而上。


  我抓緊拳頭,合上雙眼。


  一段記憶:

  「你知道哈桑跟你喝著同一個胸脯的奶水長大嗎?你知道嗎,阿米爾少爺?薩吉娜,乳母的名字。她是個漂亮的哈扎拉女人,有雙藍眼睛,從巴米揚來,她給你們唱古老的婚禮歌謠。人們說同一個胸脯喂大的人就是兄弟。你知道嗎?」


  一段記憶:

  「每人一個盧比,孩子們。每人只要一個盧比,我就會替你們揭開命運的帷幕。」那個老人倚牆而坐,黯淡無光的雙眼像滑溜溜的銀子,鑲嵌在一雙深深的火山洞口中。算命先生彎腰拄著拐杖,從消瘦的臉頰下面伸出一隻嶙峋的手,在我們面前做成杯狀。「每人一個盧比就可知道命運,不貴吧?」哈桑放了個銅鈿在他粗糙的手掌上,我也放了一個。「以最仁慈、最悲憫的安拉之名。」那位老算命先生低聲說。他先是拿起哈桑的手,用一隻獸角般的指甲,在他掌心轉了又轉,轉了又轉。跟著那根手指飄向哈桑的臉龐,慢慢摸索著哈桑臉頰的曲線、耳朵的輪廓,發出乾燥的刮擦聲。他的手指生滿老繭,輕輕拂著哈桑的眼瞼。手停在那兒,遲疑不去。老人臉上掠過一抹陰影,哈桑和我對望了一眼。老人抓起哈桑手,把那個盧比還給他。「讓我看看你怎麼樣,小朋友?」他說。牆那邊傳來公雞的叫聲。老人伸手來拉我的手,我抽回來。


  一個夢境:

  我在暴風雪中迷失了方向。寒風凜冽,吹著雪花,刺痛了我的雙眼。我在白雪皚皚中跋涉。我高聲求救,但風淹沒了我的哭喊。我頹然跌倒,躺在雪地上喘息,茫然望著一片白茫茫,寒風在我耳邊呼嘯,我看見雪花抹去我剛踩下的腳印。我現在是個鬼魂,我想,一個沒有腳印的鬼魂。我又高聲呼喊,但希望隨著腳印消逝。這當頭,有人悶聲回應。我把手架在眼睛上,掙扎著坐起來。透過風雪飛舞的簾幕,我看見人影搖擺,顏色晃動。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一隻手伸在我面前,我望見手掌上有深深的、平行的傷痕,鮮血淋漓,染紅了雪地。我抓住那隻手,瞬間雪停了。我們站在一片原野上,綠草如茵,天空中和風吹著白雲。我抬眼望去,但見萬里晴空,滿是風箏在飛舞,綠的、黃的、紅的、橙的。它們在午後的陽光中閃耀著光芒。小巷堆滿了破銅爛鐵,廢棄的自行車輪胎、標籤剝落的玻璃瓶子、卷邊的雜誌、發黃的報紙,所有這些,散落在一堆磚頭和水泥板間。牆邊有個鏽蝕的鐵火爐,爐洞像血盆大口般張開。但在那些垃圾之間,有兩件東西讓我無法移開眼光:一件是藍風箏,倚在牆邊,緊鄰鐵爐;另一件是哈桑的棕色燈芯絨褲,丟在那堆碎磚塊上面。


  「我不知道,」瓦里說,「我爸爸說那是犯罪。」他的聲音自始至終充滿了懷疑、興奮、害怕。哈桑趴在地上。卡莫和瓦里一人抓住他一隻手,將其從手肘扭轉,壓在哈桑背後。阿塞夫站在他們上方,用雪靴的後跟踩著哈桑的脖子後面。


  「你爸爸不會發現。」阿塞夫說,「給這頭無禮的蠢驢一點教訓,跟犯罪有什麼關係?」


  「我不知道。」瓦里咕噥著。


  「隨便你。」阿塞夫說,他轉向卡莫,「你怎麼說呢?」


  「我……好吧……」


  「他只是個哈扎拉人。」阿塞夫說,但卡莫把眼睛望向別處。


  「好吧,」阿塞夫不滿地說,「你們這些懦夫,幫我把他按住就好了。你們能做到嗎?」


  瓦里和卡莫點點頭,看上去如釋重負。


  阿塞夫在哈桑身後跪倒,雙手放在哈桑的臀部,把他光光的屁股抬起。他一手伸在哈桑背上,另外一隻手去解開自己的皮帶。他脫下牛仔褲,脫掉內褲。他在哈桑身後擺好位置。哈桑沒有反抗,甚至沒有呻吟。他稍稍轉過頭,我瞥見他的臉龐,那逆來順受的神情。之前我也見過這種神色,這種羔羊的神色。第二天是回曆最後一個月的第十天,為期三天的宰牲節【Eid瞖睶orban,伊斯蘭教重要節日,也稱古爾邦節】從這天開始。人們在這一天紀念先知亞伯拉罕為真主犧牲了他的兒子。這一年,爸爸又親手挑選了一隻綿羊,粉白色的綿羊,有著彎彎的黑色耳朵。


