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阿狸在這一年上元燈節見到了穆清。
當然不是什麼巧遇。
穆清來江南的機會大概一輩子也就這麼一次了,而阿狸能光明正大出門的時候也不會太多。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這幾乎是個心照不宣的日子。
唯一的麻煩是,晚飯才過,衛琅這廝就帶了人提了自家特製的花燈串門子來了。
這孩子貌美嘴甜,想要討好什麼人簡直手到擒來。性子又跟老太太投緣。再有阿狸四叔那重關係,老太太早就把他跟王琰一樣待了。
恰阿狸說要出門,老太太還有些不放心,衛琅立刻就自告奮勇,「我帶妹妹出門。您就交給我吧,保管不讓人蹭到一根髮絲。」
人跟人就是不一樣。
當年謝漣和王家熟到就差一紙婚約了,然而和阿狸單獨出門這種逾禮的要求,他也從不會說。便是把賣巧的機會送到他跟前去,他也必然牢牢的把握住分寸。
謝漣就是太知趣了。跟他相處如沐春風,絕不會有烹炸酷冷之痛。然而一朝錯過了,卻也沒什麼特別令人追憶的。只在不經意間一個閃念,忽然惆悵便如水泛濫,酸楚從心底最深處滿溢上來,卻要想一陣子,才隱約明白自己是錯失了什麼。
而衛琅呢?
阿狸心境複雜的抬頭望了望他,他眉眼彎彎,眼波粼粼,回了一個溫雅美貌親切動人的微笑。
四下里花燈映水,酒旗當風,笙歌悠揚,笑語婉轉——這個十分招惹人的殺胚,正光明正大的和阿狸走在秦淮河畔上元賞燈的路上。
PS:有家長的親自囑託和許可。
人跟人,真的是不一樣的。
阿狸只好想盡辦法支開衛琅。
「想吃糖葫蘆。」「啊,那邊有賣炒栗子的。」「花燈掉河裡了。」「梅花開得好漂亮啊。」……
「阿甲去買糖葫蘆」,「阿乙來斤炒栗子。」「阿丙去把花燈撿上來。」「阿丁折兩枝梅花來。」……衛琅隨口吩咐,有條不紊。
「……你就沒覺得我很煩?」阿狸深感無力。
「跟往常比稍微有一點。」笑眯眯,「不過我還挺喜歡的。」
「那你就不能親自幫我跑一趟?!」
「我答應過老太太,要『貼身保護』,絕不失職。」繼續笑眯眯。
「你到底帶了多少人來?」
「就四個。」
「……我忽然又想吃糖瓜了。」看你還指使誰。
「小孩兒過來過來。去給這個姐姐買一斤糖瓜兒,剩下的錢自己留著花。」
阿狸撲地。
「我其實就是想支開你。」你就不能配合配合?
「我知道。」殺胚笑得越發溫柔儒雅,「我覺得你還能做得更巧妙點。我很看好你。」
你妹!
明月升起,出遊的人也多起來。夜色越濃,彩燈越明越暖。漸漸有了熱鬧景象。
橋上有人在表演百戲,人群匯流。大人把孩子抗在肩上,連河裡畫舫也停在橋頭,艙外弄弦的妓女也停了撥片,紛紛來看。
遊人多處,自然就有貨郎挑擔叫賣。熙熙攘攘。
阿狸拉了衛琅到面具小攤前,踮著腳挑了一會兒。自己套上一隻,回頭又給衛琅扣上一隻。
兩隻豬頭面面相覷,片刻后同時爆笑出來。
「想要嗎?」不知為什麼,衛琅的聲音好像稍微有了些誠意。跟之前刻意挑撥人是不一樣的。
阿狸是長女,穿越一回,最大的遺憾就是沒個阿兄。而這幾年相處下來——說真的,衛琅就跟她阿兄差不多了。
他是那種每時每刻都要壓著你,欺負你,讓你不痛快,但是當你受了委屈,他立馬就會將你拉到身後護著,然後用最陰險最解氣的法子幫你出頭的惡兄。
雖然怎麼都跟頂天立地聯繫不到一起去,但需要仰仗他的時候他也絕對可靠,而且在不明真相的閨蜜面前,他十分拿得出手,至少能滿足你的虛榮——就光那張臉吧。
明明就是一身阿兄范兒,誰知道他突然發什麼神經,胡亂對她放電。弄得她各種毛骨悚然。以前那樣不挺好的嗎?
就點點頭,翻出荷包來掏銀子,「胡頭給你,我要那個金剛力士!」
衛琅:……帶上金剛力士你也打不過我!
