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衛渠
他怔了一下,一時沒有回答。
「你殺過的人,可都是罪有應得?」她又問,語帶三分淡嘲。
「至少你不曾主動殺過人。你是想說這個嗎?」輕笑一聲,她背書般一字字吐出,「生性堅忍,耐力極強,靈活機變,謹慎細密,又能照顧同伴協同作戰,但不具侵略進攻性,這是夔長老對你的評價。據他所言,你在歷次作戰中皆以防衛為主,僅在遭受攻襲時才開始還擊,除非生死關頭,否則均重創對手即止,甚至曾因此而陷自身於危境。以上可是事實?」
他完全愣住了,半晌才回神,「這和我殺人有什麼關係?」
「我想……」她望入他的雙眼,完全不似一個稚齡少女,「你還弄不清自己的身份。」
突然而來的凌厲氣勢逼得他呼吸一滯。
「你將來所殺的每一個人,可能善,可能惡。他們對你沒有任何威脅,與你素不相識、無冤無仇,都有自己的親人,只因某個指令而被奪去生命。會有人為他們的死悲痛欲絕,潦倒困頓,終身沉浸在仇恨中,用整個餘生詛咒你下地獄。他們不會恨那個發出命令的人,只會恨劊子手——你。」
「你永遠是個殺人者。」女孩的話語冷酷而犀利,像錐子刺入心底,「你無法用『被迫』來推卸責任,別說什麼情非得已,你沒資格!事實就是你為了自己的苟活而去殺人,這些罪,你將背負終身。」
指甲深深刺入手心,他死死盯住她,「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她伸指輕拂衣袖,淡淡地開口道:「因為我要的是一個真正的殺手,而不是所謂正直意氣的君子。魔教就是這樣的地方,沒有好人,能生存的都是殺人者,知道自己為何殺人,又能背負起罪愆活下去的人。」
「而你什麼都不知道。」冰冷的目光第一次流露出憐憫,「你以為只要躲下去就有機會逃離,就能活到自由的那一天?太天真了!你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沒人知道你在想什麼?」
「每隔數年就有中原武林中人被擒至淵山,也有人如你一般闖出了淬鋒營,但都活不了多久,知道原因嗎?不是單憑忍耐和毅力就能撐過去的,沒有為了目標捨棄一切的決心,只會被利用得更徹底,你們所遵行的仁義道德,唯一的用處是令自己死得更快。
「像你現在這樣根本無法成為一個殺手,更沒資格做影衛。殺一個惡霸都那麼難,你憑什麼在教中生存下去,保護自己不受別人踐踏?」
句句冷嘲毫不留情,掐斷了最隱秘的希望,自尊被踏得粉碎,從未感覺自己如此無能。他的臉色暗淡,頹然鬆開手,手心的血順著指尖滑落。
「給你兩條路。」過了許久,女孩的聲音再度響起,「要麼你就這樣在魔教中混下去,只要我還在,你便不會死,做一個有名無實的影衛,放棄不該有的念頭,像屋角的擺設一樣活下去;要麼做一個稱職的殺手,摒棄無用的道德正義,依命令行事,承擔所有的污穢罪惡,再回不了頭。」
「你可以選擇。」她俯首看著他,語氣稍緩,「這是我所能給你的唯一的仁慈。」
日升日沉。
一整天,他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如同失去了操控的木偶。
迦夜視而不見,依舊打坐進食,傍晚還去集市買了一方素巾。入夜,她盤腿坐在寬凳上入定,以這種方式代替睡眠。
當曙光再次映上窗檐,少年抬起頭,「你為什麼對我說這些?」
微弱的光影下看不清眉眼,她的聲音清晰沉靜,有著與年齡完全不相稱的淡定,「別以為我是什麼好心,我只不過有個習慣,即使是利用也要對方心甘情願。我不在乎有沒有影衛,養一個閑人無關痛癢,所以無須戒心過重,反正你也沒什麼好損失的。」
「那天……為什麼救我?」
沉默了半晌,她才緩緩答道:「能闖過戰奴營和淬鋒營的人,不該以那種恥辱的方式死去。」那樣的污辱更甚於殺死一個人,即使是冷酷到極點,也有不可忍受的底線,她只是對這種精神保有一份尊重,如此而已。
靜寂良久,少年再度開口道:「謝謝你讓我看清楚面對的是什麼。」他一字一句,「請你教我,怎樣才能做一個真正的殺手。」
殺手,絕非光憑武技即可。
