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兩天後,舒三易來雲府說了一個故事。
二十年前,在民風粗獷的北國,有一個極老實的姑娘。姑娘的名字叫慕容嫿。她的一生,開始在十八歲,也結束在十八歲。
天高風閑,舒三易的故事娓娓。
得到塵埃落定,已是萬家燈火時分了。
而舒三易卻說,他從未曾想到故事有續。
那段在他心頭藏了二十年的往事,原來並沒有終止。那個自己當做親生閨女兒養了二十年的丫頭,原來真的是自己的血親。
只不過,世間人,世間事,跌撞起伏,最後多數落得曲終人散。
再過一日,南俊宮中傳出聖旨,原六王爺杜涼貶為庶民,即日流放,去臨南以西,南荒之地,終生不得返。
杜涼離開這天,將六王府的下人盡數遣散。自個兒去了城郊的十里亭。
十里長亭,只有三人候著,阮鳳,杜修,以及多年未見的水瑟。
水瑟懷裡抱琴,身旁亦有行囊。見到杜涼,她往前兩步,輕聲道:「阿瑟隨公子一起走。」
杜涼卻是愣住,半晌,他不由笑道:「你倒好,二十年來不願見我一面,如今我落魄至斯,你卻又想不開了。」
水瑟道:「阿瑟如今才知,公子執意修復聯兵符,確有苦衷。」
杜涼看向阮鳳。頓了頓,他輕描淡寫地對水瑟道:「兒子都這麼大了,你我也近桑榆暮景,何必公子阿瑟,稱呼得如此生疏。」
水瑟默了一陣,輕聲道:「夫君。」
阮鳳心頭陳雜,半晌,才拱了拱手:「爹,此去一別,孩兒安頓好京華城中事,便去尋你和娘親。」
「這卻不必。」杜涼負手,看著遠處天野莽莽,「你正值年輕,有大好時光。我南俊雖小,但是當今聖上,世子,都是難能可貴的君主。嘗言道,盛世而出。你留在京華,輔佐聖上與小世子,日後必能大展宏圖。而我縱在天高地遠處,得知南俊日後繁華有你一分辛勞,也會甘之如飴,以你為傲。」
風拂樹梢,傳來冷梅芬芳。
阮鳳沉然道:「但是爹和娘親,均非壯盛之年,而臨南以西,蠻荒貧瘠,若無人伺候在你們身旁,我……」
「堂兄放心。」杜修沉吟一陣,說道,「有一信得過之人,願隨叔父一起離開。」
「果真?」
「只是,這人因獲罪,日前受了八十大板,不能立刻起行。還望叔父在七十裡外的大梧鎮稍作停留,等候此人。」
雲尾巴狼睡了一頓飽足覺。
大清早,他照例拉著兔子媳婦兒,帶著萵筍白菜例行溜達。得到午過,尾巴狼才理了理衣冠,捎上白貴三人,一同往禁宮瑄合城而去。
這年,南俊的氣候反常,十月寒冷刺骨,飄了幾天小雪粒子,到了十一月,卻日日晴好。
尾巴狼喜大晴天。他以為,晴天都是好兆頭。
瑄合城,明華殿。宇文朔來早三刻,等在其內。
明華殿仿似大瑛沉簫城的朱雀殿,是皇帝召見重要大臣的地方。雲尾巴狼小時候,沒少在這樣寶相莊嚴的地方呆過。現如今,他在宮外遊歷三年,將性子磨得格外蕩漾,甚不喜這朝堂的嚴謹氣。
宇文朔為人板正,一見雲沉雅,便直入主題,將舒棠的身世道來。
其實,舒棠的身份之所以能瞞這麼多年,是有因可循的。
昔日,慕容嫿與宇文濤大婚以後,因慕容嫿身體抱恙,雖有夫妻之名,但並無夫妻之實,後來慕容嫿以治病為由,閉關靜養了一年。直到一年後,宇文濤才曉得,慕容嫿是以閉關作為幌子,隨舒三易遊歷山水去了。
當宇文濤找來南俊,慕容嫿卻是一人獨居。當時她已病入膏肓,藥石罔及了。
臨終之際,慕容嫿並未與宇文濤提及自己有一女兒,唯一的遺願,便是請他不要怪責舒三易。而後來,因杜涼相助,宇文濤雖試著暗中查訪,卻也徒勞。
一直到三年前,雲沉雅來南俊之國。彼時,南俊三大家族的瓦解,南聯兵符的損毀,令舒棠的身世疑團浮出水面。
於是,宇文濤為了將事情查清,飛鴿傳書南俊的六王爺杜涼。他以買賣青稞麥為名,又以修復南聯兵符為誘餌,迫得杜涼與他合作。
杜涼卻不是個吃素的。宇文濤有此意,他便將計就計,決定利用宇文濤之力,修復南地的聯兵符。只是這樣一來,便需將借用舒棠被公主之血脈,將她推出檯面。
日前,水瑟對杜涼此舉多有不解。當年慕容嫿去世,她的願望便是希望舒棠能作為一個尋常姑娘,在市井間長大,一輩子平凡。
杜涼此舉,表面上看是違背了慕容嫿的遺願。可實際上,他卻是在幫舒棠。
舒棠雖是北地公主,但她的父親,卻並非北地皇室中人,而是舒三易。
倘若舒棠帶著這個尷尬的身份,落到北地人的手中,那麼舒棠舒三易父女,很可能不得善終。
