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後院埋了桃核,雲尾巴狼無事便去溜達。花圃子里的花花草草長得枝繁葉茂,唯有被鵝卵石圈出的一方天地寸草不生。這就好比一群花姑娘里摻雜一個尼姑,十分的扎眼。
雲沉雅瞧這情狀,不怒不笑,雲淡風輕。萵筍白菜日日跟著狼主子過來轉悠,憤憤然總沖著那桃核禿地咆哮。可咆哮了七八日,也沒咆出半點動靜,它們很沮喪。
這一日,老管家將舒家小棠前些日子送來的雞仔放出籠子。雲尾巴狼在後院賞雞,萵筍白菜正在打鬥,有一人從前院匆匆走來,一副嚴肅的神色,老遠便喚了聲:「大公子。」
雲府里,除了司空幸,其他的下人都是南俊國君給雲尾巴狼配的。見著司空幸似是有要事,雲沉雅雙眼微微一闔,抬手便摒退了周圍的下人。
果不出所料,司空幸今日來,原是尋到了唐家二少唐玉的蹤跡。
南俊國不比大瑛朝,即便雲沉雅權力再大,因不是本國人,做起暗事來頗受人脈與環境的限制,不比方亦飛唐玉這等地頭蛇來得流竄自如。此番,他用了足足五月,才查得唐玉的蹤跡,必須的確保萬無一失。
因而在司空幸問他如何部署人馬時,雲沉雅只將袍子拂了拂,淡聲道:「我親自去。」
司空幸先是一愣,片刻想了想,倒也十分理解。這並不是因南俊王配給雲沉雅的護衛不精,而是因此事事關重大,馬虎不得。
司空幸領了命,方要退下去部署,可是轉念想起另一事,又頓在原地,猶疑著開口。
雲沉雅見他這副模樣,倒也不急。其實他心中大致曉得司空幸在想何事,只是茲事體大,而他們又鞭長莫及。
果不其然,不一會兒,司空幸便道:「大、大公子……瑛朝以北的窩闊國,已於近日整軍,想來是要假道北荒,入侵我大瑛朝。」
雲沉雅眸色一深,沒有回話。
大瑛朝位於神州大地的中心,幅員廣闊,北有窩闊國,南有南俊國。司空幸這會兒提及的是北荒的事,他們身在南俊國,相離萬里。
司空幸再一遲疑,咬咬牙,又道:「這次,恰逢大瑛朝兵力有限,東面起了紛爭,西面又鬧了災情,北荒的戰事恐怕十分棘手。而且屬下近日探的,二公子……二公子自離宮之後,遊歷四方,可他前一年卻回了北荒,倘若北荒戰事起……」
說到這裡,他忽又一頓,後面的話頭太過冒犯,不是他一個下人就可隨意置喙。
雲沉雅清清淡淡地看他一眼,漫不經心地說:「我們來南俊的目的,可還記得?」
司空幸頓了頓,眉頭擰起來:「記得。為尋方亦飛,唐玉,查得他們誰人手裡握著聯兵符。」
雲沉雅看他一眼,道:「這就是了。你退下吧。」
此話出,司空幸的眉頭擰得更緊,半晌,他執拗地沒移動一步。雲沉雅不理他,轉身招呼了萵筍白菜,往前廳走去。司空幸見狀,不由著急,頃刻間,他也沒顧自己是否僭越逾禮,徑自便道:「大皇子,今時今日,瑛朝內有動亂,外有紛爭。然而屬下以為,這些動蕩猶不可懼。怕只怕……怕只怕這動蕩背後,有人弄權。」
雲沉雅腳步忽地一頓,一縷修長的背影立於後院樹間光影里,十分莫測。
司空幸咬牙再道:「大皇子。二皇子離宮這麼多年,為何偏於年前回到北荒,為何北荒又偏巧於這年起了戰事?屬下並不是懷疑二皇子,可二皇子韜光養晦這麼多年。這場動蕩的背後,倘若是他聯合朝中亂黨,再與北荒窩闊國密謀,想要一舉攻入皇城,那麼本該是大皇子的皇位恐怕就……」
話未說完,司空幸忽地往後退了一步。
前方,雲沉雅略回過頭,目色凜冽猶如寒刃,直將他的話頭切斷。司空幸驚詫地注視著前方,而在這驚詫中,又帶了些許駭然。雲沉雅的周身,像是散發著一股寒意。這股寒意,非但令他這個禁軍護衛惶恐,連略通人性的兩隻小獒犬也蜷縮在原地,再不敢挪動半步。
