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有小廝叩門來換茶水。新烹的這壺有點苦。雲沉雅垂眸呷一口,氤氳的水汽撲面而來。
那一年,彷彿也是這般,淅淅瀝瀝的雨水拉成帘子。他拉著又呆又老實的舒棠蹲在屋檐下。極目處,天地都有水汽。
雲沉雅臉上的笑終於沒了,張了張口,只覺喉間一片乾澀。
正此時,屋外又有人叩門。來者是曹升。待曹升進了隔間,他身後卻跟著兩人,一是阮鳳,一是司徒雪。
曹升為眾人做了引薦,便笑道:「俺剛剛在樓下撞見小王爺和少夫人,上前一問,果然是來等小掌柜和雲公子的。俺琢磨著您二位都是好說話的人,生意單子就一樁事兒,談了這許久合該談完了,這便領他們上來瞧瞧。」
阮鳳這會兒換了身淺碧衫子,腰間掛一塊蟠龍墜玉。時隔兩年,依舊嚴謹的氣度,眉眼卻比往昔更凌厲好看了些。
他朝雲沉雅點點頭:「聽聞沉棠酒有了生意,阮某便來看看。阮某這位義妹,為人心善,不欺不詐,還望雲公子與她做生意時,多多照顧提點。」
「小王爺客氣了。」雲沉雅笑道,「雲某初來乍到,且才剛打點好商號雜事。起步階段,也不以獲利為主,反倒是好生合作,打響名頭才是要緊。」
曹升聽了這話,不禁問說:「聽雲公子這口氣,商號的地段也選好了?」
雲沉雅笑著點頭。
曹升又問:「在哪兒啊?」
雲沉雅道:「倒是個四通八達的地處,在城中的臨江街。」
「臨江街?」曹升十分驚訝:「那條街上可有一間茶鋪子,叫做東門?」
雲沉雅點點頭:「確實有一間。」
曹升拍一把大腿,大笑道:「這可真是個緣分。前陣子,俺托俺家老婆子給小棠姑娘說門親事。說了好幾個都不成。俺本來正愁著,誰想昨兒個俺家老婆子跟隔壁家的一通氣兒,聽說那東門茶鋪子的梁少爺,竟也在物色媳婦兒。」
「這東門茶鋪子可了不得,在京華城開了七八家,是排得上名號的生意人家。俺想著小掌柜左右也做生意,便攛掇我家老婆子去東門茶鋪子說說這門親。沒想到啊,無心插柳柳成蔭,結果成了!俺正要來跟小掌柜說這樁事,讓她隔幾日去相親,誰知道……」
「相親?」不等曹升說完,話頭便被兩個人同時打斷。雲尾巴狼眸光動了動,臉上的情緒斂盡。阮鳳蹙了眉,頓了一下,也沒說什麼。
曹升繼而又道:「是啊,俺還想說,倘若這門親事成了,小掌柜日後便搬去東門茶鋪子,如此跟雲公子便成了鄰居,做起生意來,就十分方便了。」
雲沉雅嘴角一抽,沉默半晌,搖開扇子來扇風。
阮鳳眉頭擰得緊,他回身看向舒棠,問道:「前兩年不是說不願相親嗎?何時變得主意?」
其實也怨曹升神經大條,姑娘家相親這種事兒,哪能當著眾人的面提起。舒棠一臉尷尬,支支吾吾地道:「我……我爹歲數大了,這兩年腿腳落了毛病。我一人照顧他,中不比多個相公。男人家,力氣大,好乾活。我就想嫁個人,日後、日後也好多個人關心我爹爹……」
雲尾巴狼聽了這話,搖扇的動作一滯,目光不經意落在舒棠身上。
阮鳳也溫吞,想了半晌,才道:「其實你不必勉強,若是因舒伯父,我可以……」
「不必了。」舒棠仍是垂著頭,囁嚅著說,「我總不能事事都麻煩阮鳳哥……」
尾巴狼一愣,目光又幽幽地落回阮鳳身上。
話說著,一行人便下了樓,出瞭望歸樓。是時黃昏,紅緋掛在天邊。小騾子咯噔咯噔踢著地兒,舒棠跟幾人做了別,理了理斜肩小布包,便要回家去。
她一襲湖色衣裳,走路的時候,小布包便在腰下一搖一晃。雲沉雅立得不遠,搖扇看了會兒,覺得這美景堪比春日霞光。
可是,太美的東西,總是短暫。舒棠還沒跳上騾子車,便聽身後有人喚了句:「阿棠。」
阮鳳走近兩步,伸手扶了扶舒棠的髮髻,不禁笑得柔和:「原給你買過簪子,你卻不愛帶著。髮髻亂了,自己也不曉得。」
待人已經走遠了,不見了,尾巴狼還立在望歸樓前。手裡的扇子早就不搖了,牙齒磨得咯咯響。司徒雪只當他在想事兒,一時也未打擾。
過一會兒,尾巴狼說:「太煞風景了!」
司徒雪一愣,想了想,回道:「大公子也看出來了?阮鳳身為王爺,對舒棠的確非同一般。屬下查得,小王爺與舒棠極有可能是親兄妹。而舒棠手裡的釀酒秘方,亦有可能來自阮鳳。」
說罷這話,那頭卻沒反應。
再過一會兒,尾巴狼又說:「親兄妹了不起啊?!」
