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秋意漸濃,天光澄明,空中半片雲彩也尋不見。
殿前楓葉當風飄落,卷落在潔凈的青石板上。有肥雀子落上枝頭,枯瘦的枝椏便是一跳。
殿門緊閉著,宮女們攬著流雲般的長裙來到院子里,看到冷透了的飯菜原樣擺放在門前,目光便一交匯。
其中一個將手輕輕扣在門上,推了一推,見門依舊內鎖著,便道:「殿下,殿下?」
裡面傳來中氣不那麼足的答話:「一邊去,別打擾我讀書。」
兩個人都嘆了口氣。
「您都讀了兩天書了,吃點東西吧。」
「滾開。」
兩個人都不是第一天伺候他,十分清楚這位主子的倔脾氣。也不再苦勸,只互相商議著,道:「還是上稟吧。」
司馬煜在裡面豎著耳朵聽著。
他如今大了,知道很多事跟小時候不同,他一旦做了就不只是一句「不靠譜」的評價這麼簡單,是以抗婚抗得也相當無力。
——至少還沒亂七八糟到讓王坦想赤膊上陣抽他的地步。
聖旨雖還沒下,但也就是這兩天的事了。司馬煜實在無計可施了,只好絕食抗議。
偏偏東宮下人們被他整治得都定向免疫了。只知道他鬧起來會讓別人雞飛狗跳,沒料到他會動用這麼被動自損的殺招。他餓了一天一夜,他們才回味過來——太子居然是在絕食!然後就輪番上陣苦勸,害的他又餓了一晚上,到現在他們才想到該「上稟」——早幹什麼去了!他絕食是給他們看的嗎!顯然早該上稟了,蠢貨!
「別在這裡煩我,離遠點!」確定目標基本達成了,他又開始趕人。
人太餓了,脾氣就不會太好。
小一點的宮女還想再勸他,大的那個忙使了個眼色,硬將人拖走了,一面小聲嘀咕著,「只管聽著……」可別惹這祖宗。
宮女們離開了,不一刻院旁井口裡又爬出個宮裝麗人來。到鏤窗下敲了兩下,裡面司馬煜立刻推開窗子,拉了她一把。
宮女狼狽的爬窗進去,鞋上的青苔和濕泥沾到窗欞上,她翻了翻沒找到紙,便拉起司馬煜的衣襟擦去。
司馬煜拽了一把,「幹嘛啊?」
「讓外面看到窗上有腳印,不就露餡兒了嗎!」
「用你自己的衣服啊!」
「我現在是個女人,女人!你見過這麼狼狽的女人嗎?一般都是姦夫鑽床底吧!」衛琅對司馬煜亮了亮滿手濕泥,趕緊去找水盆洗手,「我是來給你送吃的啊,你大方點好不好!」
「什麼跟什麼啊!」司馬煜胡亂把窗子關好了。回頭就去掏衛琅的衣服,「趕緊的,餓死我了。」
「我自己來,別亂摸!」
衛琅甩了甩手,從懷裡掏出點心來給司馬煜。司馬煜就這冷水胡亂吃下去,才略略恢復了些力氣。
「你怎麼才來?我都餓三頓了。」
衛琅:……你家是這麼容易混進來的嗎?!
他自己也在濕滑的井壁上撐了半天,腿都有些發抖,往榻上一癱,先抻了抻關節。看司馬煜不再亂噴點心渣了,才開口答道:「我怎麼覺著你鬧了這麼多天,根本連點效果都沒有啊。」
司馬煜翻著點心渣,含糊的說:「我出什麼招我阿爹阿娘早都料到了。感覺拳頭都打在了棉花上,我活這麼大就沒這麼被動過。連絕食都做出來了,我容易嗎?喂,你怎麼就帶了這麼點兒,都不夠塞牙縫的!」
「吃個半飽就行了。你是在絕食啊,容光煥發的像什麼樣子。」
「我雖然在絕食,可沒打算真挨餓好不好!」
衛琅:……理解,他家阿姊也經常想要孩子但不想懷孕。
衛琅休息夠了,就到銀鏡前去補妝。隨口問:「你確定這一招管用?」
「喂!是你說管用我才做的!」
「我本來覺得,你用的話說不定有效果。」自虐能不能威脅到人,那得看你威脅的人愛不愛你。衛琅就從沒想過拿絕食威脅他阿爹,否則他早不知道被餓死多少回了。當然他還是明白父母會怎麼關切子女的——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衛琅確信皇帝皇后溺愛司馬煜。但是他忽然想到,司馬煜他好像是個慣犯了……狼來了喊多了,皇帝皇后真的還會當一回事?
何況這一回確實也是在做戲……
「要不然你乾脆真餓兩天吧。」衛琅半認真的說,「陛下真見到你奄奄一息的模樣了,肯定就不會再逼你了。」
司馬煜:……敢情挨餓的不是你對吧!
