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殺手
她沒有回頭。
「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以後我就是你的主人,殊影。」
他將院落四處探尋了一遍,大得令人吃驚的院子僅有寥寥數人,僕役很快打掃好房間,絲被輕軟,桌几鮮亮,布置得極盡舒適。推開窗望出去,明媚的春日使一切景緻都顯得愜意安然。
隨手倒了一杯茶,茶香撲鼻而來,啜上一口,微燙,齒頰留香,竟是上好的君山銀針。掌中的茶杯明澈若冰,晶瑩溫潤如玉,一望即知是圓似月魂墮、輕如雲魄起的越窯精品。塞外深山之中,一飲一具無不雕琢,這還僅是七殺之一的景況,換了左右使或教王,可想而知會是何等奢華。
門口傳來輕叩聲,獲得允許后僕役恭敬地上前,麻利地替他貼身量尺預備制衣,忙碌之餘不忘殷勤恭維,倒叫他有些不習慣。未已,一個雙鬟垂頸的嬌俏丫頭捧著果盤入內,笑意盈盈,酒窩深甜。
「公子想是累了,先嘗嘗新摘下來的桑果鮮莓,百合銀耳羹一會兒便好。」鮮潤的莓果還留著清洗后的水珠,滋味清甜可口。
「你叫……」
「小婢綠夷,公子但請吩咐,小姐和公子就是此間的主人。」婢女乖巧地介面。
「你在這裡多久了?」
「綠夷已在此四年,換過三位主人,服侍小姐一年有餘。」圓眼輕眨,女孩對答如流。
「三位主人都是七殺中人?」
「是。」
「你對影衛了解多少?」
「小婢只知影衛通常由主人自己挑選,像公子這般由教王指定是極少的。」綠夷甜笑著應承,「影衛是主人的親信,貼身跟隨,一榮俱榮,這也是教王對公子青眼有加。」
「為什麼七殺唯有她無影衛?」
綠夷略微遲疑,「過去是有的,後來……」
「被殺了?」他直接道出疑問,「為什麼?」
「請公子不要再問了,這些我們下人不好說。」綠夷楚楚可憐地央求。
「我總得知道她忌諱什麼。」他試著微笑,盡量誘哄,「若是不小心觸犯了,被殺豈不冤枉!」
看見他的微笑,綠夷的臉忽然紅了,低下頭囁嚅道:「小姐為人冷清,素來好潔,不喜旁人接近,倒沒什麼特別的忌諱。」
「七殺中的其他人可會偶爾往來?」看再問不出什麼,他換了話題。
綠夷明顯鬆了一口氣,「幾乎沒什麼往來。」
「教中事務可多?」
「需要小姐親身前去的極少,一年也只有數次。」
「看起來真不像。」想起那冰雪般的稚顏,他不禁低喃。
顯然知道他在說什麼,綠夷掩口而笑,「公子要是這麼說,七殺可是多半都不像呢。」
他吃了一驚,「其餘人也是這般年紀?」
綠夷忍不住笑出來,「怎麼可能,小姐是最年輕的一位。小婢是說其他的公子小姐看上去都……」她微微遲疑了一下,好像不知道怎麼說,「反正公子見了就明白,來日方長。」
三天時間,他並未打聽出多少細節。
下仆畢恭畢敬,但稍問得深一點便諱莫如深,推說不知。窗欞上忽然傳來聲響,他推開望去,九微的臉正在牆頭逡巡,見他探出,綻出一個笑臉無聲招手。
驀然見到夥伴心情大好,兩人奔至僻靜處坐下,九微跳上樹椏,邊聊邊四處張望。
「怎樣?」
「還好。」他吐了一口氣,不知怎樣形容。這幾日連迦夜的面都沒見著,完全摸不清狀況,對其性情更是一無所知。
九微聽他說了大略,說道:「我也幫你打聽了一下,這個傢伙很不簡單。」
「怎麼說?」
「你不覺得奇怪,以她的年紀居然能躋身七殺之列?」
他默然無語,一直非常疑惑,就算是天才……按父親的說法,自己已算根骨上佳,仍無法想象一個豆蔻少女,如何一路從戰奴營廝殺至如今的地位。
「她幼年時便被前任長老看中,收為親傳弟子,學成后直接入淬鋒營。兩年前,沙勒王自恃國力,以遇天災為由拒絕繼續交納歲貢,教王大怒,為震懾諸國,派遣精銳先後刺殺了兩任國主,直到第三任國主上表稱服,奉送大量金珠,並派親子入教為人質才罷休。此役雖讓魔教威名遠播,代價是七殺死了五名,弒殺營也損失慘重,她就是那一年成功地刺殺了沙勒國重臣得以晉陞。不要小看她,到目前為止她還不曾失過手。」