司空幸曉得,雲沉雅這是動了怒。早年在瑛朝,他還未跟在英景軒身邊時,便聽得宮中有老侍衛曾言:「昭和帝的二子,都是人中之龍。不過二皇子脾性冷些,倒還算好伺候。大皇子則不然,大皇子英景軒,平日對誰都和顏悅色,甚少生氣。可他一旦動了怒,怕是五裡外的湖水都要結冰三尺,脖子上的腦袋隨時不保。」
誠然五裡外的湖水結冰是個誇張的說辭,然而瑛朝大皇子英景軒柔中藏狠,莫測陰詐的個性,卻是瑛朝宮裡人,人人聞之變色的。
氣氛僵著,誰也沒動半步。
過了半晌,卻聽得雲沉雅笑了一聲,「皇位是個什麼東西。」語罷,他忽地又端出一副淡笑,招呼了兩隻小獒犬,施施然往前廳走去。
萵筍白菜仍在驚惶中,邁著小步子老老實實地跟在狼主子身後,沒敢叫喚一聲。
待雲沉雅遠去,司空幸憋在胸口的氣才得以吁出,他算是曉得,日後關於皇位之爭,關於北荒戰事連帶著二皇子是否有陰謀,自己決不能再多嘴一句了。
唐玉的蹤跡,是在京華城郊的一座茶樓子尋到了。說起來,這茶樓名喚「天機樓」,是個十分有名的消遣地兒。每年春夏,茶樓的掌柜會從各地請來三兩哥戲班子。戲班子每月齣戲十回,每齣戲都是一折連著一折,看客看了一折,想知道后情,必然要看第二折。久而久之,生意便火起來了。
司空幸揣摩,唐玉選了這麼一處樓子藏身,有種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意思。大抵是因他曉得雲沉雅詭計多端,逃得遠,不如逃得妙。
這一夜,又逢天機樓齣戲,里裡外外都是人潮,戲子們還沒出來,茶樓兩層便坐滿了看客。雲沉雅坐在二樓的一個隔間內,搖著扇往樓下看。司空幸立在他的身旁,將茶樓中的部署與他大致說了一通。
其實若是只捉唐玉一人,司空幸足以應付。可唐家勢大,難保這樓子里,還有掩護唐玉的人。
須臾,開戲了。樓子里本來通明的燭火盡數熄滅。幽幽的光線里,只見得樓下有一小廝提著瓜子兒茶水,穿梭在看客之間。司空幸目色一凝,走到雲沉雅身邊,低低說了句:「就是他了。」
可此言出,雲沉雅似是不聞,一臉愜意地瞧著戲檯子上的郎情妾意,嘴角的笑意倒十分濃厚。司空幸見狀,也不再多言。他走到側窗口,見那小廝移到了一樓的西角,便抬手一揮發了個暗示。
忽然間,樓子上下無聲無息的出現數名黑衣人,紛紛朝西角包抄而去。那小廝倒也精明,見這情狀,慌忙將身子一矮,似是藏到了桌下。樓子里太暗,小廝這麼一矮身,便不見了蹤跡。
司空幸目不轉睛的看著。正此時,樓子里又出現了另一撥黑衣人,大抵是唐玉的人手。兩撥黑衣人沒打算驚動四座,便也沒動手。可待司空幸這邊的人移到西角時,卻見西腳空餘一個瓜子兒竹籃,哪裡還有小廝的身影。
黑衣人見狀,忙給二樓側窗處的司空幸打了個手勢。司空幸亦是大吃一驚,暗道一聲:「不好,遛了!」迴轉過身便與雲沉雅道,「大公子,那唐玉……」
話未說完,猛然頓住。只見方桌前空空如也,臨街的窗口洞開,而雲沉雅早不知去向。
司空幸一晃神,連忙也從臨街窗口翻身躍下,打算去追。可他走了還沒兩步,便被數名黑衣人攔住去路。司空幸武藝雖高強,但要斗過十數人,也需花些功夫。他唯恐那小廝逃遠,十分著急。所幸這時,他這邊的黑衣人也從樓子里出來了。
兩派人馬雖都著黑衣,但卻略有不同,可分清敵我。街上的行人紛紛散了,兩派黑衣人難分難解地打鬥一陣,司空幸總算脫困,連忙飛身往街頭追去。
豈料還追了沒兩步,便見得前方一前一後走來兩個身影。定睛一瞧,居然是雲沉雅與那小廝。雲尾巴狼用扇子梢抵著小廝的背脊,小廝一臉驚惶,大氣不敢出地往前走。
司空幸連忙迎上前去。因著辦事不利,還要雲尾巴狼為他補漏子,所以他神色十分尷尬,一拱手只喚了聲:「大公子。」