兩個人不是搶著付錢的交情。衛琅收得十分坦然。
小販跟著捧場,「姑娘好眼光,這兩樣賣的最好了。」
阿狸:……
她可不就是照著買的嗎。
付了錢,套上面具,往對面看了看。抬手一指,「咦,那不是阿胡嗎?怎麼跟崔琛攪到一起去了?」
衛琅扭頭去看。阿狸立刻往人群里一鑽。
兜帽就被拉住了。
——衛琅這廝眼睛還在找謝漣,連阿狸的位置都沒確認。這麼一伸手,就準確的將她拉住了。
隨口打擊:「別白費力氣,我閉著眼也能抓到你。」
你妹!以為自己是貓嗎!
但是衛琅居然真看到謝漣了,並且崔琛此刻也真的就站在謝漣對面。兩個人對面互盯,雷打不動。謝漣素青深衣,翠竹立雪般挺拔雋秀,黑眼睛沉靜如深潭,風過無波。崔琛左手糖葫蘆,右手糖猴,頭上還扣著個豬頭面具。然而面容肅殺,灰眼睛鋒芒暗斂,殺氣深藏。
朔風卷地而過,吹起幾片枯葉。
兩人身上氣息繃緊,仿若箭在弩上,只待扣指而發。
衛琅:打架也不叫他!
立刻將阿狸手腕一拉,「我送你回去。」
用跑的趕回來,大概還來得及。
阿狸自然也看到謝漣崔琛了。她原本就隨口一說……真是烏鴉嘴啊!
不過這其實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上一回崔琛與謝漣不就差點對面遇上嗎?
想到先前支開衛琅費的力氣,就大感快慰。反而不著急了,「我還不想回去。」就含笑望著衛琅,「你不是要『貼身護衛』嗎?乾脆帶我一起過去打招呼啊。」
阿狸覺得,去砍人渣,還是保護妹子,對一個十分義氣的殺胚而言,這是個十分要命的二選一。
她還是不夠了解衛琅。
——衛琅興奮了。
你甚至能看到他的眼睛就這麼倏的亮了起來,燦若星辰。
「你不怕?」他連語調都有些明媚的上揚。
阿狸本來是不怕的——但衛琅這反應總讓她覺得十分不妙,好像她無意中打開了什麼門似的。反而就答得不那麼確定了,「有什麼好怕的?」
衛琅就粲然一笑。飛快就把身上披風一解,塞給阿狸——這廝這一日披的是一條猩紅色白狐毛邊的長披風,越發襯得他目橫秋波,面若桃花。阿狸阿婆之所以覺得這一天阿狸和衛琅看上去尤其登對,實在是因為他們穿著情侶裝。自然,衛琅還是故意的——然而他的性子壓根就不適合這麼靜妍的打扮。此刻脫了披風,氣質瞬間便從溫柔儒雅變作挺拔精悍,立刻就從畫上跳脫出來。
那天生的美貌也活了一般,宛若修羅,艷色凌人。
「那就一起去打個招呼吧。」他說。
阿狸撲地。
怎麼忽然覺得自己成了他家小太妹啊!
衛琅雄赳赳氣昂昂渡過秦淮河。
而阿狸趁他注意力集中在謝漣和崔琛身上,對她放鬆警惕,果斷抱著他的披風就溜號兒了。
衛琅興緻勃勃過了橋,回頭忽然發現阿狸跑了,真的很有種把她捏在手裡擰巴擰巴成麻花踩兩腳的衝動。
居然跟他來這套!!
但都到這裡了,再讓他回頭去追阿狸,就太折磨他了。
很快便招來幾個小廝,吩咐,「小心跟著。有什麼不對馬上來找我。」
——其實這也是多餘。秦淮河可是阿狸家門口,要真出什麼危險,那也不是衛琅在就能管用的。
阿狸也沒跑遠——真跑遠了,到衛琅尋不見的地方去,那就是陷害他了。
依舊停在朱雀橋便那棵柳樹下。
月上柳梢頭,她覺得阿波肯定知道這裡。
果然,才等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聽見有人在背後試探的叫了一聲,「阿狸?」
阿狸就愣了一下——這聲音聽著十分清澈,但是就算是變聲期之前的童音,男孩跟女孩也是不一樣的。這聲音無意是男聲,說中性都有些勉強。
她回過頭去,見是小姑娘的打扮。先鬆了一口氣,才細細打量著——確實如傳說中一般絕色,然而比衛琅的美艷還有不同,這絕色十分端正,走的乃是白梅清絕的路線。那冷艷之處,阿狸對上她的眼神,心裡竟也砰然一動。
等等……好像有哪裡不對,她為什麼要拿人跟衛琅比啊!而且這種面紅耳赤心跳加速的感覺是怎麼回事啊喂!