「我好像還沒抗拒到願意為此『餓兩天』的程度。」司馬煜說的是實話,「昨天晚上餓得睡不著時,我就想,娶她對我有什麼壞處,讓我我餓成這樣還要抗婚。你猜怎麼著?」飢餓加上為他人作嫁衣裳令司馬煜怨氣衝天,嚴肅的警告衛琅,「我發現不但沒壞處,反而還覺得她其實也挺可愛的。我受什麼罪啊,乾脆娶了她得了!」
想讓他配合就趕緊想個沒那麼苦肉的計策!
衛琅:……=__=
「別,還有別的辦法——你可以對陛下說你想娶旁人嘛,剛好阿狸還有個妹妹。」
「別以為我不知道,她妹妹才五歲!」
「你可以等到她十五歲再娶啊,親手培養成自己喜歡的模樣,不也很有愛嗎?」
「禽獸,滾!」
「再不行……對了,前些天我們救出來那姑娘,你有沒有覺得跟阿狸長得很像?而且她更漂亮。不然我們來個偷桃換李?」
司馬煜對衛琅無語了,這麼損己損友損妹子,只對外人有好處的餿主意,他是怎麼想出來的。
「這個主意不錯。」他自己都有些陰陽怪氣了,「真這麼像還換了幹嘛?乾脆我乖乖的娶王琳,你就娶了那個跟她『很像』的。我們兩個各得其所,還不用折騰。」
「這可不是各得其所。」衛琅隨口反駁,「我喜歡阿狸,你不喜歡。我娶阿狸,你娶旁人,這才是各得其所。」
司馬煜就被噎了一句,這才覺得自己說得不妥。就好像他抗拒的原因不是自己不想娶阿狸,而是衛琅想要娶阿狸。彷彿如果衛琅善解人意的喜歡上別人,他就可以歡歡喜喜跟阿狸終成眷屬了似的。
他虛張聲勢的加倍吐槽回去,「你想娶她自己想辦法去,折騰我幹什麼。」
衛琅無能為力的嘆了口氣,「如果我折騰有用,就不用來找你了。反正你也不吃虧,就順便讓我欠你個人情吧。」
司馬煜本來想說,你還可以讓王琳絕食拒婚。
但這麼說的時候腦海中那少女自萬千凌雪而開的紅梅里回眸一望,他一個恍惚,依稀有什麼私念閃過,就把那話咽了下去。
結果還是他自己繼續絕食。
司馬煜絕食兩天整,終於讓皇帝和皇後知道了。
可惜段位不一樣。
皇帝表示:他願意餓著,就讓他餓著,三天後餓不死再出來說話。
還把門給反鎖了。
皇后倒是第二天就心疼了,親自帶了人去東宮探視他。但是命人把門卸掉之後,皇后望見他白白嫩嫩的模樣,額角青筋就擰了起來。
可不是白白嫩嫩嗎——連著幾天吃了睡,睡了吃,早先曬糙了的皮膚都潤過來了。除了因為宅了三天沒洗澡身上有些異味、睡得多了眼神看上去懶洋洋的之外,簡直要多好有多好。
太沒誠意了!
他小時候想要趕走他乳娘,還真的吃了一把巴豆呢!抗婚這麼艱巨的工程,居然敢給她偷工減料!
皇后當即就命人把寢殿里裡外外搜了一遍,將司馬煜藏好的瓜果點心全部翻出來。然後把門一鎖,「誰敢給太子送吃的,先打五十大板!」
司馬煜落花流水的敗下陣來。
他鬧這麼一場,皇帝雖然恨得想掐死他重生一個,但到底還是鬆了口氣。
他知道司馬煜不是在真鬧。司馬煜真鬧起來時皇帝也見識過。他十一二歲,北朝來使送了他一匹馬。馬是好馬,可惜性子烈,大人都馴服不來。皇帝怕傷了他,不許他靠近。而司馬煜就能偷偷的餵了那匹馬幾個月不叫皇帝知道。忽有一日天光晴朗,他就在台城揚鞭,就騎著那馬躍到龍輦前,洋洋得意的望著皇帝笑。皇帝才知道他竟已把那麼烈的馬馴服了。前年他大概受了謝家別墅的刺激,突發奇想要在東宮鑿池起台。皇帝攢錢練兵呢,哪有閑錢興土木給小孩子過家家?義正言辭的給駁回了。結果司馬煜不聲不響的選好了地方做好了圖紙,挑了個傍晚發動東宮豢養的武士和侍衛開鑿,一夜之間就建好了。①
他兒子的主意和行動力皇帝最清楚不過。自他開始長大,連皇帝也日漸一日的覺得,很多事也許真的沒自己想的那麼麻煩和危險。皇帝一直認為,他兒子想幹什麼,不想幹什麼,旁人是管不了的,他跟自己不同,是天命的貴胄,生來就該是驕子。
所以他說不想娶阿狸時,皇帝雖深覺得是自己太嬌慣他了才讓他不知天高地厚,居然以為挑選太子妃也能任由心意,但也是真的顧慮了。
結果司馬煜就雷聲大雨點小的弄了這麼一出。根本就是沒長大的屁孩子鬧鬧彆扭跟父母傲嬌一下。
皇帝放心了。
早已經準備好的聖旨,回頭就給頒下去了。
而這個時候,阿狸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前程。正安安分分的備嫁。
她正是半尷不尬的身份,不好鬧出話題來,往日里時常碰面的世交竹馬——特指謝漣、衛琅、沈田子一干人等——此時也開始迴避了。
不過衛琅想見她時,這點迴避算什麼?