不露痕迹的滲入,一擊必殺的閃擊,全身而退的預謀,三者齊備才能算是合格的刺殺。弒殺營的新手永遠是折損率最高的,仗恃一腔血氣孤勇行刺的人往往死得最快,以為全憑銳氣就能成功,絕對是一種愚蠢。教中對於失利的殺手懲罰相當重,他們不僅任務失敗浪費了機會,更嚴重的是打草驚蛇,令再次刺殺倍加棘手。
影衛與弒殺營又有不同,影衛必須全面輔助主人執行任務,需要極佳的默契,最重要的便是說一不二的執行力。影衛如同主人的一隻手,主人所下的命令,不管理解與否都要去做。目前他的經驗太少,難以獨當一面,此行唯一能做的就是觀察揣摩。
迦夜沒有多餘的話,以最簡短的方式解釋了此次的任務。
衛渠國內隱伏的密探書信傳報,車宛國近日私下遣使暗會衛渠國主,密謀共抗魔教,此事沙勒也牽連在內。一旦三國攜手合盟形成密約,諸國之內教王扶植的大臣必受清洗,數年的辛苦經營岌岌可危,魔教聲威勢必大受影響。
弒殺營尚未從兩年前的重創中恢復,同時狙殺多個目標會相當吃力,況且樹敵過多引起各國震驚,萬一連橫相抗後果不堪設想,亦非上策。此行的分寸拿捏極是不易,任務相當棘手。
迦夜從地圖上抬起眼,微微一笑,「明日我們入城,謁見衛渠國主。」
衛渠國王妃日前為國主誕下了一個小公主。
衛渠國主大喜,舉行了整整三日的慶祝。燈火通明,豪華的宴會日夜不休,狂歡的氣氛從宮廷延至民間。百姓對異地的來客笑臉相迎,平和安樂,對國主也以讚譽居多,想來衛渠國王頗得民心。
迦夜在官驛遞交了玉敕,迎接的小吏一入手即臉色大變,不自覺地發抖,顫顫地連聲稟報給上級。放眼塞外,無人不知一雙黑翼標記象徵著淵山深處最可怕的魔頭。一旁侍立等候的數十名衛渠國人不明所以,看驛所長官以驚懼的神態恭請來客,只見那兩名絕色的少年男女大大方方地踏進官轎,一路直入王宮。
衛渠國主年過三旬,客氣而有禮,有些明顯掩不住的緊張,左近的一位文臣見狀輕咳一聲,國主才略為鎮定下來。
「兩位尊使蒞臨敝國真是意外之喜,未及相迎,還望尊使海涵。」
「國主哪裡的話,本是我們倉促到訪,驚了主人,倒是失禮了。」迦夜落落大方地應對,言語間頗有氣度,雖然形容尚稚,卻讓人不敢小視。
「敢問教王對敝國今年的歲貢可還滿意?」國主謹慎地探詢。
「本教與貴國一直交好,素有默契,教王多次提及國主,均是稱譽有加。」
「如此甚好!還請尊使在教王座前多多美言,敝國感激不盡。」手微抬,一旁的隨侍立即捧上金盤,滿滿的金珠上堆著碩大的寶石,閃亮耀眼。
迦夜淡淡地掃了一眼,點頭致謝,「多謝國主盛情,在下定當轉告。」
「敢問尊使此行是……」國主終究按捺不住,開口問道。
迦夜像是恍然想起,臉上泛起淺笑,「此來是為了祝賀國主喜得愛女,並無他事。」
國主驚疑不定,與近臣對望了一眼。朝貢往來之餘,每逢賀慶之事,魔教也確有使者到訪,只是這個時候……
「此前與各國往來俱是貴教獍長老主理,兩位可是長老屬下?」一旁的文官開口,微笑著試探。
「不錯。」
「請恕小臣失禮,獍長老的下屬倒是少見兩位這樣的少年英傑。」文官的眼睛緊緊盯住她。人所共知,魔教各部唯有惡名遠播的殺手營是少年。
「這位大人是……」她神色不動,不答反問。
「是我的近臣沙瓦里。」國主擠出笑意,象徵性地呵斥,「不得對尊使無禮!」
不等對方躬身致歉,迦夜便示意無妨,輕道:「大人說得對,我們本是夔長老下屬。」話一出口,無異於坦承二人是殺手,在場諸人無不色變。
「不過……」她緩緩道出下半句,「來此確屬偶然。」
「尊使此言何意?」沙瓦里鎮定地追問。
迦夜露出一抹淡笑,「原本我們領命前往車宛國,恰遇獍長老及隨行被教王急召回山無法分身,是以遣我們順途到訪,以免失了應盡的禮數。」她微嘆一口氣,仿若有憾,「教內事務不便詳述,未料因此令國主受驚,是我們的不是。」
「哪裡哪裡,只是久未見獍長老十分想念,順道問候,還請尊使勿怪。」
「國主太客氣了,我代教王祝公主殿下多福多壽,長享安樂。」迦夜從懷中取出禮單,侍從轉呈至國主手中,「這是教王的賀禮,願衛渠與本教永為睦鄰。」
「多謝尊使,一路辛苦還請入殿休息。」國主稍稍放鬆了一點,站起身滿面帶笑,「今日天色已晚,敝國明日再為尊使大宴洗塵。」