他專註地聽著,眼神凝肅。
「殊影,我有點擔心。」想了想,九微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擔憂,「她的前一任影衛就是中原人,後來不知為什麼被她殺了,你……」
「我知道。」他怎麼會不知,教王把他賜給迦夜本就有監視之意。
「殊影,我聽說中原人若是能活著從弒殺營出來,都要服赤丸,你可曾……」
「我已經服過了。」他漠然回答,語氣平淡,「兩日前右使親自送過來的,何其有幸。」
看著昔日同伴毫無表情的臉,九微半晌說不出話。
前日才聽聞,教王早有敕令,成為殺手的中原人必須服下以特殊藥物配製的赤丸,以定期解藥為制,若逾期不服用,赤丸中的蠱蟲便會穿入顱腦噬咬,令人生生痛死,多數甫一發作即疼得狂性大發。以這種方式禁制約束,就算有機會逃離,也無人敢生異心。
兩人沉默許久,殊影笑了笑,「你不用這樣看我,我沒事。倒是想問你知不知道影衛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
九微思索了片刻,「七殺親自出手的任務都相當困難,需要默契的同伴配合輔助,對身手的要求也比較高,所以衍生出影衛,被視為七殺的分身。如果影衛闖禍,主人也必須一同承擔。」
稍微猶豫了一會,九微又補充道:「殊影,你要讓她信任你,最好儘力幫助她,要知道假若主人身亡,影衛也會……」
「被清洗?」見對方頷首,殊影並不意外。如此密不可分的關係,難免休戚相關,一榮俱榮的背後便是一損俱損。再怎麼不情願也得乖乖賣命,果然是驅策人的好方法。「別光說我了,你那邊怎麼樣?」說完自己,他問起九微的境況。
「再過十天就要下山。」九微甩甩頭,輕捷地從樹上跳下。
「這麼快就有任務?」
「嗯。」九微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一開始應該不會有太棘手的任務,積累一下經驗也好。」
他擰起雙眉。「還是小心為上。」
「放心,我一定會活著回來,沒那麼容易死。」挺直了脊背,少年望向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些微的黛色幾乎融入天際。
「殊影……」
「嗯。」
「你也別死。」
要接近一個有敵意的人,很難,更別說取得她的信任。
他們也算朝夕相處晨昏共度,只是面對面的每一刻都在訓練和教習中度過。如何接近暗殺對象,刺殺成功后如何潛形逃遁,喬裝改扮利於探查,還有下毒,伏擊,偵形,探問,用間,使役,各國語言,習俗……他從沒想過當一個刺客要學這麼多。相較之下,戰奴營和淬鋒營中教授的僅是純粹的搏殺,反倒簡單了。
她的話很少,只是點出要領,偶爾示範,剩下的全靠他自己摸索。沒有做對,她也從不責罵,只會一言不發地轉身而去,留下他立在當場,說不出是怎樣的滋味。
長達一年的共處中,她偶爾離開過幾次。和其他七殺不同,她從不帶他下山,本該形影不離的護衛被閑置教中,他不是不清楚傳言會是怎樣不堪。而他不在乎那些輕蔑的目光,只是暗地裡有點著急——這樣下去何時才能尋到機會逃出困局。
九微已經是一個經驗豐富的刺客,任務完成得迅速、漂亮。最近又一次謁見教王,獲得了不少賞賜。沒有任務的時候,兩人時常閑談,九微總不忘從山下帶回一些新鮮玩意兒給他,在這裡他是唯一的朋友。
除此之外,他很沉默。因為她,更沉默。
年齡尚幼的女孩,行止卻如清修的苦僧,極少外出,絕不放縱,鮮有分心的愛好。每日在小樓的第二層做什麼,一年多了仍然猜不出,總有無形的戒備充斥,隔斷了試探的可能。
也許終將困于山中,在舒適而冰冷的囚籠中了此一生,如果真是這樣,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發瘋。難道永遠如此刻這般在殿外等候她出來,又回去,做一個影子般的跟隨?
