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明華殿外,朔風正蒼勁。
草木榮枯,四季有時。到冬日,即使天地晴好,目之所及,也是一片清冷寒景。
雲沉雅出了宮,未乘馬車,而是領著白貴三人,信步遊走於這南國京華地。繞過一個小巷口,市井熱鬧氣撲面而來。
「折月樓。」尾巴狼合起摺扇,往一個牌匾上虛虛一指,「這樓子名兒起得氣派。嘗聞大瑛有攬月樓,摘星閣,縱觀其義,不過是想將天上之物據為己有。然『折月』二字,非但自詡人定勝天,且還有要與天命一爭高下之意。豈不知,這世上最渺小的便是人,最自不量力的,也是人。」
這話說出口,白貴三人便愣住了。
「自不量力」四個字帶著自嘲的語氣,雲沉雅分明在意指自己。
也是了。方才在明華殿中,他與宇文朔據理力爭,看似八面威風,可冷靜下來想,雲沉雅如此,又如何不是被北十二國逼入了絕地?又如何不是在逞強?
「大公子。」白貴沉吟片刻,道:「大公子數年來為國為民,老奴看在眼裡,銘記於心。然,拋開家國天下不談,大公子所有的決斷中,數今日剛絕鏗鏘,令臣最為心折。」
雲沉雅笑起來:「你倒是會避重就輕。」
司徒雪道:「屬下意同白老先生。老先生非是避重就輕,而是相信大公子。」
「我也亦然。屬下隨大公子十餘年,只要是大公子的決定,無論大小,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雲沉雅怔了一下,「呵,你……」
話未出口,他卻頓住。目光越過司空幸,落在街角一個人影身上。
「算了,不說這個了。」雲沉雅道,「自出了宮,那人便一直跟著我們。司空,你去見見他吧。」
司空幸沉默片刻,迴轉過身。街頭之人不是別人,是司空幸的三弟,司空宇。
司空宇見狀,不等司空幸過去,便一瘸一拐的走過來。
他與雲沉雅一拱手,道:「大皇子,我……不,草民,草民想與二哥司空幸說幾句話。不知、不知……」
雲沉雅一愣,看了司空幸一眼,忽地又笑起來。
前陣子,司空宇曾來尋過司空幸幾次,可卻回回碰壁。想來,司空宇今日學聰明了,知道要先得到雲尾巴狼的首肯。
這副有點衝動有點無措的模樣,倒像是小時候的景楓。
雲沉雅笑道:「這是他的事,何必問我?」
司空幸沉了口氣,轉頭看向司空宇:「何事?」頓了頓,又忍不住問,「你的身子,可曾好些了?」
「好多了,我習武之人,扛八十大板,還是扛得住。」司空宇道。
他沉默一下,又看向雲沉雅,猶疑地說:「大皇子,還有一事……我今日想請二哥回家一趟,因我不日後要出遠門,還盼著二哥能與我,與大哥一同聚一聚。」
「要出遠門?」司空幸眉頭一皺,「怎會?」
「我……」
「也罷,司空,你且隨你三弟去吧。」
「大公子?」
雲沉雅清淡搖扇:「這幾日清閑,無甚事做。再說了,你做我護衛,一做便是十餘年,是時候歇歇了。」
這話聽入司空幸耳里,竟似乎別有他意。
司空幸登時愣住,等他反應過來,雲尾巴狼已招呼著白貴司徒雪,往街的另一頭走去了。
繞過三曲巷,折過八道灣,便是一條小渠。渠畔有樹,可惜樹葉已落,只余紛亂枝椏。
雲尾巴狼沿湖走一段,忽地頓住,他只手在眉骨搭了個棚,看了看天色,道:「司徒,這幾日,你將行囊收拾收拾,隨司空去吧。」
司徒雪大驚:「大公子,屬下——」
「還記得當日,我在明荷偏苑對你說的話?」
那日情形岌岌可危,但云沉雅卻莫名地說:挑個好日子,將你嫁給司空。
「屬下記得,可是……」
「那句話,我並非是在開玩笑。」雲沉雅道。他沿著小渠再走幾步,負手而立,看向遠處青山,「如今,司空宇要隨杜涼遠去蠻荒之地。司空幸的大哥卻有腿疾在身,不能隨行。」
「司空博沒了三弟的照顧,又沒了杜涼這座靠山。司空他要留下來照顧他的大哥,也在情理之中。」
司徒雪一怔,說:「可是,在司空心中,忠之一字,重於萬物。方才他還說,只要大公子有所需,便是赴湯蹈火……」
「我雖非大善之人,卻也並非不明事理。旁人敬我三分,我便記於心中。司空他隨我十四年,忠義仁厚,盡忠職守。現如今,他與兄弟重逢,可在南俊安家,我沒道理再留住他。」
「再者說——」雲沉雅回過身來,「一個護衛,日後又能作甚?等到年歲長,體力衰,難道要留他在仕途,讓他入朝堂?」
雲沉雅搖搖頭:「司空雖得力,但他為人太剛直板正,宦海沉浮,波雲詭譎之地,並不適合他。」
「可是,如果大公子繼位,司空他就可以繼續輔佐……」
「那如果有一天,他在朝中得罪人了呢?」雲沉雅反問道,「即便是我繼位,我也絕不可能因一個清廉大臣,而去破壞朝中的任何一個勢力。
這便是古來帝王治國的精髓。有人說要懲治亂黨,有人說要懲治外戚,更有人說,凡是濁流,一律當誅。卻不知,真正的帝王之道,是凌駕其上,令各方勢力維持一個平衡點。誰也不敢起亂子,誰也不敢動誰。這樣一來,皇帝的寶座,才算坐得穩。
