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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杏林

  二月十五,春序正中,草木蒙青。


  暖風輕卷,洮都街上家家戶戶結著彩,盛裝的女孩兒手中握拿著花枝,腳步輕盈。


  「姑姑,我要去吃熱糕……」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兒紅了眼眶,抱著少女的腿不肯放手,「我要吃青稞糰子……」


  少女穿著鵝黃色小襖,蔥綠褲子,許是怕褲腿太肥走路不便利,拿兩根紅繩系在褲腳處,還別出心裁的繫上兩個小銀鈴,走起路來叮咚作響。她彎下腰,耐心地掰開小傢伙肥肥的爪子,笑眯眯:「你再鬧,姑姑下次不帶你出來玩。」


  小傢伙立刻噤聲,圓溜溜的眼睛轉了一圈,可憐巴巴的仰著頭,雖然不敢再抱大腿,到底還是饞,憋了半天:「姑姑,那裡有吃的嗎?」


  少女捏捏他的臉蛋:「你看這裡人人手中拿著花枝,咱們出城去那片杏子林,摘幾枝長得好的杏花給你母親好不好?」


  「可是,這街上便有賣的。」小男孩看著這一溜賣野桃花野梨花的,又望望甚遠的城門,著實覺得姑姑太不可理喻。


  「這是心意懂么?」少女牽起小男孩的手,哼著歌兒,「阿庄乖,姑姑唱歌給你聽。」


  「胖娃兒騎白馬,白馬跳得高,胖娃兒耍關刀,關刀耍得圓……」少女頓了頓,大約是忘詞兒了,含糊幾句:「……胖娃兒絆下海。」


  「姑姑,你唱錯了……」小娃娃不滿的抬起頭。


  「呃……」少女微惱,什麼胖娃娃瘦娃娃,她能記住這幾句已經很不容易了!


  如此這般吵吵鬧鬧,出城沒多遠,果然見到杏林已開得大好,淺白粉紅遙遙一片,如晚霞蒸騰而起,驀然映紅少女的雙頰。


  「走,咱們摘枝去!」少女拉起侄兒的小手,加快了腳步。


  只不過走出了數步,少女放緩了腳步,有些好奇地向林中深處一側望去。


  「姑姑,摘啊!」胖小子急了,跳起來想去摘枝,「摘完去買糕吃。」


  「別吵,咱們瞧熱鬧去。」


  少女拉著小傢伙一陣快跑,見到一棵大杏樹下果然起了紛爭。一個高個兒年輕人背對著自己,牢牢抓住了對面矮個黑皮中年人的手。那矮個口中嚷嚷著「冤枉」,目光卻四處流竄,顯然是想著要找機會溜走。


  高個子年輕人倒是沉著:「你將錢袋還我,我也不去報官,就此了結可好?」


  「呸,冤枉我偷錢!」矮個男子狠狠唾了一口,「瞧你穿著氣度像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卻也不能這般平白無故誣賴人吶!」


  年輕人卻也沒生氣,右手輕輕一挑,在那人長袖中抓住了一個錢袋,沉聲道:「這是什麼?」


  「這是我的!」矮個男人伸手就去搶奪,只可惜個子不夠高,手臂不夠長,硬生生的夠不著,只能手腳亂舞嚷嚷,「這裡邊裝著些散銀子,都是我的!」


  少女便是在此時興高采烈的鑽在了兩人之間,笑嘻嘻道:「這裡出了何事?」


  「姑娘你來評評理,這公子爺硬是誣賴我偷了他錢袋。」矮個男子見來了人,精神一振,「俺這錢袋裡裝著五兩三錢銀子,不信你數數!」


  少女眼珠子咕嚕嚕轉了轉,轉而望向那年輕公子。目光甫一觸到,她心下暗暗贊了一聲,這公子長得可真好看。


  洮地男子個子往往偏矮,外出勞作的緣故,膚色又黑,這年輕公子想是從中原過來的,膚色略淺,卻又不像她見過的那些羸弱的中原男子般白皙,一雙鳳眼微微勾著,沉靜溫和,倒是俊得很。