居所相當奢華,王侯之尊也不過如此。對兩個使者禮敬至斯,魔教在諸國的分量可想而知。呈上來的餐點豐盛誘人,迦夜嘗了幾口便放下玉箸,待他吃完立即吩咐:「殊影,去監視一個人。」
「誰?」
「沙瓦里。」她默默地思量了片刻,「他功夫不錯,你擅長輕功,盡量貼近點,千萬別讓他發現,看他和誰接觸,說了些什麼,有哪些布置,再讓密探查查他的來歷。」
「是。」
遠處的燈火依舊璀璨,這個夜晚註定有人難以入眠。
「怎樣?」
「他和國主密議了很久,國主認為我們想得到金珠而順路過境,並非沖著衛渠國而來,但沙瓦里不這麼看。他說服國主加強警戒,連夜布置軍隊保護寢宮,明日的晚宴將是我們面見國主的最後機會。」
宴會的侍從想必盡由護衛充任,要在這種空前的戒備下刺殺,確實困難重重。她無聲地笑了笑,「還有呢?」
「沙瓦里並非衛渠國人,以虛職內臣的名義出入宮廷不到兩個月,交際甚廣,與重臣多有交結。據聞出手闊綽,經常出入酒樓舞肆。」
「殊影,吩咐暗使盡量在城中散播流言,說車宛國主病入膏肓,隨時可能不治身亡。明日繼續監視沙瓦里,看他有什麼動靜。告訴侍從,我們遠道跋涉需要休憩,除了晚宴,其他應酬一概辭謝。」
「是。」
一日之間,車宛國主病重的消息傳遍了街巷,終於在傍晚傳入沙瓦里耳中。聽到消息后,他驚愕了半晌,隨即奔入馬車,叱喝車夫趕至一處別苑。
迦夜似在意料之中,垂下眼看自己的手心。手很小,指尖幼細可憐,像玉琢的蔥葉,慢慢屈起,緊握成拳。
「離晚宴還有半個時辰,很好。」
妖嬈的舞娘極速旋轉,輕妙的舞步飛揚。熊熊的火把在四壁燃燒,映得殿內一片通明。冠蓋滿坐,貴賓雲集,美食美酒堆滿了桌面,金杯銀盞流光溢彩。一切只為迎接兩個少年人。
迦夜坐在上首,神色自如地和國主談笑,似乎對這場宴會頗為滿意。酒過三巡,賓主盡歡,在場的人均鬆了一口氣,只要挨過晚宴,明日便可禮送「凶神」上路。
眼看歡宴即將結束,殿外侍衛神色驚恐地急奔而至,正待重重傳報,迦夜忽然立起身,面向國主開言,一時眾人側目。
「蒙國主盛情相待,迦夜感激不盡。」她微笑著舉杯敬酒,在眾目睽睽下一飲而盡,國主慌忙舉杯同飲,登時滿堂喝彩。
迦夜放下酒杯長身而立,「為與衛渠永世交好,我教另備有一份特別的禮物,請國主笑納。」
禮物?國主與沙瓦里對視一眼,俱是茫然。昨日禮單已收,還有何物值得殿上特別呈貢?
隨著玉手輕擊,兩名僕役抬著一個描金漆鳳的大箱子,小心地在殿前擱下。好奇心牽動,群臣俱伸長了脖子,連國主也不例外。箱蓋一點點掀開,每掀開一點,眾人的心便揪緊一分,及至打開,滿座倒吸一口冷氣,止不住地驚駭,甚至有人未及驚呼便暈死過去。
精緻的箱內,累累八顆鮮血淋淋的頭顱,腥氣直衝內殿,這一干人等哪見過這般場面,多是忍不住捂鼻欲嘔。國主面如土色退了幾步,身邊的侍衛簇擁而上劍拔弩張,眼看交鋒一觸即發。
迦夜從容自若,彷彿群鋒所指的人不是她。
「此八人為車宛密使,陰謀破壞我教與衛渠之誼,恰逢國主喜事不便相擾,迦夜便擅作主張了,敢問國主對此份大禮可還滿意?」
殿內靜如墓穴,華宴驚變至此,國主臉色忽青忽白,哪還能說得出話。沙瓦里滿面通紅,怒發欲狂,揚聲召喚侍衛。
話未出口,忽而一道白光掠過殿內。像一縷無聲無息的風乍起又住,在人們尚未察覺的時候便已消失;如一剪春風吹落了枝頭的一片朽葉,息止的時候,一個人的生命亦已停息。
一個男子的頭顱滾落在厚軟的地毯上,頸間噴起的熱血濺滿了屏風,臨近的侍衛被灑了一身。尖叫瞬間響徹殿內,所有人慌亂退開,彷彿是躲避可怕的惡魔。
迦夜的雙手自然垂落,全無半絲殺氣,「此人也是同黨,且以重金收買大臣,多方挑撥,其罪當誅,還請國主恕迦夜擅專之過。」
國主的喉間咯咯作響,幾度無法發聲,「是本王……不察,有勞尊使……」勉強吐出的話語猶如哽咽。
「哪裡,我教與貴國休戚與共,並非外人,何來有勞一說?」她垂首撫胸致歉,「弄髒了國主的大殿,又驚擾了列位重臣,實在是遺憾。」
委實再說不出敷衍的話,國主推說疲倦,逃一般離宴而去。雪衣少女微笑著目送,執禮甚恭。回首環視鴉雀無聲的大殿,一雙雙眼在她的目光中垂下,滿座驚悚,無人敢攖其鋒,連刀槍出鞘的廷侍都不禁退後,眼睜睜地看著她昂首而行,自陣列中穿過。長裙曳地,燭影搖紅,襯在冷靜蒼白的頰上,竟有種奪人的威勢。