「所以呢,對司空而言,與其今後在朝中曲高和寡,不如就讓他留在南俊,過一過尋常的小日子。」
司徒雪喉間一澀,想了想,又拱手道:「可司徒仍願跟隨大公子身旁,大公子若有吩咐,司徒亦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怎得就想不明白呢?」雲沉雅笑起來,「司空雖木訥,但卻是有情有義之人。你與他情投意合,又何苦要分開?能在市井間,娶個媳婦兒,嫁個夫家,過過尋常日子,是這世上很難得的事。我都羨慕得緊,你卻推脫不要?」
「我——」
「罷了,你若聽我之言,現下便去尋司空。你若不聽我之言,那說明你已不認我這個主子了,日後怎樣,你便自生自滅吧。」
白貴一個人,隨雲尾巴狼回了雲府。
境由心生。司空司徒雖還未離開,可偌大的院子,如今瞧起來,也格外冷清了。
舒家小棠回棠花巷子去了。白貴隨尾巴狼在雲府裡頭轉悠。轉到荒園處,雲沉雅忽地遙遙指著那片空地,說:「早先我與小棠說,要在這裡種些桃花海棠。秋來時,我還挺勤快,自個兒過來翻了翻土,落了花種。現下看來,不知何時才能見到這裡花滿枝頭。」
荒園蔓草,萋萋生煙。天末盡頭,涼風忽起。
白貴沉吟片刻,道:「大公子,其實老奴以為……」
驀地,雲沉雅嘆了一聲,他迴轉身,看向白貴:「白老先生,我……是不是錯了?」
白貴訇然抬頭,難以置信地望向雲沉雅。
曾幾何時,那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瑛朝大皇子,竟會問出這樣的話。
「我也不知從何時起,只覺每走一步,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覺得……彷彿冥冥中,被何物牽引,無法脫身。以至於今天我竟然,竟然說出讓天下江山淪為焦土這樣的話……」
白貴怔住。片刻,他慢慢點了點頭:「老奴明白,其實在大公子心中,我大瑛朝的萬里江山,比什麼都重要。」
雲沉雅伸手捂住雙眼,深吸了口氣:「是啊,畢竟……那裡是我的故國,是我亟亟守護多年的山河,可我怎麼會,又怎麼能……」
白貴沉默地看著雲沉雅。
他一生中,官涯五十年,任了三十年的宰相,輔佐三代大瑛帝王。可那三個帝王,論資質,論性情,都比不上一個英景軒。
這世上,再沒有人比英景軒更適合做皇帝。白貴曾經這樣想。
可如今,他忽然覺得自己錯了。
為人君者,需得時而明白,時而糊塗,需得偶爾為名利所驅使,亦堪不破人間空色。
但英景軒真的太聰明了。
所以打一開始,他擔得起重任,下得出狠手,卻並不在乎一個皇位。所以他會覺得,與其做個孤寡帝王,一輩子陷於朝政深宮,不如做個市井百姓,心隨意動。
「大皇子不必自責。」白貴說,「今日之局,實乃情之所至,情之所困。大皇子雖是君主,但也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啊。」
雲沉雅閉上眼,苦笑了一下:「卻也並非。我從前知取捨,知收放。可這一回,我卻不願放棄小棠。因一己私慾,使大瑛山河,我朝百姓,統統陷入危難。只不過——」
雲沉雅說到這裡,忽地停住。他的目色沉靜下來,走前兩步,朝著大瑛朝的方向,直直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我英景軒,愧對大瑛,愧對百姓,實乃重罪之身。三記磕頭,也非能贖我之罪。只不過,我除了是一個皇子,更是一個男兒。齊家治國平天下,齊家為首。我身為一個男兒,怎能容忍他人奪我髮妻?怎能連我對小棠的承諾,一份人世間最平凡的安穩,都給不了她?」
雲沉雅說罷,站起身。他拂了拂衣袍,沉聲喚道:「白大人。」
「老臣在。」
「即日起,我齋戒沐浴,面壁七日。七日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當日黃昏,舒棠回來后,雲沉雅已入戶面壁了。舒家小棠在屋外憂心忡忡地盯了半日,剛迴轉身,便撞見白貴。
白貴見了舒棠,彎身行了個大禮:「小棠姑娘,老奴正在等你。」
舒棠一愣:「老先生等我?」
「嗯。」白貴點了點頭,「大公子面壁所為何事,想必小棠姑娘已經猜到。」
「雲官人他……」舒棠眉頭一擰,垂下眸子,「只能……猜個大概。」
「那老奴告訴小棠姑娘,如果有個法子,可以幫助大公子呢?」
「什麼?」
白貴走前兩步,嘆聲道:「這個法子,有些冒險。不是老奴想出來的,是二公子走前,託付給老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