這一日王琰讀書累了,在正拿著一張幾乎和他一樣高的弓練習射箭,忽然就被一旁走過去的美女閃了眼。
那姑娘風韻別緻,氣質獨到,高頎修長,就算是王琰這種因為時常被怪阿姨調戲而對女人有些心理陰影的,也被吸引了。但王琰他是個正經且正派的小正太。所以他在本能的望了一眼之後,就剋制住了追著人看的愛美本能,繼續做自己的事。
那姑娘似乎也瞧見了王琰,不但沒迴避,反而黑瞳子里波光流轉,似笑非笑的望了他一眼,勾起了唇角。
說不出是得意還是嘲笑。
王琰下意識就一陣惡寒,手上一抖,箭就脫了靶子。
他忽然覺得這姑娘怎麼……怎麼這麼令人覺得不妙的面熟?
那姑娘已經進了內院,看丫鬟婆子們的態度,想來是認識她的。王琰雖然無比在意,便還是沒有追過去。夫子聞《韶》,三月不知肉味。不管做什麼都要專心致志。王琰想。
直到一箭射出去的時候,他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一雙眼睛。王琰當即將弓箭一丟就追過去了。
——是衛琅,是衛琅那貨!早聽說他是個異裝癖。虧他這麼信賴仰慕他,他居然還真是個異裝癖啊!
王琰追上去的時候,衛琅還沒到阿狸住的梧竹幽居。
沒辦法,院子太大了。
被王琰認出來,稍微有些出乎衛琅的預料,然而他略想了想,也只是笑著簡簡單單的嘆道,「真不愧是一家子。」
你看衛琅真真假假的耍著人玩,但其實他是個最珍惜朋友的,從來都不會對他們撒謊。而所有朋友里,他對王琰、沈田子這種「除了太正直誠懇了,樣樣都好」和「除了正直誠懇一無是處」的尤其沒轍。王琰只三兩句話,就已經確認了自己的猜想。
但還是被嚇了一跳。
衛琅他是來帶阿狸私奔的。
王琰簡直想立刻就一刀揮過去跟他割袍斷交。
「你太任性了……就不能替別人考慮下?」
衛琅表示無所謂——司馬煜不想娶阿狸,而他想。在他們三個人之間,這個決定是皆大歡喜的。至於旁人,衛琅覺得他們在意的都是利益,而利益總能找到其他的途徑滿足。
反正王家不是只有阿狸一個姑娘。
「沒有愛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衛琅還特地加了一句。
「這是什麼話!」
「在蜀郡碰到的一個胡人說的,我覺得很有道理。」衛琅說。
「我不是問你是誰說的!」王琰就是口才太差了,只能樸素的表達自己的意見,「你有沒有想過我阿姊願不願意?你就這麼闖進去,萬一毀了閨譽,你讓她怎麼辦?什麼三個人皆大歡喜,我阿姊有說過她不願意嫁給太子嗎?」
「太子不願意娶……」
「那也不是我阿姊不願意嫁。那只是太子自己的想法,代表不了我阿姊。你想要娶我阿姊,也只是你自己的想法,不是我阿姊的。你不考慮我阿姊的想法,就別說什麼皆大歡喜!」
我們必須原諒衛琅。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搶一個活生生的人。他以往搶的都是不會說話,沒有意識,不能自主的死物。所以他不知道在搶之前,他還要問一問被搶的一方的意見。
他也是到此刻才忽然發現,他確實從來都沒考慮過阿狸的想法。
他過去的人生造就了這樣的缺陷。這個少年這麼聰明,卻也還在學習該怎麼喜歡一個人。
他註定要為此傷害很多姑娘。
但等他終於學會的那一天,這少年也必然會長成最好的男人。
王琰就這麼攔住了衛琅。
司馬煜那邊沒有再鬧起來。
時間平緩流失。太子大婚的那天,終於就這麼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