他在殿角默默注視著纖小的身影。
憑一己之力運籌,一夜之間,令隱隱成形的三國聯盟灰飛煙滅。巧計誘出車宛密使棲身之處,當庭斬殺沙勒暗臣,堂而皇之威懾衛渠君臣……這一刻,她表現出遠超過武技之上的實力。
這就是七殺之一的絕妙手段。
不得不承認,與她的差距,仿如星辰與日月般遙遠。
夜宿荒漠,群星明滅。
日色消失后的荒漠寒涼如水,她用素巾輕輕擦拭著短劍,輕軟的毛毯從雙肩斜披下來,愈發顯得稚弱。
劍細而窄,纖巧精緻,一望即知是女子所用,不知什麼材質,劍光清沉,如吸收了月華一般澄凈。
「你想問什麼,現在可以開口了。」 女孩愛惜地輕摩著短劍,打破了沉寂。
「七殺之中,誰最強?」
她微微一愕,轉而沉吟了半晌,「這倒不清楚,我們沒有較量過。」彈了彈劍鋒,在寒夜中如龍吟輕鳴,「但絕對不是我。」
「你們從不曾交手?」
「七殺本就各有所長。」她牽牽嘴角,「若非迫不得已,誰也不會蠢到主動挑戰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
「你們……」
「和中原人不同,我們不屑於非要爭個所謂的高下。」她斜睨一眼,說得很坦白,「殺人,辦法多得是,死拼是最麻煩的一種。教王只在乎結果,不在乎手段。」
「你討厭中原人?」
她沉默片刻,不經意地回答:「談不上,只不過中原人在教中很難活下來。」
「出發前你為什麼要親自檢查行囊?」之所以要問這個問題,是因為她仔細的程度遠超過了常理。
「想問什麼?」黑如點漆的眸子淡瞟了他一眼,「擔心我在教中的處境?告訴你也無妨,事關生死,我從不信賴別人。」
「綠夷是誰的人?」
「看出來了?」她翻腕收劍,雪亮的劍身隱入寬袖,不露分毫,「她是千冥的人,可能還與紫夙互通消息。」
「為什麼留著她?」憑她的地位,別說換,即便是殺掉幾個侍女也不會有人言聲。
「何必那麼麻煩,她從我這裡探不出什麼。」眉目無波,竟全然不放在心上,反道,「你若不想去媚園,收了她也無妨。」
媚園是教中尋樂之所。但凡弒殺營以上的品級皆能暢行無阻,享受最殷勤的款待。園中搜羅了各國美人,從嫵媚火辣的波斯麗人到嫵媚嬌柔的江南女子,應有盡有,是塞外最為銷魂的溫柔鄉。
「千冥是什麼樣的人?」少年眉頭微皺,並不接話,轉而問出下一個問題。
「有野心,好色,城府極深。」女孩面無表情地道出評語,「如果可能,最好避開他。」
「紫夙呢?」
「長於色殺,手段高明,能獲得不為人知的絕密情報。」似是想起了什麼,她似笑非笑,「別想從她身上套消息,不然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我沒這個打算。」他脫口否定,在些微的揶揄下有些狼狽。
「殊影,你很聰明,會學得很快。」她垂下眼,慢吞吞地蜷進毯子,「不過莫要忘了,你的命是我的。」
回程並不匆忙,他們以不緊不松的速度趕回,甚至在孔雀海多耽擱了幾日。
孔雀海,荒漠中難得的綠洲,猶如一顆明珠,吸引了異地風塵僕僕的行客。草木繁盛,楊柳依依,離開淵山之後,還是首度在塞外看見如此豐沛的水草。連著幾日的休整,一掃數日趕路的疲憊之態,越近淵山,迦夜的話也越來越少,像在思慮什麼。
恰在這時,遇見了一個人。
那個一襲黑紗的女子甫一踏入客棧,迦夜便留上了心,在暗處不動聲色地觀察。彷彿有所覺察,那個女子抬眼望過來,驀然色變,迦夜微微皺起了眉。
「你怎麼會在這兒?」微啞的嗓音比尋常女子的音色略低。延至室內,方除下紗笠,比迦夜年長,雙十年華的女郎,秀致的鵝蛋臉不失風情。
「緋欽,這話該是我問你。」
「我奉命出教辦事。」
迦夜稍一猶疑,「我記得教王命你留駐內殿護法。」
緋欽眼神微動,「那是你離開之前,後來又改命我到遮蘭。」
「遮蘭……」
「你既已到此處,想必衛渠之行頗為順利,還不快回淵山。」
「緋欽若已事了,不如結伴同行回教。」迦夜盯住她的雙眼。
「這次的任務需時稍長,你先回去吧。」
「可是棘手?是否需要我協助?」
「不用。」緋欽斷然拒絕,「多謝好意,只是也請迦夜勿要小視我。」
「我離教日久,一切可還如常?」迦夜笑笑,問起其他。
「與過去並無分別。」
「獍長老可有回教?」
「我下山前已抵教中。」