  少女目光從年輕公子身上移開,「喂,你說,這錢袋裡邊有多少銀錢?」


  年輕公子卻怔了怔,道:「這裡邊有多少銀錢,我還真不清楚。許是六七兩吧。」


  少女彎起眼角笑了笑。


  那年輕人卻鬆了鬆手,覺得為這件事再爭執下去並無什麼意思,淡笑道:「幾兩銀子罷了,便算了吧。」


  矮個男子哈哈一笑,伸手去接那錢袋,將觸未觸之時,少女卻搶先一步拿了過來,沉吟道:「這事兒可不能就這麼算了。公子你不是本地人吧?」


  年輕人點點頭:「從中原來。」


  「哼,若是不把事情弄清楚,豈不是讓你們這些中原人以為我洮地無禮樂之教,乃蠻夷之地?」少女瞪他一眼,驕傲的揚起下頜,嘩的拉開錢袋,裡邊果然是五兩三錢銀子。


  「我就說這錢袋是我的吧?」矮個男人嘿嘿笑著,伸手去接。


  少女卻將兩手平攤開:「我不是官爺,也不懂斷案,只知道你倆糾纏不休,那麼我便將錢袋和銀子分開,你們一人拿一樣,這可公平?」


  年輕人唇角微勾,心想這姑娘果然年紀小,這般決斷,當真稀里糊塗得很。他也不多言,抿了絲笑道:「公平得很。」


  「喂,你要什麼?」少女轉向矮個男子。


  「自然是銀子!」矮個男子伸手便去拿她左掌上的銀錢。


  少女手掌卻輕輕一翻,右手順勢肘擊,啪的一聲,便將男子擊倒在地。


  「呸,無恥小賊!偷人東西還敢倒打一耙,把我們洮人的臉都丟盡了!」少女雙手插在腰間,「這錢袋若真是你的,你豈會不知這是上好的織錦緞做成,十倍於五兩三錢都不止!」她一腳踩在那小賊胸口,轉身將銀子和錢袋交還年輕公子,「喂,還給你。下次可別丟了。」


  年輕人目中滑過一絲詫異,接過來道了謝,又見那人伏在地上吃了一嘴的灰塵,微笑道:「我看這位小哥也是一念之差,家中許是等著用錢也不一定。姑娘,還是算了吧?」


  「你……」少女鼓起腮幫子,看看那小賊,又看看眼前這氣度清貴的年輕人,終究還是鬆開了腳,「滾吧你!下次別讓姑娘再撞見你!」


  小賊連滾帶爬的走了,少女轉身向年輕人拱了拱手,歉然道:「這位公子,我洮地其實並非盜賊橫流之地,只是今日被你撞到,那是例外……許是你,穿得太好了些,又孤身一人在此。」她抓了抓發梢,又彎起眼角笑了笑,「總之,下次若是再見到這些無賴小賊,不需要同他們客氣,報官便是。」


  年輕人客氣的笑了笑,「姑娘說得很是。」


  「那就此別過。」少女伸手招了招站在不遠處數螞蟻的小傢伙,「阿庄,咱們走了。」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漸漸走遠,年輕人卻兀自站在原地,不遠處有人匆匆奔近,輕聲問:「殿下……」


  年輕人卻擺了擺手,兀自看著那個方向。


  少女穿著鵝黃小襖,翠綠長褲,顏色是極鮮艷燦爛的。他忽然想起剛才她那一笑,似是天邊萬千丈軟紅、數十里晚霞傾倒進了眼角,當真是明媚善睞,熠熠生輝。也只有那般顏色,才能襯出這般笑顏吧。


