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司馬煜正和衛琅、謝漣一道在東山打獵。


  自上一回遇見崔琛在鬧市跑馬,這三個孩子受了刺激,就再不學人風流雍容坐牛車。之前大冬天的練完劍用冷水沖澡,現在還要不時練習騎射。東山地廣,無人處常有鳥獸出沒,又離各家的別墅近,方便休息和照應,便成了他們的狩獵場。


  皇帝對此很覺得欣慰。


  江南軟風溫水容易消磨志氣,半壁小朝廷最怕的就是貪圖偏安不思進取。這些孩子懂得自我砥礪,實在比大人眼光更長遠。


  皇帝也琢磨著,等北邊使者走後,要不要開展什麼全民運動,號召大家都學會吃苦,別忘了當年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究竟是為了什麼——已經將中原丟了,北邊又有仇敵虎視眈眈。這個時候江南卻崇尚寬袍廣袖,從容蘊藉,本身就不正常。也是時候引導流俗,糾正心態了。


  司馬煜他們恰在附近遊盪,聽到打鬥的聲音驅馬來看,一眼就望見了崔琛。


  這才是真的冤家路窄。


  崔琛有前科。司馬煜他們連是非都不用判斷,直接就認定這惡霸在攔路搶劫。好吧,就算他是被搶劫的那一方也不要緊,司馬煜和衛琅只是想跟他交交手。難得的是這一回不在鬧市,也不會有巡城官兵來打岔,只要司馬煜不主動表露身份,就絕對不會傳出什麼奇怪的流言。真是天賜良緣,啊不,是良機啊。


  所以司馬煜和衛琅立刻就「烏啦啦」的喊著,提劍衝進去了。


  一路疾風吹面,衣襟鼓滿,獵獵作響。令人豪情萬丈。


  可惜謝漣沒跟他們一起熱血沸騰。


  他遠遠的望了一眼,先認出阿狸六叔,然後才想起來,阿狸前幾日在他家做客——這麼說,牛車上坐的十有八九就是阿狸了。


  ——跟崔琛不同,崔琛當日滿心屈辱,沒見著阿狸的面,自然會將她坐的牛車狠狠刻入腦海以備日後追查。謝漣他們卻不會去記這些。是以沒認出來。


  分辨清各人的身份,謝漣就從懷裡逃出竹笛,長長的吹響。


  很快,地面震動,鳥獸驚走。旌旗飄展,數百名東宮武士和謝家私兵從四面八方驅馬聚集。


  司馬煜和衛琅聽到竹笛聲,差點沒就地撲倒——謝漣你個叛徒,忘了大家這麼些年一起翻牆鑽洞的革命交情了嗎?!這麼些人衝上來,人早跑了,還打個屁啊!

  而謝漣帶著那幾乎可以稱作軍隊的數百人,如戰場上最鎮定自若的將軍,手上長劍一揮。


  「大軍」轟隆隆的開動了。


  ——個人逞能事小,家族聲望事大。這可是在他家的地盤上,有事還是儘快解決的好。否則事干北邊使者、王家閨秀和當朝太子,真鬧起來,傷了哪邊的交情都不好。


  只好犧牲司馬煜和衛琅一點小衝動了。


  謝漣心裡可盤算得跟明鏡似的。


  阿狸六叔雖然也能揮劍,但到底不是正經習武之人。面對北邊野狼似的武士,左支右絀,反而要拖家丁的後腿。此刻王家六個人都已經被壓制住了。


  崔琛見人在手心了,更有貓逗老鼠的興緻。慢悠悠的驅馬上前,拿劍去挑車帘子。


  車簾厚重,然而劍這麼比上去,還是依稀可見一道暗影。


  珠翠在車裡便有些焦急。阿狸拉了她的手,令她穩住。


  一面開口對外面說道:「我記起你了。」


  崔琛不冷不熱的「哦」了一聲。


  阿狸道:「你是那什麼少年英雄,名叫什麼來著?」


  崔琛:……耍他呢!

  阿狸清了清嗓子,趕緊又說:「既然我該記得你,想必你是有什麼令人記憶深刻的英雄事迹?」她依舊是拖延時間的思路,「你說來聽聽,許我就想起來了。」


  崔琛:……


  崔琛自認勇猛,比別的少年都更有資本傲然。他縱然不屑自誇,面上不為所動,心裡卻也下意識去想些自傲的事。


  他八歲時出獵,馬失蹄跌倒,他持劍獨對野狼,劍幾乎比人高,卻毫無懼色。


  他十歲時崔家拒了一門親,對方趁他阿姊出門強行搶奪,他帶上二十家丁,硬把人又搶回來。


  他十二歲時隨父親上戰場,匪首污言笑他年少,他縱馬入陣,斬首而歸。


  ……但他越想那些英武事迹,腦中更揮之不散的卻是那日被人扯掉褲子打屁股。再好的修養也要爆胎了。


  偏偏在那種強烈的屈辱里,還有一顆橫空丟出來的爛白菜。他記起青州城街道上有一面鼓,那鼓只有他縱馬出行時才會響起。他一貫覺得那鼓聲威武壯行,行人紛紛逃竄避讓令他暢快。然而那顆爛白菜落地時他瞧見木桶后躲著的人驚懼厭憎憤恨的眼神。猛然覺得,這和那擊鼓之人的表情,和那些逃竄避讓的人的表情,何其相像。