「左右無事,不如我隨你一同去遮蘭看看。」
「迦夜還是回教復命為好,教王對衛渠之事頗為惦記。」
「緋欽……」迦夜的眸子漸漸冷下來,「你要去的,到底是遮蘭還是敦沙?」
敦沙介於塞外與中原之間,一入關即可脫離魔教掌控的地域。
空氣忽然僵冷,不知何時,緋欽的手已握上劍柄,眼中殺機盈動。
「你可想清楚了。」迦夜神色冷肅,語音輕淡,「真動手你未必殺得了我。」
「你也別逼我。」緋欽的手又緊了一分,斗室頓時溢滿殺氣。
「你真要叛教?」
「我不過是離教。」
「你可想過後果?」
「我已下定決心。」緋欽瞳孔微縮,「迦夜,你我素無過節,何必逼人太甚?」
「此時離教,教王必然視為背叛。」
「我願冒險。」緋欽斬釘截鐵,心意已決,「縱死不悔。」
迦夜垂下眼睫,「理由?」
「與你無關。」女郎冷冷地回絕,忽而又軟下語氣,「迦夜,你只需當成什麼也沒看見,我必感念終身。」
「你想入中原?」
「算是吧。」
「為一個人?」
「我……」原本清冷堅定的眼神突然柔了一瞬。
「可值得?」
「值得。」緋欽咬了咬牙,「他就在中原等我,入了敦沙便是『天高皇帝遠』。」
「他不來接你?」
「我不讓他來。」秀麗的臉白了白,「此次吉凶難測,我並無把握。」
「緋欽,你一向理智。」
「迦夜,算我求你,任我自生自滅。」
默然良久,女孩闔上眼,「你去吧。」
迦夜一直不曾說話。
暮色漸深,殊影點上燭火,溫暖的黃光輕輕躍動,籠罩一室。燭光下她眉目低垂。緋欽也是七殺之一,常隨教王左右,他只聞其名。
「真是個傻瓜……」女孩輕輕嘆息,無限悵然。
「出教很傻?」他忍不住反問。逃離這樣的地方,在他看來是無上幸事。
迦夜沒有抬眼,只道:「相信一個男人,緋欽竟也會這樣天真。」
「她認為值得。」
「值得?」她微微冷哼,「到這裡來接她的勇氣都沒有的男人,也值得嗎?」
話中滿是不屑,他心下不以為然,卻也不再言語。
「此時叛教,塞外絕無容身之處,而中原……又是怎麼看魔教中人?」迦夜喃喃自語,不無憫然,「但願真能不悔。」
教中的氣氛很詭異,一入山便覺得不對勁。
人比過去少了很多,警戒也異常森嚴。
轉過淬鋒營的高牆,殊影禁不住眼神一凝,日日廝殺不斷的訓場靜如死地,竟然成了一座空營。迦夜顯然也看到了,默默繞過,徑自行往大殿,一路所遇的教眾見兩人行過,嗡嗡在身後低議,她只作不聞。
大殿外的重階之上,玉冠束髮的男子含笑而立,等著她一步步走近。
「離教日久,可算回來了。」那一雙眸子里有毫不掩飾的熾熱,「教中近日風雲翻湧,迦夜居然錯過,真是可惜。」
「不知千冥所指的風云為何?」 迦夜客套地笑了一下。
倒沒有賣關子,男子大方吐實,「左使率梟長老、獍長老逆謀犯上,作亂於殿前。」
「好一幫大膽無知的賊子,想來是蚍蜉撼樹,不自量力。」迦夜神色不動,淡淡地斥責,「教王豈是這幫肖小可以望其項背的!」
「確實愚蠢,卻也不能小視。畢竟左使在教多年,黨羽眾多。」
「有右使及夔長老在,又有千冥率七殺相佐,料他們也翻不起大浪。」
「按說確實如此,可誰料到左使喪心病狂,居然煽動了淬鋒營,那幫鼠輩鬧起來倒是讓人頭疼。」
「淬鋒營?」迦夜終於微微色變,「那不是夔長老的……」
「夔長老治下不力,疏於警戒,致此大亂,縱然全力格殺了多位叛黨也難贖其罪。」
「教王可有受驚?」
「教王早有明見,著緋欽、紫夙護衛內殿,本當無事。」千冥的笑容帶著幾分狡獪,「結果緋欽竟然借內亂之機叛教而出,弒殺營措手不及,被左使攻入正殿,險些驚了教王。」
「敢問那時千冥處於何地?」
「說來慚愧,我與夔長老合力擊殺梟、獍兩位長老,未及分身。」
「右使安在?」
「右使率弒殺營迎擊亂賊,雖然力斃左使,卻也身受重傷,眼下僅靠參湯吊著一口氣。」
迦夜沉默良久,方開口道:「想不到左使竟然如此險惡。」
「迦夜奔波一路風塵,還是先回去休息吧。」千冥俯首探近,未近身,她已飄然退開。
「多謝千冥好意,待我先向教王問安。」
「教王還在歇息,目前只留紫夙於殿內侍奉,其餘人等一律等候通傳。」千冥無趣地揚揚眉,不懷好意地輕笑,「教王諭旨,概莫能外,自然也包括你。」
左右二使互拼,三大長老齊墜,淬鋒營與弒殺營白刃相見,數日之間教中內鬥變化至此,怎不教人驚心動魄?