  年輕人眼底浸潤出笑意,卻聽那叮咚清脆聲越來越遠,漫漫隱入了杏花春事中,終於再不可望。


  「殿下?你沒事吧?」適才奔近的年輕人見他站立不動,有些焦急。


  「沒事。」年輕公子回過神,「景雲,洮侯還不知我們已經先到了此處吧?」


  「不知。按照陛下聖諭,咱們該是在五月間來此處理事。」


  「不知道便好,你我一切低調。別讓旁人知道行蹤。」公子笑了笑,「這逍遙無拘的日子,我還能再過上一兩個月。」


  景雲卻略帶憂慮:「陛下若是知道你悄悄跑了出來……」


  公子卻只漫不經心道:「我將兵符留在京里,皇兄雖知我的病假是託辭,實則外出遊山玩水。他樂得見我如此,不會怪罪。」


  「殿下,你在外領兵三年,出生入死,方才將匈奴趕出了這關外,領兵回朝不過一月,陛下便如此待你——我,我們做屬下的不服!」景雲恨恨道,「當真是狡兔死,走狗烹!」


  「景雲,住口!」公子面色一凜,看著下屬不忿的表情,終究還是放緩了語氣,「帝王之道,向來如此。我並無意與他爭這天下,便閑散了事,也能安然過此一生。」


  只是當時語氣蕭索的年輕人,卻並不知曉,自己的後半生,卻又該如何波瀾壯闊。


  少女摘了數支杏花,剛要入城時,她那小侄兒走得有些乏了,坐在地上歇腳,只是不肯起來。


  「你不起來,我便不給你買糕吃!」少女也怒了,索性也坐下,「咱們也不回去了!」


  小男孩哼哼兩聲,也轉過了頭。


  兩相對峙,直到一道溫和男聲打破了安靜:「姑娘,又見面了。」


  「啊?是你啊?」少女跳起來,還扯了小侄兒一把,「這麼巧?」


  小娃娃不明所以的看看兩人,偏過頭,坐著不動。


  「這小公子是?」年輕人嘴角勾著溫文笑意,彬彬有禮的問。


  「我家侄兒。」少女訕訕一笑,「我帶他出來踏青呢。」


  「小兄弟是走不動了吧?」年輕公子蹲下來,親切道,「我來這裡之前就聽聞,洮地小二郎很擅行路,今日一看,也不過如此,和中原的小姑娘差不多。不如,我來背你吧?」


  小傢伙立刻坐直身子:「我才不累,我能走。」說罷小胖腿一擺,幾乎是小跑著往城門衝去了。


  「哎——」少女還來不及叫住他,跺了跺腳,「走那麼快乾嗎!」


  公子卻攔住了她,揮了揮手,身旁一直沉默的景雲快步走上來:「殿——」


  他看看年輕公子的臉色,轉而道:「我去看著小公子。」


  少女看著遠去的兩人,搖頭笑了笑:「這小笨蛋,真是激不得!」


  「在下江載,從京都來此處,家中一直做錦緞生意。不知姑娘怎麼稱呼?」


  「我姓韓,唔,你叫我阿維好了。」阿維上下打量他,「江公子,你果然是來這裡做生意的。不知住在何處?」


  很多年之後,江載初都還記得初識的那一日。


  他是第一次來錦城,因閑來無事,漫步入了那片杏林,遇到了韓維桑。


  他們並肩回城的時候,他的步履還很沉穩,可她走在他身邊,蹦蹦跳跳的,像是只小兔子。


  一動一靜,他的心跳竟然也隨著那叮咚作響的銀鈴聲,跳得快了一些。


  那時他們用的都是假名,可後來想起來,彼此用假名的時候,竟是最真心相待的時光。


  可見這世事,真正是,荒謬弄人。


  待到阿維和江載初入城之時,景雲已經帶著小傢伙買了好幾包熱糕,就著酸梅湯,吃得不亦樂乎。阿維原本要坐下,抬頭看了看時辰,忽的跳了起來:「阿庄,走啦走啦!再晚就要被禁足了!」


