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隔幾日,京華城出了幾樁不大不小的事兒。小惡霸胡通在城郊蓋的別苑被人放火燒了。浮生堂蘭儀在後院種的花草被人灌水淹了。某一夜,一敲更的穿過巷弄,瞟見一縷白衣鬼魂。鬼魂飄啊飄,飄到眼前悠悠道:「帶話給胡通。他上輩子害死了我,我便是做個野鬼,也要尋到他的轉世,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吸干他的腦殼髓……」


  敲更人被嚇得不清,第二日便抖顫著腿腳,跑遍大街小巷將這事兒傳了開來。


  這些日子,大街上再沒見胡通為非作歹的身影。有人出入他在京華城西的宅院,說胡通最近都老老實實地呆在屋裡,宅子裡外都貼滿了桃符,每日都有道士來作法,烏煙瘴氣一團混亂,雞血不要錢似地遍地灑。


  胡通的精神頭方才和緩了些,便即刻殺往京華雲府。


  他挽起袖子,跳著腳在府門前破口大罵,說他心裡曉得,其實放火燒府邸灌水淹花草扮鬼嚇行人,全是他雲尾巴狼的餿主意,還說自己不會善罷甘休,定要想出比這些更餿的餿主意來整治大尾巴狼。


  不一會兒,雲府門前便陸陸續續聚集了一群人圍觀。


  胡通這頭罵得酣暢淋漓,街那頭,卻有一人悠哉樂哉,信步而來。雲沉雅走近了,隨意順了頂草帽,蓋在頭上遮住面容,混入圍觀人群里,與大眾一起指指點點,大體意思是說:「哎呀怎麼幾日不見胡通就瘦成這樣了啊,哎呀你看那小腰身細胳膊大腦袋,是不是已經撞著女鬼被吸了精氣了啊嘖嘖嘖……」


  因無人對罵,胡通唱了會兒獨角兒便沒了興緻,氣哼哼跺兩腳,轉身便要走。街頭卷過一陣小風兒,艷陽青天下,胡通那抹被折騰得形銷骨立的倩影,蕭瑟地遠去。


  舒棠受傷后,左胳膊便被包成粽子,洗衣干雜物不便利,閑來無事只好聽八卦。舒家小棠雖老實,但也不是個善良得沒原則的主兒。聽聞那日帶頭傷人的胡通被折騰得沒個人樣,她也不由樂開花,說胡通是活該倒霉惡有惡報。


  此時此刻,舒棠正在自家後院,將幾隻小雞仔五花大綁捆在一處。


  舒家老先生翻讀艷史,尋撰書的靈感去了。唯有湯歸一人,瞧見小棠棠的興奮樣,探過頭來問:「棠姑娘,你這是……」


  舒棠抬起頭,一臉喜氣洋洋:「那日雲官人陪我相親,我瞅著他忒愛好養雞,後來遇著胡通,卻不慎將雞弄丟了,我送幾隻給他去。」


  「雲沉雅愛好養雞?」湯歸一愣,一臉懷疑。


  舒棠又是一副憨厚樣,嘿然笑道:「那日打胡通,我一個不設防暈過去了。還是雲官人帶我逃出來。他身上雖沒刀口子,但肯定挨了不少悶棍子,內傷挺重。要他不愛養這些雞,宰了燉湯補身子也挺好的。」


  舒家小棠說罷,一手包成粽子,支在一邊,一手拎著雞仔,支在另一邊,晃晃悠悠跟不倒翁似,樂陶陶地出了門。


  湯歸看著舒棠的背影,唇角動了動,不過麵皮子上,仍是一副死板表情。


  這一日,雲沉雅看罷胡通笑話,搖著扇子,功德圓滿地踱回府。方入大堂,嚇了一跳。大堂內,八隻半死不活的蘆花雞一字排開,兩隻小獒犬繞著雞虎視眈眈地轉,哈喇子流一地。喚老管家過來問,對答曰:「這雞是小世子獵射的,說是要答謝大公子前些日子的提點,世子如今已尋到穆東家方亦飛的下落。」


  雲尾巴狼將手裡扇子一收,在手中敲兩下,對著那群雞指點江山道:「這隻蒸了,這隻煮了,這隻油炸,這隻生煎……嗯,弄好一桌『全雞膳』,給杜修送進宮裡去。」


  司空幸入得正廳來,本要稟報正事,聽了雲沉雅如是說,忍不住勸道:「大公子,這些雞好歹是小世子專門獵了給您送來。」


  雲沉雅聞言,將手中扇子嘩啦揚開,扇了扇,又叫住老管家,說:「將全雞膳做好了,再幫我給小世子帶一句話,是句八字諍言。」雲沉雅說到這裡一頓,掃了眼司空幸,才淡淡道,「為人君者,該殺便殺。」