弒殺營的少年們大概是精力過於旺盛,在沒有任務的時候總是尋釁打架,教王對此並不在意。或許在他看來,那就像是蓄養的家犬需要適當的活動。
耳邊隱隱傳來譏嘲,他懶得抬眼。不過縱然流言輕鄙,倒沒有人敢當面向他挑釁。迦夜的地位到底遠高於普通殺手,他雖不受重視,也僅止於私下的挖苦嘲弄,無人敢冒惹惱七殺的風險。
難聽的話語入耳,他只當作未聞。若是當年在江南,恐怕早就一怒拔劍了。道理也就是如此了,若是當年能夠略微隱忍,稍許聰明,又何至於落到現在的境地?
午後的陽光從花葉間投下,像篩過的金幣落在地面,樹影深濃。
他自嘲地笑了。
紫夙不自覺地慢下腳步。
那個少年立在花架下,連帶四周的喧鬧皆沉靜下來。不知在想什麼,雙袖微攏,俊貌微冷,垂落的眼睫遮住了星眸,一襲青衫襯在花影中,莫名的寂落。心,情不自禁地一跳。
「你是誰?」
問得很平常,聲音卻不普通,柔媚入骨,帶著三分輕嗔三分愛嬌,聽著魂先酥了一半。
他抬起頭,眼中像映入了一團火。
捲曲的黑髮如瀑披散,襯得肌膚象牙般皎白,額上系著一串金鏈,鮮紅欲滴的寶石恰好落在眉心,隨著行走輕輕搖晃。貓一樣的眼微陷,瓊鼻如玉,說不出的妖嬈。比容貌更引人遐思的是凸凹有致的嬌軀,在金色紗衣的輕裹下流出無限風情。
他沒有回答,鼻端傳來勾人心魄的甜香,反而微退了一步。彷彿不曾瞧見他的刻意迴避,女郎附身上前越加放肆地打量。
「弒殺營的新人?可是未曾見過呢。跟姐姐說,你叫什麼名字?」塗著鮮紅蔻丹的玉指似要撫過他的臉,被不落痕迹地閃開。
「殊影。」
清冷的話音入耳,玉手忽然定住,女郎轉而漾起笑,轉首看向廊邊行過來的人,「原來是妹妹的人。近來可好?」
「紫夙剛回山,想是辛苦了。」迦夜客套地略一點頭。
「可不是,山外哪有教中舒適。」女郎掩唇嬌笑,「走之前風聞教王要賜你影衛,就是他嗎?」
「不錯。」
「說起來,教王對迦夜可真好。」紫夙似怨似嗔,「把這麼俊的人都留給妹妹了。」
「都是教王恩典。」
「可聽說你不怎麼喜歡。」水樣的眼一盪,吐氣如蘭,「和姐姐換一個怎樣?我身邊的人隨你挑。」
「多謝紫夙,可惜此人為教王所賜,迦夜不便擅改。」
「真是可惜。」紫夙嘆息出聲,「這般出色的人兒,我都心動了,不介意我常找他聊聊吧?」
「隨紫夙的意。」迦夜似乎全不在意,轉身欲行。
「妹妹,聽說教王這次遣你去衛渠國,可真有此事?」紫夙懶懶地倚在花架子上,不知有意無意,嬌軀離他極近。
「紫夙果然消息靈通。」
「你不帶他去?」
「我自有安排。」
「或許是姐姐多嘴,可一個有名無實的影衛留著又有何用?」紫夙輕笑了幾聲,「妹妹不心疼,我可覺著浪費。要不我上稟教王給妹妹換一個可好?換個利落的,辦事也方便。」
「小小一個影衛,倒是讓紫夙費心了。」迦夜牽了牽嘴角,「只是教王的安排自有道理,迦夜不敢擅自揣摩,更不敢有勞姐姐。有事待辦,改日再敘。」 言畢朝殊影點點下頜,轉身沿著迴廊去了。
目送兩人的背影,指尖掐下一朵花,紫夙頗具玩味地微笑,口中道:「真是……千冥,你怎麼看?」
一個身形從樹后現出。玉冠束髮、容貌端正的年輕男子偎近女郎的身畔,神情中有種渾不在意的慵懶,眸子里卻是說不出的狂熱,雙手自然而然地撫上裸露的腰肢。
「能怎麼看,她還太小,恐怕是完全不開竅。」
磨蹭著香馥的肌膚,男子語音模糊,凝視著遠去的纖影,又道:「你看上那小子了。」
「只是瞧著挺有趣。」微微的麻癢讓紫夙輕笑,「你不也一樣,可惜你贏不了她,不然……」腰際的手驀然一緊,她嬌呼出聲。
「別激怒我,對你沒好處。」千冥鉗住麗人,淡淡道,「她遲早逃不出我的手心。」
「是啊,就像我一樣。」女郎秋波一轉,媚眼如絲。
千冥看著她微嗔的嬌容又笑了,俯身輕哄,嘴上說的卻是與輕鬆的神色截然相反的話語,「左使昨日和梟長老密議了一個時辰。」