  阿庄抬頭左右看了看,垂頭喪氣:「好吧。」


  維桑匆匆對江載初和景雲拱了拱手,心急火燎一般道:「下次再見。」


  「姑娘,我住在玉池街,你若有空,可來尋我,咱們一道結伴遊錦城。」江載初站起身來,追著少女的背影喊道。


  景雲微微側目,有些吃驚,卻見那姑娘百忙之中回頭應道:「一定來,一定來!」


  「殿下。」景雲若有所思,「你可看見那小公子手中戴著的銀鐲子,上邊的圖騰是金烏。」


  江載初略略回想了下,淡道:「是么?」


  「殿下,還是小心些好……」


  維桑帶著阿庄溜到偏門口,門果然開著一條細縫。


  「快進去。」維桑拍了阿庄一下,兩人鬼鬼祟祟的正要進門,卻聽到一聲重重的嘆氣聲。


  維桑身上的汗毛都豎起來,硬著頭皮轉過身:「嬤嬤。」


  嬤嬤果然早就在守株待兔了,上下打量了維桑許久,這才伸手抱過了阿庄,搖頭道:「郡主,你自個兒溜出去玩,侯爺不說什麼,老婆子也沒話講。可你還把小世孫也帶出去……」


  維桑暗暗翻個白眼,掐指算來,幾乎每個月她都會聽好幾遍,幾乎能背下來了:「……世子妃身子不好,世子又不在此處,若是小世孫出了什麼事,你怎麼向侯爺交待?」


  不過嬤嬤今日話鋒一轉,卻並未嘮叨她,只道:「快去侯爺那邊,世子來信了。」


  「真的?」維桑喜笑顏開,拔腿就往前廳奔去,看得嬤嬤又大搖其頭,連連嘆氣。


  繞過了偏門的游廊,維桑差點撞上另一條走來的侍女,其實是她太過莽撞了,可侍女們呼啦啦跪了一地,皆低著頭道:「郡主。」


  維桑一眼就看見世子妃站在侍女們身後,微笑望著自己:「郡主,世子來信了。」


  「阿嫂,我來扶你。」維桑示意侍女們都起來,繞到世子妃身邊,伸手扶住了她,「大哥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世子妃的娘家在洮地是望族,她生得柔美孱弱,性子又溫和大度,維桑很是喜歡她。只是她身子不大好,生下孩子之後極少外出,府里就維桑帶著小侄子四處瞎鬧。


  「我也還沒看到呢,一起過去吧。」世子妃由她扶著,忽道,「阿庄貪吃,你可別老縱著他。」


  「啊……哈哈!」維桑驀然被戳中心事,略略有些心虛,「嬤嬤們會看著的。」


  世子妃只是一笑,日光從她的身側落進來,透過游廊便翠竹,淅淅瀝瀝,襯得她的側臉尤為柔和美麗。維桑看得有些發獃,忍不住稱讚了一句:「阿嫂,你真好看。」


  眸色流轉,世子妃撲哧一聲:「別說些討巧的話,想要糊弄過去。」


  維桑嘿嘿笑了笑,索性閉口不談。


  因為自個兒身子的緣故,世子妃總是盼著兒子長得活潑健壯,維桑帶著他四處亂跑,她心下是清楚的。於是堵住嬤嬤們的嘴,有時還在老侯爺面前美言幾句,世子妃明裡暗裡,總是幫著維桑。


  「阿嫂,台階小心。」維桑小心的引著阿嫂跨過一處台階,興緻勃勃道,「我瞧大哥快回來了吧?也不知我讓他給我帶京城的玩意兒,他找到沒有。」


  洮侯韓壅面色沉沉,捻著花白的鬍鬚站在窗邊,一見維桑的打扮就沒好氣:「又溜出去了?」


  維桑卻不怕,吐吐舌頭,搶著道:「阿爹,我今日還在城外抓了個小賊呢!」


  韓壅卻並未如同往日般寵愛地將女兒誇上一誇,嘆氣道:「賦稅日重,洮地民生多艱,這才盜賊四起……唉。」


  世子妃沉默片刻,望向桌上那張雪白信紙,低低問道:「父親,世子來信說什麼?」


  讀完了信,世子妃臉上僅有的紅暈一點點褪去,似是難以置信:「朝廷怎會這般荒唐?」


  維桑心急,連忙接過來讀了,尚未看至最後一行,便憤然道:「不是才打了勝仗嗎?這皇帝為何還要親征匈奴?親征也罷了,憑什麼要咱們出錢出糧草?還要大哥隨行?」


  韓壅苦笑一聲:「洮地素來是天府之國,糧草豐沃,偏偏武力又弱,不壓榨這裡,卻又去哪裡要軍費?當初他們要你大哥監運貢品入京時,只怕已做好了這打算。」


  世子妃卻很快的收起了擔憂之色,匆匆向老侯爺行了一禮道:「父親,信上說太后喜歡上番進貢的錦鯉小屏,我這便再去做幾件。世子在那邊,總能過得舒服一些……」


  「阿嫂,你再綉下去眼睛都要瞎了!」維桑大急,眼眶都紅了。世子妃在洮綉上的功力,這世上當真少有人能比,那些蜻蜓點水般的繁複綉法,綉娘們學不會,可偏偏是她,看一眼便會。這些年特供皇帝太后的貢品,皆是世子妃親自動手的。