  他被那些他壓根沒有放在眼裡的螻蟻小民,厭憎憤恨了。他們眼裡,他和野狼、土匪一樣不堪和兇殘。說不定還並稱「青州三害」。


  這些想法太敗興了。


  崔琛努力驅散這些砸死,揮劍去砍車簾。


  偏偏這個時候阿狸忽然說:「啊,我想起來了。」她輕輕的笑起來,「那日你在集市上縱馬,踐踏韭菜白菜,驅逐小販婦孺時的身姿,當真十分威猛。」


  她是故意的。


  崔琛心裡暴怒,但奇異的剋制下去了,「跟我回家后,你可以慢慢的說。我會仔細聽著。」


  那些他沒聽過的難聽的話,他會一句一句的,全部逼問出來。


  轟隆隆的馬蹄聲就在這個時候隱隱傳了過來。


  阿狸等得就是這個時機,卻也沒想到會來這麼多人。她飛快探身對車夫道:「跑!」


  車夫怔愣的時候,阿狸已經抬手拉動了韁繩。


  崔琛比阿狸更早覺察到地面的震動。


  北方局勢動蕩,常年戰亂。崔琛跟著父兄上戰場的次數多了,幾乎枕戈待旦。憑馬蹄聲就知道來敵多寡和遠近。


  他才沒有為這種小事拚死的覺悟。立刻打手勢令護衛們撤退。自己則夾緊了馬肚,探手進車廂里,想把阿狸拖出來。


  ……所以說這娃很悲催,他拉住了珠翠的手腕。阿狸瞧見,回頭就在他手背上狠狠的啃了一口。立刻就見血了。


  牛車猛然間前行,撒蹄狂奔。崔琛幾乎被帶下馬去,只能匆忙放手。


  他又追了牛車幾步,見漫山遍野的人衝下來,知道不能耽擱了,才憤恨的撒手,撥馬逃走。


  牛車緩緩的停了下來。


  阿狸和珠翠長舒了一口氣。江南濕冷的朔風透窗而入。微微的刮骨,阿狸不覺就裹了裹身上的披風。


  外面有雜亂的馬蹄踏地和嘶鳴聲。車夫也趕了牛車回頭。


  正有人向阿狸六叔問話。隱隱約約聽不真切。大概是些「可傷了人?」之類的例行。卻聽得清問話人的馬蹄聲,紛紛沓沓,有些很不耐煩的意味。


  牛車搖搖晃晃的回去。


  這一天天光不算晴朗,有陰雲密布,風時緊時松。在某一刻,當風逆折吹入車簾的時候,阿狸聽清了那少年的聲音,他說的是,「車上的人呢,沒傷著吧?」


  四面的嘈雜馬蹄與馬嘶就如塵埃般瞬間落盡,阿狸耳中一時寂靜如斯。


  她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只是眼中忽然就模糊了。千軍萬馬之中,那人金盔鱗甲,彷彿在燃燒一般廝殺著。風過白水,葦花吹折。他回眸尋望,明明沒有尋見,阿狸卻被那目光灼痛了。


  車夫答話,「沒有傷到,一切安好。」


  阿狸攥緊了手心,端坐著。僵硬得脖頸都不能轉動一眼,只淚水在眼眶裡轉啊轉啊。


  那個人離她這麼近。


  只要一掀車簾就能望見。


  可是望見了又能怎麼樣。不過是又一回,故人相見不相識。


  而司馬煜確實是不耐煩的。崔琛跑了,衛琅去追了。偏偏他追不得——當著這麼些人的面呢,他明知對方是清河崔家的人、北燕來的使者還追過去,就太不識大體了。他阿爹不抽他才怪。


  他也不擅長善後,草草問完了話,就一個人到一旁畫圈圈去了。反正有謝漣在呢。


  想起謝漣就又腹誹不止——真是太不仗義了!


  他驅馬遠遠的在一旁踢著土裡草根,十分無趣。


  不經意的望望那輛牛車,總覺得有些眼熟。望了一會兒,卻也沒有多計較。


  直到阿狸六叔致謝,牛車緩緩的行遠了,他才電光火石般將一切聯繫起來。腦海中牛車悠然駛過街巷,車上少女聲音清脆如水擊白玉。他不明白這少女之於他的意義,卻瞬間便被打亂了心境。


  但他依舊只是望著。


  有什麼東西絆住了他的腳。令他只能望著。


  甚至連望著都不許。可是有一些渴求,便是本能也無法剋制。


  他就這麼放任他們一次次的擦肩而過。


  也許擦肩而過的次數多了,便連凝望的渴求也會消失殆盡。


  那個時候,糾纏不休的孽緣,也就斬斷了吧。


  展眼冬盡,又是一年元日更新。


  人日天晴,皇帝在華林苑大宴賓客。


  皇帝已經知道了司馬煜和崔琛間的——也或者是司馬煜對崔琛單方面的——齟齬,怕他胡鬧,將宴會弄砸了,便不許他參加。


  司馬煜那裡忍得住?和衛琅一合計,兩個人扮女裝偷偷溜進去了。


  原本一切順利,雖則皇帝看到兒子的女裝在心裡狠狠吐了一大口血,但聽他反擊北使的言辭犀利有節,十分不俗,心下還是有些寬慰的。


  誰知使團里忽然有一少年橫空殺出,上前拉了司馬煜的手腕就跪到皇帝跟前,請求將美人相賜。


  皇帝差點連肝都噴出來了。司馬煜也一臉黑線。


  皇帝覺得,那少年絕對是故意的——你看他明眸皓齒,眉梢眼角已可見日後絕代風情,換上女裝只怕比他兒子還美貌十倍,哪來這麼多一見鍾情啊?


  對了——皇帝忽然想起來,這少年似乎就是建鄴城中沸沸揚揚傳誦著的美少年,似乎是叫穆清?

  皇帝看了看他跟慕容決三分相似的面容。心想,什麼穆清?只怕是慕容清河吧。


  想到這使者可能是女扮男裝——雖然怎麼看都是個貨真價實的少年——皇帝的心情才稍微好轉。反正跟他兒子不過是一路貨>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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