殊影極擔心九微。
九微在大變之中處境如何,實在令人牽挂,那日眉目飛揚的少年可還安然?直到看見那張熟悉的笑臉,他才放下了久懸的心。
「你可還好?」仔細審視夥伴,除了手臂處有包紮的痕迹外,一切如常。
「命還在,受了點輕傷,我已經很慶幸。」九微嬉皮笑臉地帶過,毫不在意,「倒是聽說你和迦夜去了衛渠,真是不敢相信。」
「當日真如此兇險?你未免太冒險。」他忍不住微責。
「不搏一把哪有出頭之日!」九微笑嘻嘻地抱肩說道,「至少目前為止,證明我押對了。」
「究竟怎麼回事,為何死傷如此之重?」
「坐下來聽我說。」九微拍拍身邊的草地,「這事的起因是千冥密告教王,言左使有欺瞞擅專之罪,私下將各國進貢的奇珍據為己有,又收取沙勒等國的重賄,為其在教王前粉飾開脫。其實這事教中上下大多知曉,但左使行事滴水不漏,難有實據。不知這次千冥抓到了什麼把柄,竟然讓教王側目,召獍長老急急回教探問,結果驚動左使鋌而走險,為免教王翻臉徹查,索性勾結獍、梟兩位長老一同謀反。」
九微踢了踢草地上的突起處,帶出一截折斷的劍刃,翻卷的刃口上殘留著紫黑色的血漬。「教王每隔三年的閉關修習更是左使的絕佳機會。七殺都是人精,大多猜出了端倪,如迦夜,明哲保身藉機遠遁,避開衝突;如千冥、紫夙,則全力支持教王,以求平亂之後趁權力空虛更進一步;再有就是如緋欽,借教中內亂,無暇追緝叛教者,趁機逃亡。還有……」九微別有深意地笑了笑,眉間露出諷色,「還有三個不夠機靈的,在左使和長老的謀逆中不慎丟了自己的性命。」
「不慎……誰下的手?」思索片刻,一個人漸漸浮上心頭,「千冥?」
「聰明。」九微讚賞地看著他,有幾分佩服,「居然這麼快猜出來。」
「唯有他得利。」
「沒錯,整件事他可是費了不少心思。如果不是他暗中挑動淬鋒營嘩變,未必會死那麼多人。」
「挑起嘩變,夔長老便無法翻身,儘管他對教王忠心耿耿,連帶也會削弱右使的聲威,好個一石二鳥。」推算著前後因果,殊影已霍然洞悉。
「而且內亂越盛,他越容易排除異己,淬鋒營全滅,弒殺營重創,千冥與紫夙功勞最大,必定受教王倚重。」九微甩出斷刃,驚得飛鳥在樹間亂竄,「這次左右使和三大長老覆頂,七殺又去其四,連老天都在幫他,他大概做夢都想不到這般順利,眼下只差教王正式任命新使,他便能順理成章地執掌大權。」
「你在其中又扮演了什麼角色?」
「弒殺營的精英折損不少,我是護教時最勇猛的一個,怎麼說也能晉陞七殺之列,還算是值得吧。」九微帶著些許調侃地自嘲,「在千冥看來,我還只是小角色,想必不致從中阻撓。」
短短一年成為七殺之一,足以令人側目,付出的血汗更不必言說。九微臉上並無沉重之色,卻一派輕鬆自在。殊影卻禁不住暗嘆:「迦夜會怎樣?似乎已被排擠在外。」
「她?你放心,這次衛渠國之行任務棘手,完成得如此漂亮,肯定少不了功勞。若非仗恃於此,她怎會在緊要關頭離教遠行?」
「聽千冥的口氣像是勝券在握。」他想起大殿前那男子的志滿意得。
「那倒是,至少未來的地位會凌駕於迦夜之上,加上紫夙的臂助,壓制迦夜只是時日問題。」
「迦夜為什麼遠行?難道她沒有野心?」
「誰知她在盤算什麼,七殺之中她最為低調,素來不露鋒芒。」九微銜起一根草莖,望著遠方的浮雲,嘆道,「不過,這樣下去,她遲早被千冥拖上床,我看她能忍到什麼時候。」
「你是說……」
「教中無人不知千冥的心思,大概迦夜心裡也有數,我不信你沒看出來。」
「她只是個……」他不知如何說下去。迦夜任是何等冷靜可怕,仍是豆蔻少女,根本還是個尚未成年的孩子。
「千冥可不這麼想。」見他表情異樣,九微失笑,「平心而論,雖說小了點,相貌也確是教中數一數二的,無怪他垂涎三尺。」
想起迦夜雪白的素顏,他一時默然。
「你擔心她?」九微有些訝異。
「沒……」也許此時僅僅是覺得她有些可憐。縱然恁般強悍犀利,終究抵不過殘忍的強權壓制。
玩味著他的表情,九微挑起眉,忍不住調侃:「殊影,看你這樣,我倒是有點相信教中的流言了。」
「什麼流言?」他莫名其妙地橫視一眼,搞不清夥伴的調笑從何而來。
「關於你和迦夜。」
「我和她?」
「她為什麼突然決意帶你去衛渠?」
「那是因為……」話語狼狽地頓住,那樣的恥辱,教他如何說得出口。
「離教之前發生了什麼事?」
他迴避地轉過頭,九微卻是興緻高漲,涎著臉追問。
「沒什麼,我怎知道她怎麼想?」他沒好氣地敷衍,一掌推開九微湊過來的臉。
「你們真的……」面孔被擠得變了形,九微兀自笑得曖昧。
他張口打斷,「影衛本來就是協助同行,一起出門有什麼好奇怪!」
「什麼時候勾搭上的?」九微豈容他輕易帶過,不依不饒地探究。
「不懂你在說什麼!」