可如果杜涼利用舒棠之血,修復了南聯兵符。那便是早北地一步,承認舒棠是北地公主,且將她的血脈,與聯兵符相溶。到時候,即便舒棠的真實身份被宇文濤查得,她卻不至於有閃失。
是以,為了南國的兵力,也為了舒棠的性命,杜涼縱使要重創雲沉雅,也想博得時機,將舒棠的身份昭告天下,舉行儀式修復南聯兵符。
豈不知,杜涼機關算盡,雲尾巴狼卻魔高一丈。這一切計劃,均在明荷偏苑,被景軒景楓兄弟打亂。
杜涼失算后,本是懊惱,但就在這個時候,事情卻亂了套。
那個心機深沉,冷靜睿智的大尾巴狼,竟瞧上的舒家的老實閨女兒,並且肯為了她,做到玉石俱焚的境地。
聽聞大瑛朝的皇子神來一筆,竟將隱於民間的北地公主娶了,北十二國的人這才失措。
於是乎,宇文濤做了替罪羊,被押送大瑛朝,宇文朔便代表北十二國,遠來南俊,與雲沉雅做交涉,要求帶回公主。
「事情便是這樣。不瞞景軒皇子說,我此番前來,是因得知景軒皇子要娶慕容公主后,亟亟趕來的。我的到來,並非代表我一人,或者冒涼一國,而是北十二國商議后的決定。」
「我北十二國,不願與大瑛朝為敵,也希望此事能和平解決。只要景軒皇子將慕容公主送回北地,珠玉美人,無價之寶,景軒皇子有所求,我們便願意交換。」
「呵,珠玉美人,無價之寶?」雲沉雅接過宇文朔擬好的禮單,恣意翻開:「都是些陳詞濫調,沒有半點新意。」
「那……景軒皇子以為,要如何大禮,才算得上有新意?」
雲尾巴狼將禮單往手旁一擱:「我來問你。倘若小棠隨你等回北地,你們會如何待她?」
「這個,我北十二國早有計較。自當以公主之禮,不計前非。」
「那麼舒三易呢?」
「舒三易誘拐公主,使公主疲勞奔波,染不治之疾,當處以極刑。不過,倘若景軒皇子願交還慕容公主,我北十二國願留舒三易一命。」
「以舒三易一命,讓我交還公主?」雲沉雅冷笑道。
冬日晴光,照進明華殿中。雲沉雅起身,往門口光亮處走了幾步,又過身來,「再有,小棠若回北地,可能夠隨時出行,可能夠隨心所欲,可能夠不受禮法約束,不被人奉為高高在上的公主?」
「慕容公主的身份,決定了她的高高在上。景軒皇子的計較,未免太過……」
「太過瑣碎?」雲沉雅道,「誰規定是皇子,就必須言談家國天下事?我今日,偏生要計較這等瑣碎之事。」
「在民間,慕容公主家境貧寒,得到回了北地,我冒涼皇室,定然盡心儘力,令她過得舒適。」
「回了皇宮,如何舒適得起來?宮中生活,雖則奢華,卻拘謹異常。我過了二十餘年,都習慣不起來,小棠雖則循規蹈矩,內心裡,卻是個隨心所動,不慕榮華的人,她去皇宮,怎能過得慣?」
「口口聲聲稱她公主。誰成想,她慕容公主一脈,自亡國后,世世代代被你北十二國囚禁,世世代代不得自由,不得善終。還遑論舒適?遑論尊重?」
「這……」宇文朔垂眸,「這是我北十二國的家事,亦是我北地傳統,無需大皇子置喙。」
「這等閑事,我不必多管。只是要將舒棠送回北地,我定不會答應。聯並著舒三易這條命,我亦不會讓你們動他分毫!」
「在我印象中,景軒皇子你沉著睿智,三思後行,並非衝動妄為,不計後果之人。」
「在我印象中,我時時衝動,恣意妄為,想殺人,便殺人,想得罪誰,便得罪得徹徹底底。」
「景軒皇子!」宇文朔往前一步,高聲道:「難道景軒皇子要與我北十二國兵刃相向?!」
雲沉雅猛一拂袖,負手而立:「威脅我?我英景軒,怕你一個威脅不成?」
「莫不是景軒皇子要做這等昏庸之輩,為了一個女子,竟挑起戰爭,令天下百姓陷入水深火熱之中?莫不是景軒皇子你不顧大瑛千千萬萬的百姓,不顧神州山河千里疆土?要知道戰爭一起,牽一髮而動全身,屆時,北地之亂,南地之戰,內憂外患,難道皇子你竟擔當得起?」
「倒是你說了,戰爭一起,牽一髮而動全身,種種弊端,皆會暴露。我大瑛的弊端,我尚瞭然於心。你北十二國能不能齊心協力,聯合抗衡我大瑛朝,卻是未知數。」
「再說了,我英景軒,什麼時候做過好人?什麼時候做過好事?生靈塗炭卻也有趣,只要你北十二國奉陪,我生平便嘗試這一回又有何妨?!」
「景軒皇子你——」
「你記著,縱是天下江山淪為焦土,我也不會將小棠交於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