  「小妹,這幾日大夫每日替我扎針,眼睛卻已好很多了。」世子妃微微一笑,「你便替我看著阿庄,阿嫂就謝過你了。」


  阿嫂模樣柔弱,真正遇到了事,她比誰都要堅強。維桑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只能岔開話題道:「阿爹,我聽人說,周景華不日便要離任,新的轉運使五月會來,卻不知會是何人。」


  「是啊,聖旨下月便要來了。」老侯爺嘆氣道,「皇帝是鐵了心,這親征的糧草銀錢補貼,是要從咱們這裡要去啊。」


  維桑咬了牙,這周景華仗著是太后內侄,在這裡為非作歹,搜刮民脂,若他真要離任……她眼珠子一轉,卻聽父親厲聲道:「你別再給我惹事,聽到沒有?」


  維桑乖乖的點了點頭,腦中卻在開始盤算起來。


  玉池街是錦城最繁鬧的街道,小販們挑著吃食一路叫賣,店家打開了門,往來的行人隨意便進去吃茶喝酒,從早至晚,人聲鼎沸。


  江載初在錦城住在玉池街尾的小院中。看似普通,妙卻妙在,這院落是三重進深,前後中庭皆植下榆樹,枝葉繁密,冠蓋遮住了大半天井。平日里坐在樹下讀書下棋,當真清幽,取的正是鬧市求靜之意。


  這日他在石桌邊下棋,自攻自守,廝殺到激烈之時,門外忽然有了動靜。江載初眼尾輕輕一挑,是景雲走進來,面色不郁:「皇帝要親征了。」


  「是么?」江載初掩飾下一絲失望,輕輕落下一枚黑子,「太傅、司馬兩人皆勸不動他?」


  「我就不明白了,好不容易匈奴被咱們趕到漠北,正好趁著這幾年休養生息,他怎會這般固執?好端端的便要勞民傷財。」景雲氣道,「再說咱們這陛下,能不能打仗還是個問題。他不就是為了證明自己比殿下你強么——」


  江載初接二連三落子,恍若不聞。


  「還把你派遣到這裡,督促征糧徵兵,這不存心讓你招惹洮地怨恨么?」景雲還未說完,白子卻已輸了,江載初興緻闌珊拂了棋局,想了想問道,「這幾日可有人來尋我?」


  「不曾。」景雲心直口快,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殿下是說那位姑娘嗎?我瞧她早就忘了。」


  不知為何,表情素來都是雲淡風輕、極少動怒的寧王殿下,這次臉黑了黑,一言不發便回了裡屋。景雲尚不知自己何處惹到了他,咕噥道:「這洮地的女子又有什麼好了,遠不如咱們中原的溫良賢淑。」


  話音未落,從窗欞射出一粒暗器射出來,速度雖快,準頭卻不大好。他也不在意,隨手便格擋開,未想便算準了他這一格,暗器忽的折了方向,不偏不倚直中眉心。這一下當真是又快又狠,痛得景雲齜牙咧嘴,以至於偏偏在這一日,他見到了維桑,小姑娘瞪大眼睛看著他眉心的一點紅痕,委實有些吃驚:「你怎的學著姑娘家去點了花子?」


  她卻也不是故意將景雲的臉上弄得一陣紅一陣白,一轉頭見到江載初,很是高興:「江兄,好久不見了。」


  江載初立在景雲身後,甫一見到她,淡淡笑了笑:「姑娘。」


  「唉,我前幾日甚是想來找你,只是家裡有些事,著實出不來呢。」維桑原本嘆著氣,轉而眉開眼笑,「幸而今日出來逛逛,這麼巧,在街上遇到了。」


  江載初原本神情淡淡的,此刻略略沾了笑意道:「無妨。」


  「對了,生意做得如何?」


  江載初只說還好,見她手中提著一個小包袱,忍不住問道:「姑娘買了些什麼?」


  維桑卻頗警覺,順手將小包袱放在了身後,裝作不在意道:「無甚,一些姑娘家的脂粉口紅罷了。」說著看見路邊有小販在賣熏香,便湊了過去,道:「我看看這香佩。」


  江載初怔了怔,這路邊賣的熏香是尋常人家用的,製作頗為粗劣,味道也辛濃,遠不及她身上那股淡淡彌散開的素馨味優雅,卻不知她為何這般興奮。


  維桑很快挑了些香佩,付了錢放進小包袱里,心滿意足道:「這下可齊全了。」江載初見她盡挑些味道濃烈的,如辟汗草、茱萸之類,且小包袱里瓶瓶罐罐,不知是什麼東西,微微蹙了蹙眉。維桑不覺有異,轉頭望了江載初笑道:「江兄,今日有空么?我請你去喝酒吧?」