「就是那天晚上……」
「晚上?」他愕然轉過臉。
「聽說你的衣服被她撕得稀爛……」
他的臉驀然燒燙,不知道說什麼好。
「據說還是在馬場,看不出她居然這麼主動。我本以為她完全不解男女之事才對你置之不理,想來是走眼了,都怪你這張臉太勾人,連清心寡欲的迦夜都……」
一手捂住九微喋喋不休的嘴,俊顏乍紅乍白,殊影又窘又怒地低聲斥責:「你亂說什麼,哪有的事!」
極力掙了半天,終於從他臂中掙脫,九微喘了半天,翻了個白眼,佯怒道:「差點被你憋死,沒事你這麼緊張做什麼。」
「誰叫你說一堆無中生有的渾話。」
「別怪我亂猜,你和她的變化確實奇怪。我本以為是傳言,你的脾氣我最清楚不過,她若真以強勢相逼,你肯定受不了,指不定惹出什麼麻煩毀了自己,可今天你對她卻……」九微迷惑地撓頭,「到底是怎麼回事?」
聽罷一席話,他靜了下來,「九微……」
「嗯?」
「其實我……非常無能吧?」
「什麼意思?」突然跳轉話題,九微愣神,不明所以。
「在你看來,我有機會逃回中原嗎?」
寂靜了半晌,只聽見草葉間的蟲鳴沙沙。
「幾乎不可能,對吧?」他平靜地笑笑,自問自答,「內力被禁又服了赤丸,加上地位受制,根本無法逃走。」他放鬆身體,靠上背後的大樹,「我曾想盡量自保,等待萬一的機會,只要能活下去……卻連自己的處境都沒認清。」
九微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一隻小小的粉蝶不知怎麼撞入了蛛網,被密密層層的蛛絲裹住,翅膀猶在微顫,卻已無力掙動,眼看將成為蜘蛛的美食。
「若非遇見你,我未必能挨到今天。」
「怎麼忽然說這些?」
「那日不是迦夜,是梟長老。」 平淡的語氣彷彿在說別人的事,「你提醒過我的。」九微一僵,憶起梟長老垂死的臉,眼神漸漸陰冷。早知如此,那一刀該扎得更狠些。
「是她救了我。」他垂下眼,掩住不為人知的情緒,「雖然她也只是為了更好地利用我。」
「殊影……」九微不知該說什麼。
「我會讓自己變強。」抬起頭,目光深處隱隱有寒芒閃動,「盡量更有利用的價值,這樣對我,對你,對她,都更好。」
「你變了。」寂靜良久,九微笑了,雖不清楚是什麼刺激他有此改變,卻不由得嘆許,「這樣,很好。」
千冥跪在地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捺住憤怒,強自低下頭。玉座上的教王淡淡微笑,俯視著大殿上跪著的四人。無數教眾如水銀鋪瀉,密密地伏在殿外叩拜,聆聽教王自內亂平定后的首道諭旨。
「……廢左右二使、三長老之謂。改立四使,轄教眾,佐教王……千冥平亂運籌得當,功勛卓著,賜號風使,司掌教中事務;紫夙於亂中拱衛內殿護法有功,賜號花使,執掌教中刑律,賞罰分明不得有誤;迦夜出使衛渠遠揚教威,賜號雪使,司三十六國通傳交涉一應往來;九微率弒殺營平逆,身先士卒,勇猛過人,賜號月使,執掌淬鋒、弒殺兩營之新手訓誡。
「以上四使年紀雖輕,卻是教中不可多得之良才,才略武技過人,本教寄予厚望。凡有不服,即視為對我不恭,嚴懲不貸。」教王的聲音帶著難以形容的威迫在殿中回蕩,傳至遠方,在山間激起重重回響。
眾人深深垂首以額觸地,數萬之眾鴉雀無聲。
「四使初次擔當重任,也應謹慎入微、盡職盡責,不得有半點懈怠,聽清楚了?!」
寂然片刻,迦夜第一個俯身叩首道:「教王英明,屬下定當竭盡全力,萬死不辭。」
九微隨後俯首,「謹遵諭旨,教王重恩,屬下願赴湯蹈火。」
紫夙彎腰揚首,嬌聲道:「紫夙謹遵教王諭旨,必當恪盡職守。」
千冥俯下去,看不清面容,語音沉沉,「教王訓誡,屬下謹記於心。」
跪在殿外,耳聽得一句句恭敬至極的言辭,殊影心底禁不住冷笑。枉費千冥機關算盡,到頭竟是為旁人作嫁衣裳,其惱恨可想而知。他早該料到,以教王的心機,怎會容忍他一人之勢大到直逼玉座的地步。
廢二使,立四使,無形中以迦夜和九微平衡即將傾斜的權力,微妙地掣肘千冥、紫夙。
迦夜年幼,九微新晉,尚不足服眾,唯有倚仗教王支持,故可保忠心無虞。四使中聲望地位最末的九微掌淬鋒營、弒殺營,又有夔長老的前車之鑒,勢必事事小心處處留意,斷不容千冥染指,去除了最大的禍亂之源,千冥縱使野心勃勃也難翻大浪。
教王看似對一切都不聞不問,放縱隨意,實則輕輕撥弄便將各人輕易操控於掌中。殿下所跪的四使雖都是能獨當一面的高手,也不過是教王指間聊供驅策的棋子罷了。
遠望玉座上高深莫測的微笑,殊影不禁暗暗猜疑,究竟是千冥離間了教王、左使,還是教王故意放縱二使互搏,只等清洗一刻的到來?樹大根深的各位長老,是否早已惹教王深忌而不自知?
