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隔日晨,雲尾巴狼回府眯了一個時辰。用過早膳后,他去膳房揀選了些吃食餵雞。老管家遇著雲沉雅時,見他已換了身乾淨衣裳,晃著摺扇,一副要出門的樣子。兩隻小獒犬跟在他身後小跑,正搖著尾巴恭送狼主子。


  雲沉雅看到管家,特特招呼,說:「後院的雞仔不用餵了,我今兒早餵過了。」


  老管家聽了這話,不覺納悶。雲大公子素來是十指不沾陽春水,也會餵雞?雖有這個困惑,老管家也不表述出來,只與那兩隻走狗一起,將雲尾巴狼送到大門前。


  萵筍白菜伸長脖子,但見狼主子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它們齊齊興奮地吠了幾聲,轉而便撒丫子往後院狂奔。


  老管家瞧見這場景,心裡暗道不妙,便跟著萵筍白菜往後院跑。


  後院一處僻靜的角落有個養雞棚,裡面喂著舒家小棠送的五隻小雞。老管家眼睜睜地瞧著萵筍白菜載欣載奔地越過籬笆,緊接著又聽籬笆牆內,一陣盆罐碰撞的乒乓聲。


  老管家心中一頓,以為萵筍白菜要吃雞,慌亂之下也忘了去拉門,只搭了一條腿在籬笆上,也學著小獒犬往裡翻。他一邊翻一邊又琢磨,這兩隻走狗天不怕地不怕,獨獨怕雲沉雅一人。雲尾巴狼叮囑過它們不許欺負雞仔,照理借它們一百個膽子,它們也不敢去叼走一根雞毛。


  這麼思想著,老管家已然翻過了籬笆牆,再往裡一瞧,卻不由呆了。五隻小雞縮在雞棚一角,無一隻叫喚。籬笆院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臉盆子,盆子里裝著一鍋粥,萵筍白菜在粥盆里翻翻找找。過了會兒,兩隻獒犬分別牽出一隻肥雞腿,就地啃吃起來。


  老管家驚得下巴脫臼。原來雲沉雅一時興起,竟用雞肉粥去為五隻雞仔。非但如此,他還頗好心地在雞肉粥里,放了幾隻除了油的雞腿。這也難怪五隻雞仔沉默而憂傷地蜷在一處,原是從一盆雞肉粥里,預見了自己的悲慘命運。


  老管家搖搖頭,深覺與雲尾巴狼在一處呆久了,若不瘋癲,必會痴獃。可聽說這世間都是一物降一物,也不知天底下,能有誰是雲沉雅的剋星。


  秋多喜一大早便拖人捎了個信兒,說是要陪爹娘去附近廟裡上香,今兒個不能來舒家客棧蹲點。舒家小棠得了閑,便將棋譜攤開,琢磨了會兒圍棋,又描了點花鳥。


  舒棠雖不精明,倒也並非一個笨拙之人。她刻苦鑽研了半月琴棋書畫,倒也稍稍有了些造詣,最起碼面子活算是過得去了。舒棠描好花鳥,覺摸著自己再習練個半月,待到殘夏天氣更涼爽些,又能出門相相親。


  發神地思想了會兒,舒家小棠取出嗩吶,打算到屋外葡萄藤下吹一吹。誰料她方一敞開屋門,便直直撞上一個溫厚的胸膛。


  被撞之人似是也在恍神,這麼突如其來的一個衝力,令他腳下不穩,連退了好幾步,才伸手將她的雙肩扶住,問道:「沒事吧?」


  舒棠一聽這聲音,一股歡喜油然而生。她抬起頭,果然見得雲沉雅如玉琢的眉目,開心地連喚幾聲「雲官人」。


  兩人離得近,一抹淺淡的紅浮上雲沉雅的臉頰。片刻,他不動聲色地退了一步,看向舒家小棠手裡的嗩吶,笑道:「閑來無事,想問問你詩詞念得如何。未想你這會兒卻要吹曲,我也不妨聽一聽。」


  說罷,他將摺扇收在腰間,掀了衣擺,坐在石凳下。


  舒家小棠聽了這話,卻原地愣了愣,便拋下雲沉雅自個兒回了屋。須臾,她手裡捏著一卷冊子又跑回來,放到雲沉雅面前,沖他嘿嘿笑了兩聲:「我這些日子,每日都念三首,現如今學會了不少,雲官人你可以考考我。」


  雲沉雅正笑著往那捲冊子看去,可目光落到書角,笑容便僵住。但見書的左下角,多了兩枚水墨清染的海棠花。雲沉雅沉默片刻,又拿起那捲書翻了翻,則見前面幾十頁的書角下,都有兩枚海棠。海棠畫得馬虎,卻可看出用心,想來是舒家小棠每念過一頁,便做一個記號。


  他從書頁中抬眸,恍惚之間,舒棠眉間的硃砂與眼角的淚痣,齊齊化作兩枚海棠,明艷動人。


  雲尾巴狼忽覺十分煩躁,他將書卷合上,「啪」的放到一邊。


  舒家小棠一驚,瞪大一雙杏仁眼,滴溜溜地看向雲沉雅。


  心中煩躁加劇,雲尾巴狼蹙眉閉了眼,手掌抵著額頭,半晌沒能作聲。少頃,卻有一隻小手繞過他的手背,往他額間探了探,暖暖的糙糙的觸感令雲沉雅惶然大驚,抬起頭來便喝道:「你做什麼?!」