  我們全部人站在院子里,哈桑,阿里,爸爸,還有我。法師背誦經文,轉動他的念珠。爸爸咕噥著,「快了結吧。」他低聲說。他對這分肉的儀式和無止境的禱告感到厭煩。爸爸對宰牲節起源的故事不以為然,就像他對所有宗教事物不以為然一樣。但他尊重宰牲節的風俗,這個風俗要求人們把肉分成三份,一份給家人,一份給朋友,一份給窮人。每年爸爸都會把肉全給窮人。「有錢人已經足夠肥了。」他說。


  法師完成了禱告。謝天謝地。他拿起一柄刀鋒長長的菜刀。風俗要求不能讓綿羊看見刀。阿里餵給綿羊一塊方糖——這也是風俗,讓死亡變得甜蜜些。那羊伸腳亂踢,但不是太激烈。法師抓住它的下巴,刀鋒在它脖子上一割。就在他精熟的刀法施加在綿羊喉嚨之上的前一刻,我看見了羊的眼睛。好幾個星期,我總是在夢裡見到那雙眼睛。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每年都要在院子里觀看這個儀式,即使草地上的血污消退得不見痕迹,我的噩夢仍會繼續。但我總是去看。我去看,是為了那隻動物眼裡無可奈何的神色。荒唐的是,我竟然想像它能理解。我想像它知道,那迫在眉睫的厄運,是為了某個崇高的目的……


  我停止了觀看,轉身離開那條小巷。有種溫熱的東西從我手腕流淌下來。我眨眨眼,看見自己依舊咬著拳頭,咬得很緊,從指節間滲出血來。我意識到還有別的東西。我在流淚。就從剛才那個屋角,傳來阿塞夫倉促而有節奏的呻吟。


  我仍有最後的機會可以作決定,一個決定我將成為何等人物的最後機會。我可以衝進小巷,為哈桑挺身而出——就像他過去無數次為我挺身而出那樣——接受一切可能發生在我身上的後果。或者我可以跑開。


  結果,我跑開了。


  我逃跑,因為我是懦夫。我害怕阿塞夫,害怕他折磨我。我害怕受到傷害。我轉身離開小巷、離開哈桑的時候,心裡這樣對自己說。我試圖讓自己這麼認為。說真的,我寧願相信自己是出於軟弱,因為另外的答案,我逃跑的真正原因,是覺得阿塞夫說得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是免費的。為了贏回爸爸,也許哈桑只是必須付出的代價,是我必須宰割的羔羊。這是個公平的代價嗎?我還來不及抑止,答案就從意識中冒出來:他只是個哈扎拉人,不是嗎?

  我沿著來路跑回去,回到那個空無一人的市場。我跌撞上一家小店鋪,斜倚著那緊閉的推門。我站在那兒,氣喘吁吁,汗水直流,希望事情並沒有變成這個樣子。


  約莫隔了十五分鐘,我聽到人聲,還有腳步聲。我躲在那家小店,望著阿塞夫和那兩個人走過,笑聲飄過空蕩蕩的過道。我強迫自己再等十分鐘。然後我走回到那條和冰封的小溪平行、滿是車痕的小巷。我在昏暗的光芒中眯起眼睛,看見哈桑慢慢朝我走來。在河邊一棵光禿禿的樺樹下,我和他相遇。


  他手裡拿著那隻藍風箏,那是我第一眼看到的東西。時至今日,我無法扯謊說自己當時沒有查看風箏是否有什麼裂痕。他的長袍前方沾滿泥土,襯衣領子下面開裂。他站著,雙腿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會倒下。接著他站穩了,把風箏遞給我。


  「你到哪裡去了?我在找你。」我艱難地說,彷彿在吞嚼一塊石頭。


  哈桑伸手用衣袖擦擦臉,抹去眼淚和鼻涕。我等待他開口,但我們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在消逝的天光中。我很感謝夜幕降臨,遮住了哈桑的臉,也掩蓋了我的面龐。我很高興我不用看著他的眼睛。他知道我知道嗎?如果他知道,我能從他眼裡看到什麼呢?埋怨?恥辱?或者,願真主制止,我最怕看到的:真誠的奉獻。所有這些里,那是我最不願看到的。


  他開始說些什麼,但他有點哽咽。他閉上嘴巴,張開,又閉上,往後退了一步,擦擦他的臉。就在當時,我幾乎就要和哈桑談論起在小巷裡頭髮生的事情來。我原以為他會痛哭流涕,但,謝天謝地,他沒有,而我假裝沒有聽到他喉嚨的哽咽。就像我假裝沒有看到他褲子後面深色的污漬一樣。也假裝沒有看到從他雙腿之間滴下的血滴,它們滴下來,將雪地染成黑色。


  「老爺會擔心的。」他就說了這麼一句。他轉過頭,蹣跚著走開。


  事情就如我想像的那樣。我打開門,走進那煙霧繚繞的書房。爸爸和拉辛汗在喝茶,聽著收音機傳出的劈里啪啦的新聞。他們轉過頭,接著爸爸嘴角亮起一絲笑容,他張開雙手,我把臉埋在他溫暖的胸膛上,哭起來。爸爸緊緊抱著我,不斷撫摸著我的後背。在他懷裡,我忘了自己的所作所為。那感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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