「可有探出詳情?」紫夙悚然一驚,臉上卻仍是嬌謔。
「他防得很緊,我的人無法靠近。」
「我只知左使密令急召獍長老回教。」柔媚的語聲壓得極低,「教王下令右使徹查歷年歲貢的清單,同時暗裡派夔長老赴各國核對。」
「可有其他人覺察?」
「迦夜約莫是猜出了什麼。」紫夙冷哼,「這丫頭一向鬼精,不然怎會主動請纓去衛渠?」
「她倒是聰明,你打算怎麼辦?」千冥嘉許地笑了笑,埋頭輕咬雪白的細頸。
「我?」女郎輕喘,合上眼遮去了冷光,「我能如何,自然是聽你的。」
千冥久久不曾答話,眼光沉沉,似在思量什麼,五指無意識地游弋,忽然撫上高聳的胸部重重擰了一把。
「都聽我的?那就先跟我回房間。」體溫漸漸上升,他邪氣低語,一把抱起惹火的麗人。
女郎哧哧嬌笑,溫順地蜷伏著,指間的鮮花不知何時被捏得粉碎,零星跌落在地。
驀然,有人從後面拍了拍他的肩,他翻腕抓住,直切脈門,又在瞥見的一瞬鬆懈下來。
「九微!」
少年展顏而笑,微黑的膚色泛著健康的油光,像原野上的馬駒。
「何時回來的?」驚喜和親近同時湧上心頭。
「昨日。」九微說著將手上拎的東西擲過來,「給你的。」
一把大馬士革彎刀映入眼中,羊皮混以烏絲纏柄,做工精緻,刀身不長,極適合隨身佩帶。
「謝謝。」他並不推辭,「這次有沒有受傷?」
「還好我跑得快。」九微誇張地比畫著,「那些箭冷颼颼地擦著我飛過去,屁股上差點多幾個洞。」
想象著夥伴的狼狽樣,殊影忍不住失笑,忘了剛才的心事重重。風吹過撩起了頭髮,九微稍微失了神,呆了片刻忽然叫起來。
「我的天,你可千萬別對著別人這樣笑,我怕……」
「怕什麼?」他沒聽明白。
九微只一味地搖頭,嘴裡不知在嘀咕什麼,好一會兒才道:「我現在才明白教王為什麼把你指給迦夜。」斜著眼上下掃視著他,「要是換成別人……」
「換成別人怎樣?」
「你的處境肯定比現在好得多。」九微哼了兩聲,「那傢伙太小了,完全不懂風情。若是換了紫夙或緋欽,嘖嘖……」
終於大致猜出了九微的意思,他一時啼笑皆非,只道:「你在胡說什麼!」
九微的臉色忽然嚴肅起來,「殊影,我得提醒你小心一個人。」
「誰?」
「梟長老,不管什麼情況,記得離他遠一點。」
「為什麼?」
「他……好男風,聽說曾經對弟子用強。」 吞吐了半天,還是說出來了,「迦夜住的地方很偏,你又不常出來,可能不太清楚。」
他的臉冷下來。
「說正事,教中最近或許會出事。」九微在他身邊坐下來,伸直雙腿,難得放鬆。
「什麼事?」
「大事。」少年揚起眉,竟有興奮、期待的躍動,「弄不好會翻天覆地。」
「你是指……」殊影微蹙起眉。
「迦夜最近有什麼動靜?」
「不日將往衛渠國。」
九微低低地笑了,「七殺果然都不簡單。這次還是不帶你去?」
「嗯。」
「也好,只要迦夜能自保就不會波及你。」九微拍拍他的肩,「她走了以後,你盡量不要離開院子。」
「你打算怎麼辦?」夥伴躍躍欲試的神氣讓他感覺出異樣。
「我會賭一把。」九微側過頭,明亮的眼睛閃過一抹狠色,「生死由命,只要成功了,我便不再是任人驅策的小卒。」
「有幾成把握?」他按捺住擔心,沒有追問詳情。
「六成吧,要看運氣。」瞥見朋友的神色,九微笑出來,「不用緊張,我可是很有信心的。況且現在也不用擔心你了,迦夜比我所預想的更……」打住了話頭,九微平平躺在地上,轉了話題,「殊影,我知道你不甘心,但現在只能忍。」
他何嘗不知。
九微嘆了口氣,「迦夜未必對你有好意,可至少有她擋著,你的日子不會太難過。」
「我是幫不上你了,你自己小心。」默然良久,他緩緩開口。
九微也許還能用血肉換來機會,而自己是中原人,註定會被提防監控,連類似的談話都會多少牽累到九微,他不是不懂。
如此難測的困境,該如何自處?翻天覆地……是教中有變?所謂的事態無非是權力爭執,迦夜為什麼離開?九微又選擇了什麼?