  「有空是有空,不過,還是我來做東吧。」江載初沉吟道,「只是我對這錦城不熟,姑娘你來選地方吧。」


  維桑也不推辭,呵呵一笑:「那便跟我來。」


  三繞兩繞,到了一座酒樓門口,維桑正欲踏進,江載初腳步頓了頓,景雲面色尷尬,好意提醒道:「阿維姑娘,這是,咳咳,花樓。」


  「今春樓這三字,我識得的。」維桑轉過頭,眼角處滑過一絲狡黠之色,「此地巴洮聞名,姑娘們唱得好曲兒,糕點又好吃,我特意帶兩位來見識見識的。」


  景雲這才發現今日她特意做了男兒打扮,青衫一件,腰中配著漢白玉,活脫脫便是一位年輕公子。他還要說話,卻被阻住了。


  江載初瞧著她胡鬧的樣子,改了稱呼笑道:「兄弟,那便進去瞧瞧吧。」


  維桑不與他客氣,一進門便要了二樓雅座,順便點了美人唱曲,另有三人隨侍在旁。


  江載初與景雲平素少來這樣的地方,難免還有些拘謹,維桑卻甚是熟絡,笑問斟酒的美人:「怎得今兒這般冷清?」


  美人掩面一笑:「公子是不知道,今晚周大人包了這樓,許多熟客都知道呢,左右喝得不過癮,索性這午後也不來了。」


  「周大人?可是轉運使周大人?」維桑眼珠子一轉,彷彿很是新鮮,「周大人也會來這裡么?」


  「熟客呢。」美人一笑,「出手和大方,只可惜,馬上便要離任了。」


  維桑手中握著那杯酒,並未喝下去,卻聽到江載初身邊的女子輕輕驚呼一聲:「公子,這傷……當時一定很痛吧?」


  維桑一時好奇,伸長了脖子望去,江載初已經若無其事間用袖子將腕骨處遮住了,她只來得及瞄到上邊一道極深極長的疤痕。


  「一次途中遭遇了劫匪,被砍了一刀。」江載初輕描淡寫,「過去許久了。」


  「江兄,人說洮道難,難於上青天,我雖是洮人,卻從未走過,是真的這麼艱險么?」維桑腦中勾畫了那一番兇險場景,略略有些唏噓。


  「太白這詩雖做得有些誇張,卻也差不離了。只是這路越艱辛,自然風景愈加壯闊,倒是值得一覽的。」


  維桑極是嚮往:「有朝一日,我也能去走上一走,也就不枉此生了。」


  江載初坐在她右手方位,卻拿眼睛淡淡將她看了看,眼中帶著一絲笑意,「下次不若咱們結伴同行?」


  維桑笑著應允了,正說著,唱曲的姑娘調了調弦,輕柔婉轉地唱了起來。


  「新婦磯頭眉黛愁,女兒浦口眼波秋……」


  一首《浣溪沙》真正把女子深淺不定的心思唱絕了,就連江載初也似是聽得極為專註,只有景雲一直冷眼旁觀,見維桑雖是安靜坐著,其實心思不定,眼神四處游移,不知在琢磨些什麼。不多時,她便站了起來,拱了拱手道:「兩位兄長,小弟家中還有些事,今日早些回去。不如下次,小弟做東,請兩位喝酒。」