在這樣深沉陰鷙的人手下效命,何其危險!九微要守住誓死拼來的權力,又需得付出多少代價!一陣山風刮過,挾著森森雪意,數不清的殘葉蕭蕭落下。
淵山中的權力更迭迅速傳遍了消息靈通的大小諸國。
迦夜變得異常忙碌,紛至沓來的各色朝貢禮品應接不暇,她著人一一記錄入庫,對試探求好的官員均以禮相待,並未因年小任重而有半分失措。深夜還翻讀獍長老昔時留下的賬冊,務求在最短時期內對諸國事務了如指掌,連與身份匹配的院落更換都無暇顧及。
新的宅邸是一座水殿。
以人力在山間鑿出溝渠,引入雪水匯注成池,又在池上營建了整個殿堂。四面環水,素白的輕紗隨風拂動,整塊貝殼打磨成極薄的貝鈴,靜靜垂在檐下,時而玎玲作響,殿中更有長長的水道,綻放著大朵荷花,碧綠的荷葉搖曳生姿,偶然滾落一滴透亮的水珠。
「這花……」一池與時令格格不入的荷花入眼,兩人都愣了。
「稟雪使,放眼淵山,唯有此地才有這般奇景。」司掌宅邸的教吏不失時機地介面,「此殿為貴霜國請來的能工巧匠營建而成,建殿之初從山間引入了寒熱二泉,寒泉在外,熱泉在內,中和二泉始令荷花四時綻放,冬亦不凋,更添置了極其巧妙的架構迴廊,使此殿冬暖夏涼,絕無水汽而致的陰寒之弊。」
立在光可鑒人的雲石地上,迦夜轉首打量殿內,伸手輕觸懸在半空的貝鈴,雪色秀頷輕仰,長長的睫毛微扇,嗅著陣陣青荷的香氣。
水殿時有清風徐來,暗香盈袖,純白的纖影彷彿散著微光。
那一剎,他忽然明白了千冥的執念從何而來。
殊影隨意挑了一間偏室為棲居之所,從窗口望出去,水光瀲灧,遠山嵐煙,幾乎教人錯看成江南水鄉。
迦夜不喜人多,下令眾多侍從僅在前殿值守,內殿只留了包括綠夷在內的幾名侍女。偌大的殿內冷清沉寂,竟如無人之境。
幫著布置寢居的時候,他瞥了一眼,迦夜的房間書架漫壁,多得數不過來的典籍整整齊齊地堆列,隨手抽出翻看,涉獵之廣、所藏之雜全然出乎意料。醫毒藥理、戰策兵書、星象地理、文武韜略……林林總總一應俱全,真不知她是否一一入目。環顧四壁,除幾件教王賞賜的珍品外全無雜物,若非置有床榻,倒是更像書房了。
環顧房間,除了書籍,完全看不出主人的任何喜好,不過十餘歲的少女,竟淡薄至此……
「你在看什麼?」迦夜立在門邊,掃了一眼他猶握在手中的書。他抿了抿唇,拿不准她的喜怒,不知是否會因擅入她的寢居而遭斥責。
「《神農嘗毒經》?」 迦夜並無不快的神色,只是有些意外,目光在他臉上打了個轉,「你若喜歡就拿去看吧,多學點也好。」
「這裡的書你都看過?」
迦夜走至案前檢視文卷,隨口回道:「七成吧,最近事情太多,已經很少看了。」
他禁不住詫然,「怎麼可能?」
「你想問什麼?」她茫然抬頭。
「你都記得住?」他揚了下手中的書冊。
放下卷宗凝思了片刻,她從書架上挑出十餘本遞過來,道:「一個月內看完,屆時我會抽查。」
《六韜》、《戰國策》、《黃帝八十一難經》、《塞外志》……他每翻一本,臉色就沉重一分,如此艱深繁雜的軼典限於一個月看完,簡直無異於淬鋒營的試練。
「這些……」
「必須看完!」她俯首點批著近期的密報,口氣毫無酌減的意思,「我做了四使,你要承擔的也與過去截然不同。若是從前,我會僅要求你做好殺手,但現在面對的還有教內的互相傾軋,機關暗算,比對敵更危險。被所有人的眼睛盯著,日子只會比從前更難熬,稍有行差踏錯,後果不堪設想。」手中的筆頓了頓,「你若不想無由送命,最好趕快適應。」黑眸輕飄飄地掃了一眼,平靜無波地說下去,「從下月起,我會派你單獨下山執行任務。」
「什麼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