看著僕役收拾迦夜出行所需的物件,他中斷了思緒,隨挑選馬匹的下役前往司駟監。整日無事可做,真是閑得有點發悶。
這裡的馬也是分等級的。
打量一匹匹養得膘肥體壯、油光水滑的健馬,又看了看四周,竟依稀有些印象——從那個令人窒息的馬車裡被拖出來時,大概就是在這兒,那時還真沒想過能活到今天。
原本兇惡的下役一臉諂笑,唯唯諾諾,深恐應對不周,實在好笑。管事甚至主動為他挑了一匹馬,以供他等候的時間騎乘取樂。
許久不曾騎馬,無須鞭策,駿馬迅捷賓士,轉瞬間已將屋宇拋至身後。山間極大,成片的青碧原野在日影下散發著草葉清香。策馬臨近一條清澈的小溪,馬兒在全力奔走後微微喘息,耐不住誘惑走進溪中埋頭啜飲。他索性跳下馬,清涼的水浸過足踝,化去了炎夏的燥熱。
忽然感到某種不詳的氣息,驀然抬頭,數丈外一個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正無聲地打量他,眼神十分奇異。他按住驚疑回視,無由地暗暗警惕。眼光掃到男子的襟口綉著一雙黑翼,翼上隱約可見三點金光,瞬時脊背冒汗,低頭行禮。
「見過長老,請恕屬下失禮。」
「你是……」
「屬下是七殺中迦夜的影衛。」
「那個影衛?我聽說過。」男子微微一怔,似在思考什麼。
「屬下有事待辦,先行告退,尚請長老見諒。」他恭敬地後退。
「你知道我是誰?」
「請恕屬下愚昧。」見對方似要趨近,他咬咬牙,「請恕罪,屬下尚有急事,先行一步。」不等回答他翻身上馬狂奔而去,頭也不回地疾馳。
三大長老的徽記,唯一不曾見過的,只有九微警告過的……
心在狂跳,若不是對方一剎那的躊躇……拋掉了魔影,縱馬奔回司駟監,他強自鎮定,交還健馬,偕辦完事務的僕役一同走出,祈盼能就這樣躲過劫難。
「站住!」
夢魘般聲音釘住他的腳,此刻好整以暇攔在前方的,正是以為已躲過的魔影。身邊的僕役躬身行禮,「見過梟長老。」
他定定神,跟著道:「參見梟長老。」
「原來你知道我是誰。」男子微笑著一步步走近,眼中有抹貓戲老鼠的得意。
「屬下眼拙,剛剛才得知。」
「你先下去,我有話和他說。」男子隨意揮退下仆。
「還是不必了,迦夜正等屬下回去復命,改日再聆聽長老教誨。」不用張望他也知道對方故意挑了人跡稀少的地方堵截,脫身只怕不易。
「什麼時候一個下役竟敢連本長老的話都不聽了?」 梟長老陰陰地笑了笑,驀然斷喝,「滾!」一旁的僕役臉如土色,恐懼至極,慌亂地牽馬逃去。
事已至此,他唯有鎮定下來,「敢問梟長老有何吩咐?」
「你聽說過我。」 男子踱至他身邊。
「屬下不懂長老的意思。」
「你知道我好男風。」邪惡的目光中寫著赤裸裸的慾望,「跟著我會比跟著迦夜好得多。」
「教王令屬下為她的影衛。」
「教王也會改主意。迦夜又如何,我去要人她敢不給?」輕飄飄的話似乎斷絕了所有退路。
「既是如此,請長老言明教王,殊影才好跟隨。」他垂下眼,艱難地擠出話語。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梟長老彎腰附在耳畔,音如鬼魅,「今天,你躲不過。」
他猝然彈起身,指掌並立如刀,攻出最狠毒的招式。梟長老似乎並不意外,隨手拆解攻擊。他不怕兩敗俱傷,只求能沖開一線逃走,可隨著時間推移越打心裡越涼。一隻手穿破了防衛狠狠擊在腹部,疼得痙攣起來,一錯神間已被制住要穴動彈不得。