「你……你是?」阿狸緊張得聲音發抖。
對面的美人聲音依舊平淡,「我是阿波。」
太好了,阿狸直接撲上去——自己人,便宜隨便占。
阿波瞬間抬手,後退一步,「男女授受不親!」
阿狸撲地。
阿波比阿狸猜得還要更悲慘。
她不是穿成清河公主,而是清河公主她弟,慕容小鳳皇。
阿狸忍笑忍到內傷。
心想,叫你替命題老師說好話。你不知道她人品有問題嗎?小氣吧啦的,人又矯情。明明那啥的要命,還非裝作不在乎。
現在知道吃虧了吧。
「一穿過來,弄明白自己的原型,打聽清楚北秦皇帝的名字,當即我就崩潰了——女變男,當禁臠。雷死我算了。」回想血淚史,阿波也淡定不能。
阿狸:摸摸……
「我才十二啊十二,那老賊名聲也不錯,他怎麼就下得去手?」
阿狸:「呃……你想過沒,小鳳皇可能也不無辜?」該怎麼說,這對姐弟根本就是讓自家人獻給苻堅的。這場交易能換回多少籌碼,只怕小鳳皇自己也很有謀划。他雖然才十二,但畢竟已經是燕國大司馬,心思未必有多幼稚。而苻堅又是多愛面子的一個人。
「呸……現在我是小鳳皇!」
阿狸:……摸摸。都是那「老賊」的錯,絕對的!
「喵的,敢禁臠我,看我爆他菊花。都是男的,誰壓倒誰還不一定呢!」
阿狸都不知該感嘆優等生就是霸氣,還是提醒她她已經開始錯亂了。
說到這裡其實就已經不好笑了。阿狸開始替阿波操心,「留在南邊吧,別回去了。我手上有點人脈,能幫你。」
——就算只是一次穿越遊歷,要經歷這樣的人生也過於殘酷了。
「你別操心了。」阿波居然已經恢復了心態,「我好歹是個優等生,自己的事自己能處理。這次就是來跟你打個招呼。本來以為穿成個女的,不管給你當丫鬟還是當閨蜜,多少都能提點你幾句。結果你也看到了……」
阿狸心有戚戚。
「但好歹我跟你在一個時空不是?」阿波又說。
阿狸就有些感動了。別的不說,阿波居然記得男扮女裝——好吧,這個詞用的真是彆扭——再來見她,就可見為她考慮得有多仔細了。
「你要盡全力,不管最後嫁給誰,都別放棄。」經歷過男變女事件,優等生阿波也相信有些事由人不由己了,「說不定那天我就蹦出來,給你一份大禮包,就幫你變BE為HE了呢?」
阿狸又噗的笑出來。
阿波拍拍她的肩膀,「反正最次最次,我不也是個男人嗎?」
阿狸:……
「我混不了那麼慘啦!」
這次連阿波也笑了出來,「誰知道啊,就你這智商。」
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烏雲漸漸匯聚起來,遮蔽了月光。遊人開始散去。
悄無聲息的,雪花就落了下來。
然後越下越大。
阿狸靜靜等在樹下,呼氣成白。
手裡袖爐已經開始變冷,她就把手籠在衛琅披風下邊。
衛琅那邊也終於打完了,急匆匆的趕過來。他身上還冒著汗,見阿狸冷得跺腳,臉蛋鼻子都發紅了,原本想揪她耳朵算前賬的心情就這麼消散了。
「你得有多呆啊!」抬手就給她套上兜帽,假公濟私拍了她後腦勺一下。
阿狸抬頭瞪他。
衛琅忽然就覺得心裡很熨帖——他砍殺回來,有這麼個乖巧得像兔子,卻又鈍感的敢用這麼不滿的眼神瞪著他的姑娘,執著的在垂柳樹下等著他。這種體驗於他而言還很陌生。
他並不知道,在正常人的生命里,這種感覺稀鬆平常。他們常從親人身上體會到。它名為溫馨。
他只是想,其實仔細看看,阿狸長得也很好看。五官搭配得恰到好處,添一分則多,減一分則少。
「披風拿走。」阿狸不知道衛琅在心裡誇她,語氣不善。
「抱著吧。」衛琅心情好,笑語盈盈,連聲音里也有種暖暖的沉靜,「看你凍得。」
阿狸:很沉啊你知不知道>皿<
但是抱暖了的東西,忽然放開,確實會覺得尤其的沁寒,也是真的。
「趕緊回去交差吧。」阿狸轉身要走,瞟見衛琅回頭揮手,也跟著探頭望了望。
就見司馬煜站在朱雀橋上,專心致志的團弄著什麼。
橋頭還掛著明燈,燈下只是一方橘紅色的明光,雪花一閃一閃的落著。他就在那明光里,旁若無人的玩著雪。
阿狸一直一直的望著他。
衛琅問:「去打聲招呼?」
阿狸才垂下頭,低聲道:「不用了,我們走吧。」
謝漣探頭瞧了瞧,問,「做的什麼?狸貓?豬玀?」
司馬煜胡亂的把已經成型的雪偶打碎了,掃到河裡去,「什麼也沒有。」他說。
他抬頭望過去的時候,只見漆黑深巷,兩排腳印。衛琅和阿狸並排而行的身影,早已經消失在這個寂靜的雪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