  江載初並不意外,也未挽留,待她東張西望下了樓,還在低著頭,彷彿研究手中酒盅已經入神。景雲卻懶懶站起來,若無其事地出去了。


  雅閣內只剩下江載初一人,他閑閑靠在案邊,直到景雲回來,手中為琴姬而合的節拍聲未斷。


  景雲的表情卻略有些古怪,俯下身,輕輕在江載初耳邊說了句話。


  江載初並未有太多詫異之色,只是問身邊美人:「周大人來這裡,是入夜後即走么?」


  「有時會留宿。」


  江載初點點頭,令景雲結了賬,起身離開。


  因他出手闊綽,那樓中老鴇追著兩人笑道:「兩位公子,下回再來。」


  江載初點頭笑了笑:「必來。」


  入夜,錦州水路轉運使周景華聽著時下最流行的小曲兒,漫不經心地同一眾同僚聊著天,老鴇則不失時機的湊上來,低聲笑道:「周大人,您這多久不來了?特意給您留著一個雛兒呢。」


  如今皇帝雖已親政兩年,太后卻依舊權勢熏天,當時將內侄派到此處,便是瞧准了錦城水陸轉運使是個肥差。周景華年過四十,養尊處優著,身子倒還精壯,手裡抱了個美人,卻見有人湊過來,小心問道:「卻不知那寧王是否好相與?」


  周景華笑著唾了一口:「你們消息倒靈通。」他眯著眼睛想了想,「寧王我只見過幾次,也不知脾性如何,只是年輕人嘛,又剛剛在北邊打了勝仗回朝,驕縱些是免不了的。」


  底下一溜官員提著耳朵皆聽得仔細,心下各懷心思,卻是在想著如何討好新來的上司,至於這眼前這個也決不能得罪,回京之後只怕更能幫襯著提攜。


  酒過三巡,周景華便有些倦了,先去了後房。


  房中果然坐著一個女孩子,瞧著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模樣兒尚未長開,只是容貌已初見秀色。這種年紀的處子,風情自然尚未露出,只是腰細膚嫩,果然是按著自己的口味找的。周景華滿意地捻須,也不多說,伸開雙臂。


  少女怯怯的上前幫他寬衣,服侍他躺在床上,臉頰紅得要幾要炸開:「大人,我去,去吹了蠟燭。」


  還未走出半步,卻被周景華狠狠推倒在床上,他急不可耐的扯下她身上衣物,燈光下露出少女尚未發育完全的胸乳,周景華眯了眯眼睛,伸出手,毫不客氣的揉捏下去。


  這樣自上而下的角度,他能完全看清少女因為疼痛而扭曲的表情,卻又竭力忍著,不敢表現出來——這種有些凌虐的快感,總是令周景華覺得自己處在權勢之巔,他正自盡興,呼的一聲,蠟燭竟滅了。


  周景華頓了頓,一回頭,卻見窗開了。


  這晚上並無月光,一片墨黑之中頗有些瘮人,他有些掃興的從少女身上起身,正要喚小廝來點蠟,窗外忽然飄進一條長長的布帛。


  周景華一愣之下,覺得那布帛有些面熟。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那是府上已經死去的一名侍妾玉佩兒生前喜歡繡的錦緞紋樣。


  這般一想,他渾身起了疙瘩,口齒不清喊道:「來,來人……」


  只是話音未全,一個白色身影已經飄在他面前,枯槁長發披散下來,手中持著雪寒利刃,面容慘白,吐著長長的紅舌,幽幽道:「大人,你有了新歡,卻忘了玉佩兒吧?」


  一股濃烈的茱萸香氣撲鼻而來,周景華想起她自盡那日,恰是重陽,府上四處是茱萸香氣,眼前一黑,幾乎要暈過去。


  玉佩兒湊得更近一些,匕首輕輕一劃,霎那間就在周景華臉上割破了一個長口子,鮮血滲落下來。她輕輕笑道:「奴家一年不見大人,大人不如跟我走吧?」


  「我不,走,不走——」周景華渾身顫抖,「你,你去找別人。」


  玉佩兒持著匕首的手沖他用力揮了揮,周景華卻真正嚇呆了,不管不顧,大聲喊了出來:「救人啊!有鬼!」


  瞬時,今春樓燈火通明,門外響起紛亂腳步聲。


  「女鬼」皺了皺眉,一拳將周景華擊暈,自己則趁著侍衛們奔來之前,躍身出了窗。


  奔在安靜的長街兩側,「女鬼」心下狠狠罵了一聲,自己早早的摸清了今春樓的地形位置,本來只是想嚇唬嚇唬他,卻未想到這人這般怕死,逛次青樓卻帶了這麼多侍衛。


  耳聽著身後腳步聲越來越多,火把照亮了半邊街道,前邊又是死胡同,不知該往哪兒去了。她奔得有些力竭,卻又不敢停下,忽見前邊一條黑影朝自己衝過來,心下一沉,自己只是三腳貓功夫,若是前邊還有人堵截,這可就難以逃跑了。