「這樣的相貌,真是可惜……」冰冷的手替他擦去冷汗,彷彿甚是疼惜和遺憾,他幾乎忍不住破口大罵。
「偶爾我也喜歡用強的,更刺激,特別是在野外。」對方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抓住衣襟一聲裂響,衣服被生生撕為兩半,隨著一雙枯瘦的手撫過,肌膚爆起了無數顆粒。被一個男人……唇上已經咬出血,他恨不得自己瞬時死了才好。
「迦夜見過梟長老。」
清冷的聲音忽然響起,淡淡一如平常。
游移的手遲疑著離開了正撫摸的身軀。
「迦夜。」梟長老乾笑一聲,「我以為你知道進退。」
「迦夜不敢,殊影辦事遲遲未歸,是以過來看看。」女孩垂著頭,像不曾看見方才發生的一切。
「那你可以放心了,稍後我自然會放他回去。」
「不敢有勞長老。」
「你不聽我的命令?」
「迦夜只是過來帶回下屬,何來抗命之說?」
「我命你離開。」
「只要長老放開殊影。」
「迦夜!」梟長老終於站起身,厲聲呵斥,「你該清楚得罪我的後果。」
她終於抬起頭,漆黑的額發下,冷冷的雙瞳宛如暗夜。
「他是我的影衛,乃教王親賜,並非可以肆意胡來的對象。」
男子怒極反笑,「你看準了我不會對你動手?」
她也笑了,冷漠的眼神暗藏鋒銳,道:「長老哪裡話,為區區一個影衛傷了和氣未免讓人笑話,屆時教王面前也不好交代。」
「你拿教王來壓我?」
「豈敢?迦夜只是提醒長老,莫要為了一時激動不顧大局。」
梟長老靜下來,拾起丟在一邊的衣服穿上,目光陰狠,道:「好!我看你能護到什麼時候,只怕到時連你都……」
人消失了,怨毒的話語還在耳邊迴響。迦夜無聲地吐了一口氣,走到殊影身邊,黑髮絲絲涼涼在他肩頭拂過,身上突的一松,又恢復了行動的能力。女孩收手轉身,等他整理破碎的衣衫。
屈辱的感覺銘刻不去,心裡一時恨極。他看著比自己矮小許多的女孩,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話。
「殊影……」她背對著他微微嘆息,寂靜良久,像是十分矛盾,「回去交代他們收拾行李,此次衛渠之行,你與我同去。」
出發前,天未亮。
他走出門,一個纖影早已在門外逐一檢點馬背上的行囊,一一過目,巨細不遺,甚至連葯匣都打開檢視一番,確定無虞后才歸攏行李整裝上馬。
出山果非易事,關卡重重一絲不苟。即使守衛認得迦夜,行禮如儀,仍是查驗了玉敕后才放行。他策馬跟隨,極力穩住心緒。
一路西行,黃沙萬里。
烈日像要熔化一般驕熱,燙得呼吸都炙熱如灼,又乾渴難當,有限的食水必須精確計量,稍有不慎就可能在趕至補給點之前變成荒野中被曬死的乾屍。沿途歷歷可見累累白骨被黃沙半掩,路途之艱非常人所能想象。
冷酷的自然面前,人渺小得不值一提。
迦夜以白巾裹面,控制著行止中的一切。何處歇馬,何處息宿,何處有地下暗河可補水,處處了如指掌。堅忍的耐力超乎了想象,每每在深夜還能見她觀察星辰斗宿,以掌握次日行走的方向,戈壁荒漠之上稍不留神就可能迷路。當終於抵達進衛渠國前必經的最後一個小鎮,饒是一路淡定如神的她也不禁鬆了一口氣。
小鎮被來往的客商視為行腳休憩之所,喧鬧而嘈雜,見慣了各地客商的夥計眼力十足,恭敬地將他們迎入上房。