  為人君者,該殺便殺。不能手軟,更不能婦人之仁。這個道理,天子帝王應當明白,為天子帝王做事的,更應當明白。


  司空幸聽罷,神色一凜,垂下頭恭順道:「屬下受教。」


  正此時,前院又有小廝來報。說是舒家小姑娘已轉入對街巷弄,看她的樣子,似是要來雲府尋雲沉雅。


  雲尾巴狼雙眼一眯,閃出一道賊亮的光。片刻,他抖了抖袍子,逛出府去。


  出府沒幾步,便撞見一臉東張西望的舒棠。雲沉雅將扇子一合,驚訝道:「小棠妹,你怎會在這?」他似是不敢相信,又往前邁兩步,「我正說去瞧瞧你的傷勢。」


  舒棠見了他,先沖他笑笑,轉而又張頭四處望了望,訕訕道:「我上回來是暈著的。今天過來尋了好半晌的路,這會兒可得瞅清了,免得下回找不著。」


  雲沉雅聽著她說,目光卻落在她手裡的雞仔上。眼中一處亮光閃過,雲尾巴狼又是驚奇又是好笑,然表面不動聲色,只和和氣氣熱熱情情地將舒棠迎進府。


  方入大門,兩隻小獒犬便樂翻天地朝舒棠跑來,一邊搖尾巴諂媚,一邊圍著舒棠腳下打轉。


  舒家小棠喜滋滋地蹲下身,揉揉獒犬的頭,喚道:「萵筍白菜你們好呀。」


  說來這也是樁奇事。雲府里的兩隻小獒犬性情驕縱,脾氣兇猛,平日里除了雲尾巴狼,不受任何人的管束。可那日雲尾巴狼將受傷昏迷的舒棠抱回府,這兩隻小獒犬卻對舒家小姑娘喜歡得緊。舒棠沒醒來,它們便候在床榻跟前,舒棠醒來了,無論走到哪裡,它們便搖著小尾巴跟去哪裡。


  雲沉雅曾多次給這兩隻小獒犬起名,威風的如雪雕雪鷹,文雅的如染竹疏月,惡俗的如桃桃花花,均未果。可那日舒家小棠一來,知道雲沉雅這兩隻小獒犬沒個名兒,便自告奮勇說要起名。她蹲下身,揉著小獒犬的腦袋瓜,說:「這一隻,眼睛青碧青碧的真好看,不如叫做萵筍?這一隻,皮毛雪白雪白的真漂亮,不如叫做白菜?」


  話音落,兩隻獒犬歡快地上下左右蹦蹦躂,唯獨雲沉雅,嘴角抽不停,額角青筋跳不停。


  那日夜,雲尾巴狼史無前例地沒睡好,睜著眼躺了大半宿。天色將將亮,他便去外屋折了根樹枝。將兩隻獒犬驅趕到後院,雲尾巴狼雙眼布滿血絲:「那麼些好聽的名號,你們個個都瞧不上。不就是吃了那傻妞一個紅桃子嗎,這就能被收買了?真是一碗米養個恩人,一斗米養個仇人……」


  倒也難怪雲沉雅動怒。可憐他雲尾巴狼無比金貴的身份,至高無上的地位,養了兩隻小獒犬,一隻叫萵筍,一隻叫白菜。俗到了姥姥家。


  卻說舒棠這日來,目的只為送雞。她說明來意后,將手裡的雞仔點選了一番,一共七小隻,一併交給雲沉雅。事情辦妥,她又從懷裡摸出一張麵餅饃饃掰成小塊,蹲在地上,一塊一塊地餵給萵筍白菜吃。


  萵筍白菜喜食肉,又好動,然對舒棠卻來者不拒。因舒棠手臂有傷,兩隻小獒犬也不隨意跳動,頗乖巧地蹲在地上,舒家小棠喂一塊,它們便含一塊,嚼著吞了,復又張開嘴等著喂。


  盛夏陽光斜傾入戶,舒棠眉間的紅硃砂在光華下隱隱流轉。雲沉雅先是立在一旁,一邊勾著唇角笑,一邊看著。看了一會兒,他的神色卻漸漸沉靜下來。將衣擺撩開,雲沉雅也蹲下身,垂眸接過舒棠手裡的麵餅饃饃,說:「你手臂有傷,我來掰,你只管喂就好。」


  舒棠聽了這話,朝著雲沉雅咧嘴一笑,說:「雲官人,你人真好。」


  雲沉雅抬起頭,見她笑容明媚帶些傻氣。片刻,他也安靜一笑,沒有答話,卻掰了一塊麵餅饃饃往前遞去。


  舒棠喂完小獒犬,心滿意足地起身離開。


  萵筍白菜一路歡喜鼓舞地將她送到府門前,雲沉雅亦然。可直到舒家小棠的身影在巷子口消失了,他仍獨自在門口立了一會兒才回到府里。面上一派清清淡淡,似是莫測,又似沒心沒肺。


  回了府,見老管家正吩咐人將舒棠送來的雞仔抓了扔去後巷。雲沉雅一愣,上前幾步攔住,道:「你這是做什麼?」


  老管家詫然道:「奴才適才見大公子不喜歡雞,打算將這些小雞仔抓去扔了。」


  雲沉雅怔了怔,又道:「別扔了,在後院尋個清靜處養著。」


  老管家明白過來,拍一把腦門子道:「還是公子想得明白,等養大了可以宰來吃。」


  雲沉雅又是一怔,沉吟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說,只是道,「明兒清早,命人燉個山參湯。」


  老管家聽了,隨即應了聲便要退下。


  誰料剛退了沒兩步,雲沉雅復又叫住他,問:「剛剛那小傻妞來,你可瞧見她手腕上是否有隻玉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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