雲沉雅看他一眼,倒沒跟他計較,只皺眉道:「怎麼回事?這人竟不是唐玉?」
司空幸聞言,也吃驚的抬起頭。但見雲沉雅將小廝的頭套掀了,露出的卻是一張陌生的臉孔。再看他的手,手掌手指的厚繭,分明是個使暗器的高手,而素問唐玉習武用的是劍或弓,從不使什麼暗器。
那小廝倒也不是個硬氣的主兒,見自己被抓,便連連求饒,說自己是唐家二少派來樓子里打掩護的,京華城裡,像他這樣的掩護,還有數十個,又求雲沉雅饒他一命。
雲尾巴狼沒搭理他,只暗自沉吟。過了會兒,又見司空幸部署的黑衣人追來,見雲沉雅已將小廝抓住,紛紛面面相覷。
司空幸咳了一聲,問道:「大公子,所以我們接下來如何做?」
此話出,那小廝也一臉慌亂地看向雲沉雅。不想這時,雲尾巴狼竟笑了起來。他舉起扇子,敲敲小廝的肩:「你暗器不錯,輕功也不錯。我這會兒放開了你,憑你的功夫,想要逃脫倒也並非不可能。」
這句話說得所有人皆皆一頭霧水,唯有那小廝,神色一駭,頓地騰身便想離開。可不容他反應,便見雲沉雅一個迅疾的閃身。半空有兩個身影如鬼魅,又見光影如水,鏗鏘一聲。
下一刻,只聞一聲慘叫,那小廝倒地捂住左手,手腕處鮮血直流。司空幸定睛一看,竟是手腕的筋被挑斷了。這人的一手好的暗器功夫,怕也就此廢了。
雲沉雅將手中匕首往地上一扔,朝那些個黑衣人道:「把他帶回去。」
司空幸目瞪口呆地看著地上的匕首。那匕首,竟然是他隨身攜帶的。方才只不過是一個轉瞬,雲沉雅竟能從他伸手奪了匕首,再騰身挑斷一人的手筋。這種功夫……即便與禁軍的統領相比,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司空幸正愣著神,卻見雲沉雅對他喚道:「你,陪我走一段。」
兩人默默無言地在夜街走著。方才一番動蕩,街上早已沒了人。過了會兒,雲沉雅忽道:「你覺得,方才這小廝,是什麼人?」
司空幸一愣,老老實實地答:「這個……要審問過才知。」
雲沉雅笑了一聲:「此人出招陰毒,可是口風松的人?等你審問完,為時已晚。」
話裡有話,司空幸略作揣摩,不禁道:「大公子的意思是,方才那小廝是故意做出慌亂的模樣,而他說京華城中,還有數十人皆皆易容混淆視聽,也是故意告訴我們的?」
「不錯。」雲沉雅頓住腳步,抬目望向天邊月。一輪月色流瀉,清輝灑在他絕世的面容,可他略作一笑,卻似又將這清輝散了去,只留幾分陰鷙,「這其間有詐,棠花巷子的湯歸,恐怕也有問題。」
頓了一頓,雲沉雅忽地輕聲道:「三日後,無論容任何手段,捉住湯歸。活得捉不到,就捉死的。」
雖則司空幸早做了心理準備,但聽了這話,他仍不由退了半步。湯歸如今在舒家客棧,而棠花巷子里,早也有了湯歸的人。若要捉住湯歸,免不了又是一場惡鬥,難免會傷及無辜。可雲沉雅說的不擇手段,分明是起了殺心。
這殺心,不是爭對一個人,而是爭對攔在他前面的所有人,包括……舒家客棧的老少。
這會兒,雲沉雅背身站著。司空幸瞧不見他的神色。月光頃刻冷了下來,映襯著雲沉雅的身影也十分涼薄。司空幸曉得瑛朝戰事已起,雲沉雅趕著回朝,時日緊迫。可若要殃及舒家父女二人,實在有些殘忍。
他沉吟了片刻,只答了聲:「屬下領命。」
可卻久久不聞雲沉雅的迴音。
雲沉雅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站在月色里,不說話,不嘆息,一直站著,直到第二日東方發白,衣角水露被日暉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