「一間上房。」
迦夜的吩咐,他默然照辦。
除去蒙面的布巾,洗掉一路風塵。回到房間時,迦夜已是往常的模樣,白衣如雪,黑髮如漆,眼瞳彷彿還帶著浴后的濕氣,乍看上去像玉瓷做的小人,全無半點威勢。
抬頭瞥見同樣沐浴過後的他,似乎微愣了一下,隨即轉眼打量街市。從二樓的窗口望下去,膚色各類的異族人不時往來,小販們在黃昏的斜陽中扯著嗓門吆喝,試圖爭取最後的主顧。
「殊影。」
「是。」
「仔細看那個人。」
一陣喧嚷沖亂了街市,他凝神望去,一個高大的男人正蠻橫地毆打攤主,粗壯的拳頭在瘦弱的對手臉上衝撞,直至鮮血從鼻腔、唇角溢出仍不放開,甚至污言威脅圍觀勸解的路人。糾纏半晌,估計是掠奪了滿意的財物后揚長而去,隨之是攤主兒女的震天哭號。
「看清楚了?」她收回視線抿了一口茶水,「卯時以前,我要看見他的腦袋。」
他驀然回首,明知不該問仍不禁脫口,「為什麼?!」
「你什麼時候開始有資格質問我?」漆黑的眼瞳對上他的眼,笑了笑,「不過是個以暴力奪人錢財的惡霸,殺了又怎樣?去吧。」
一抹淡影自窗口掠入,他擲出的一顆血污的頭顱滾了幾下停在桌子邊緣。女孩猝然睜開眼,未乾的鮮血自桌邊瀝瀝而落。暴凸的雙眼怒瞪,像是難以置信已身首異處,正是方才兇惡至極的當街搶掠者。
少年冷冷地看著她,未及合攏的窗欞隱隱透出一線天光。
「把東西清理掉,桌子擦乾淨,你可以休息了。」連打坐的姿勢都不曾動一下,她又合上雙眼。
「那張床歸你了,還能睡一個時辰。」
少年僵立當場,悶到胸口發痛。良久,拎起頭顱穿窗而去,回來擰布拭凈桌面,洗去血腥,坐在床邊怎麼也平抑不下心緒,眼睜睜看天色一點點明亮起來。
夥計敲門,送來熱騰騰的茶湯早餐。迦夜洗漱用餐,神色一如平常。她吃飯的樣子非常文雅,一舉一動規矩有度,比起江南的大家閨秀毫不遜色。可是他沒有忘,昨日她隨口便令他奪去了一個人的性命,即使那個人恃強橫行,並非善類……
「那人名喚沙力克,以強行催繳地頭稅為生,傷人無數,血債累累,百姓無可奈何,為地方一霸。」迦夜平靜地開口,以絲巾拭唇,「有妻妾數名,兒女尚幼,更有七十老母在堂,由他奉養,街坊俱言其事母至孝。此人嗜賭好酒家無餘財,這一死家道必然敗落,其母老年喪子,想來也活不了多久。」
望向少年漸漸燃起怒意的眼,她繼續緩緩說道:「其妻妾本已不和,必然於數年內改嫁,兒女喪父幼失怙恃,就算運氣好得可長大成人,也難免終身困厄。如此種種,都是因為你殺了他。」
女孩仿若事不關己似的下了結語。少年霍然起身,「那是……」
「是我讓你殺的。」她截口,黑冷的眸子似笑非笑,「可殺人者是你。」
他握緊拳頭,手心冒汗,額角跳了跳,險些按捺不住。
「是你趁夜砍掉了他的頭,又用桌巾擦掉了他的血。」似乎不曾感覺到少年的殺氣,她叩了下放過頭顱的木桌,「你忘了?」
少年狠狠地瞪著他,怒極的眸子幾欲噴火。
「你想問我為什麼這麼做?」她研判般看著他。
「……為什麼?」寂靜許久,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嘶啞得有些陌生。
「你殺過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