司徒雪立刻拱手:「的確不足為懼。不過之前所說,都是屬下的推斷,若無具體證據,很難做出定論。」說著,她又擰起秀眉,「唯今之計,最好是能奪得沉棠酒的釀酒方子,抑或者……」
不等司徒雪說完,尾巴狼手裡的扇子突然「呼呼呼」轉了幾十圈兒。他再瞥一眼長街盡頭,忽地冷冷一笑,道:「走著瞧吧。」
說罷這話,尾巴狼邁了步子,一手背身後,一手搖著扇,轉身便朝長街另一頭走去。
沒隔幾日,商號的事兒便落定,起名「棠酒軒」,前廳接客,後堂存酒,穿過巷弄往裡走,便至一處大宅子,這是新一家府邸,也喚「雲府」。
開張當天,鞭炮放得噼里啪啦,預示生意興隆前景雷霆。果不其然,雲尾巴狼做生意很有手段,初初幾日他也不圖利,抓住小老百姓貪便宜的特點,低價多銷,各種饋贈。不出日頭,便將「棠酒軒」的名號小範圍打響。
再來說司空幸等幾人。他們三個,按理兒除了司徒雪,在神州大瑛都是三品以上的官。即便「棠酒軒」做到南俊第一,也及不上他們本身的名號響噹噹。司空幸與司徒雪是悶頭做事兒的性子,即便心有不滿,也能強壓下來。白貴則不然。棠酒軒開了不出五日,白貴便磨皮擦癢,把不痛快掛臉上,期盼能與人,尤其是與狼產生共鳴。
雲尾巴狼何其精明,自是瞧出白貴的小九九。可他不動聲色,照例風風火火地做生意。白貴實在受不住,終於某一日,對雲沉雅做了一系列旁敲側擊的規勸。
規勸的大體意思是年輕孩子都輕狂,少年心性愛新鮮。老奴曉得你尾巴狼對人世間對大自然都很好奇很有探索心理,這回事兒就好比你頭一遭夢遺乃是因為你對床弟之事有了朦朧的期盼。但借用我大瑛朝臣一句名言,凡事你得把握個度,一旦過了便過猶不及,這就好比你一頭扎進一樁小事兒中倒頭來耽誤了大事兒便得不償失,這就更好比你年輕時更無數個女人發生關係,到洞房花燭繁衍生息的那夜你卻瞬間不舉了,這是多麼令人絕望啊。
白貴對雲尾巴狼進行規勸的時間,乃是一個燈火幽暗的夜晚。聽完這一翻苦口婆心之言,雲沉雅在燈下沉靜地思量了一番。爾後,他只用了一句沒抓住重點的話,直接將白貴撂倒。
他道:「其實,我在夢遺之前,對床第之事已然有了清晰而深沉的期盼。」
三月末,桃花灼灼,梨花如雪。舒家小棠駕著騾子車,一路咯噔咯噔,在春氣濃郁的午天來到棠酒軒。彼時雲沉雅正發困,他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懶散地從鋪子里逛出來曬太陽,見了正在搬酒的舒棠,卻呆然愣住。
那姑娘今日穿一身煙色裙,袖口處綉兩朵海棠花。髮髻好生梳了,上面插一根素極的白玉簪子,往下看,額間的一粒硃砂好似花蕊,美得驚心動魄。
雲沉雅一時反應不能,頓在門口,像失了魂,直到舒棠叫了好幾聲「雲公子」,他才略略緩過來。伸手摸了摸鼻尖,雲尾巴狼偏頭去瞧酒罈子,不自然地說:「怎麼……怎麼今日你親自送酒來?」
舒棠笑起來,還是傻兮兮的樣子:「我今兒個要來這處,便順便將酒送過來了。」
棠酒軒出來幾個小廝,跟舒棠招呼了一聲,便將騾子車裡的酒往鋪子里搬了。舒棠仔仔細細地瞧他們將酒搬完,摸了摸小騾子,又對雲沉雅說:「雲公子,我麻煩你一樁事兒成嗎?」
雲沉雅點點頭:「你說。」
舒棠道:「我想先將騾子車寄放在棠酒軒,我一會兒過來取。」她又將小騾子往前拉了拉,繼而又道,「雲公子,騾子車裡,還有一對兔子,你若沒空,便不用管它們。你要是得閑,便將它們放出來,它們喜歡曬太陽。」
說罷這話,舒棠便將車帘子掀開,從里抱出一個木筐子。
那已經不是他當初送的木筐子了。兩年余,兩隻灰爪兔也長大了。舒棠給它們換了一個大木筐,在裡面點了軟和的稻草,空間很大,兔子可以稍稍跑跳。
舒棠將木框放在地上。雲沉雅恍然站了一會兒,便撩起衣擺蹲下身去。一如當初的她一般,他將手伸到木筐旁。兩隻兔子有靈性,紛紛湊過來,舔他的手。
雲沉雅心裡一暖,嘴角不禁浮起笑容,隔著籠子,又去拍兔子的頭。
舒棠說:「雲公子,這兔子跟你有緣分呢。」
雲沉雅靜靜一笑:「嗯?」
舒棠在他一旁蹲下:「當初我得了這兩隻兔子,它們也像這樣湊過來舔我的手。它們兩歲多快三歲了,除了我,沒舔過其他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