  這話出,雲尾巴狼一怔,舒家小棠一愣。雲沉雅得見舒棠滿目不解,不由地想要道歉:「小棠妹,我方才……」可話未說完,卻見舒棠又湊上前來,仔細地端詳他的臉。


  雲尾巴狼被看得不自在,不禁偏過頭,想要閃避。正當此時,舒棠忽地鬆一口氣,又坐直了與他笑道:「我見你方才頭疼,原以為你是受了風寒,可方才探你額頭,卻沒覺得燙。我估摸著你是中暑了,所以身子不舒服。」


  「中暑?」


  「嗯。難怪我今日一撞見你,就瞅見你的臉一直一些發紅。」舒棠認真地道。說著,她又起身拍了拍衣擺,對雲尾巴狼說:「雲官人,你等等,我去給你熬碗解暑的湯。」


  她還沒能走兩步,便被人拉住。


  「不必了,我不礙事。」


  雲沉雅說這話時,目光卻落在那嗩吶上。這會子,他的目色早已變作最初的雲清風淡,抬指敲了敲石桌面,便道:「我認為,姑娘家學琴棋書畫,到底應當擺弄些文雅器樂,嗩吶略顯粗狂,不太合適。」


  舒棠在石桌前坐下,認真地說:「我也覺著嗩吶不夠文雅。不過器樂也沒個貴賤,我初初吹著雖沒能吹好,不過這幾日,也能吹成個調調。湯歸和爹爹都說聽來不錯。」


  雲沉雅聽了這話,又是半晌沒作聲。他坐在葡萄藤下,暗影里,面容明滅。過了會兒,雲沉雅抿了抿唇,從袖囊里掏出一件物什,放在桌上:「以後吹這個。」


  桌上是一支玉制短笛。舒棠看了,大為欣喜,抬手摸了摸,溫涼又滑溜。


  雲沉雅看著她,忽地伸指將笛子夾起,玉笛在指尖打了幾個旋兒,復又置於唇邊。他的唇角帶著清淡的笑意:「我吹一曲給你聽。」


  笛聲起,猶如浩海一輪明月生輝,又如清水淌過湖石,誰家兒女的心思忽暗忽明。


  舒家小棠從前也聽過街頭賣藝人吹笛,但南邊的樂調,多婉轉輕靈,而雲沉雅吹得這曲,悠揚中生遼遠,蒼勁中有落寞。


  復又看向吹笛人,舒棠頃刻呆了。目光像是移不開一般,只看著雲沉雅修竹般的眉,寒玉似的眸,長睫猶如花影重重,暗藏輾轉心事。


  一曲終了。雲尾巴狼一邊笑吟吟將笛子往桌上放了,一邊道:「你若得空,學著吹笛卻是不錯。」語罷,他剛要起身,轉頭卻見舒家小棠正呆然瞧著自己。


  舒棠咂咂嘴,一不留神,一句話便溜出嘴角。


  「雲官人,你真好看。」


  雲沉雅一怔,腦子裡一片空白。


  舒棠像仍未緩過神,接著又道:「真的,我打頭一遭在街上瞧見你,便覺得你長得跟天上的神仙似的,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


  方才空蕩蕩的腦子裡,這會兒又嘈嘈切切地生出些聲響。雲沉雅腦子裡亂鬨哄一片,他的喉結上下動了動,只沉默地看著舒棠。


  舒家小棠這會兒反應過來了。回想自己方才說的話,她赧然一笑,「雲官人,我沒啥見識,這輩子到今天,最好看的人也就瞅見過你。不過我說的都是大實話。」她又嘿嘿笑了兩聲,去摸桌上笛子,「你長得好,人也好,笛子也吹得好。我方才本沒打算要學著吹,可聽了你一曲,便動了學這個的心思。」


  舒棠將玉笛拽在手裡,上下摸了摸,越發愛不釋手。她抬起頭,眼睛晶亮地將雲沉雅瞧著:「雲官人,這笛子借我成不?」


  雲沉雅沒有答話。


  舒棠又伸手去腰間,摸出一粒碎銀子塞到雲沉雅手裡:「我老占你的便宜,這卻不大好。我瞅著這玉笛子是個寶貝,這粒銀子你先收著,算我向你借十天笛子的價錢。」言訖,她見雲尾巴狼沒有反對,復又垂下頭,去摸索那笛子的幾個孔,想要琢磨出些門道。


  手心裡的銀子帶著餘熱,雲沉雅攥在手裡,恍惚間問了句:「我送你的玉鐲子呢?」


  舒棠正一門心思地琢磨那笛子,沒聽清雲沉雅的問話,半晌,她抬頭「啊?」了一聲。可雲沉雅只是搖了搖頭,沒再問話。安靜地在坐須臾,雲沉雅便起了身,隨便找了個託辭,便與舒棠道別。


  他走得有點匆匆。舒棠忙不迭地將他送到客棧門前,又提點他要注意身子,切莫再中了暑。


  雲沉雅走至巷口,再回過頭來,見舒棠仍筆直站在客棧前,與他揮手。忽地一下子,他的心裡猶如百味陳雜,紛亂得令腦中思緒全然打了結。


  舒棠見雲沉雅離開,又欣喜地回了後院,打算好生練練那玉短笛。可她才方走到葡萄藤下,便聽得身後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還沒等回身,有人從身後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個拉拽,她便沒入一個懷抱之中。


  舒棠尤自愣然。雲沉雅的聲音已然在耳邊響起:「小棠,有樁事,你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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