  只是那條黑影掠過了自己,卻和身後的追兵乒乒乓乓打在了一起。


  她剛想回頭看一眼,另一人閃出,壓著她耳邊,低聲道:「快跟我走。」


  她用力點點頭,稀里糊塗被拉著衝進了小巷,只是沒跑出幾步,那人停下步伐,無奈道:「怎得是死胡同?」


  她側過頭,黑衣人雖蒙著面,一雙眼睛卻是狹長明亮,熠熠的彷彿吸進了漫天星光。


  「怎麼辦?」「女鬼」哭喪著臉,「跑不掉了嗎?」


  「只能打出去了。」黑衣人百忙之中還拍拍她臉,白粉便一層層落下來,他眼中笑意愈深,沉聲道:「跟在我身後,別怕。」


  他並未拿兵刃,好些追兵徑直繞開了前邊那人,沖他二人奔來。黑衣人拳打腳踢,侍衛們躺了一地,呻吟打滾,慘不忍睹。


  只是耽擱得太久,周景華也親自帶著人追了來,遠遠站著氣得跳腳:「格殺勿論!」


  眼見人越來越多,黑衣人反手攬著女鬼的腰,輕笑道:「不和他們玩了,走吧。」


  女鬼被他一帶,只覺得身子一輕,不由自主往牆上掠去。


  只是她回頭一看,身後卻亮起一排明晃晃的箭簇,「小心!」


  話音未落,箭簇如雨般飛近,黑衣人手中忽然多了一柄短劍,反手一揮將箭矢格開了。


  一劍之威,鋒芒閃露,她卻看見他手腕以上那道疤痕,不由怔住道:「你——」


  黑衣人帶著她幾個起落,身子頓了頓,低聲道:「動靜太大,錦城防禦使也帶人來了……」


  果然,不遠處一支黑甲軍正馳騁而來,火把照亮半邊夜空,為首的年輕將軍劍眉星目,急急往出事的街坊趕去。


  他帶著她悄然翻落,低聲道:「送你到此處,趕緊回去。」


  女鬼環顧四周,真巧,不遠處便是侯府偏門。


  她鬆了口氣,一轉頭,卻見黑衣人手臂上還插著一支箭,漓漓滲出血來。


  「你受傷了?」她大驚,「你,你隨我回家吧?」


  黑衣人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臂,輕輕將那箭桿折下,毫不在意道:「無妨。」頓了頓,終於還是含了無奈之意,溫和道:「下次別再胡鬧了。」


  府中燈火通明,似乎許多人來來往往,維桑這一晚也不曾睡好。


  待到天蒙蒙亮,她等不及起身,恰好在前庭遇到一身鎧甲的城防使蕭讓。


  一晚的奔波,讓年輕的將軍看上去頗為疲倦,維桑叫住他,問道:「將軍,這麼早來找我阿爹嗎?」


  「昨晚周大人遇刺,追查了一夜,三名刺客還是都跑了。」蕭讓上前幾步,他與維桑自幼相識,也不大避嫌,「如今他暴跳如雷,說是要封城,挨家挨戶搜尋刺客。」


  維桑一時間有些心虛,訥訥道:「這錦州城這般大,誰知到刺客長什麼樣?」


  「其中一人受了傷,或許能查到線索。」蕭讓沉吟解釋道,只是俊朗的眉宇間隱含不屑之色。


  「這老賊,怎麼不讓刺客殺了乾淨呢!」維桑恨恨低聲道。


  蕭讓笑出聲來,「別胡說,讓你爹聽到了又得挨罰。」


  維桑不便耽誤他太久,獨自一人回了房。嬤嬤來服侍她梳洗,見她正翻牆倒櫃的找東西,「哎呦」了一聲:「郡主,你這又是在做什麼?」


  維桑含糊道:「找些東西。」


  嬤嬤將她摁在椅子上,嘆氣道:「小祖宗,這幾日你可別出去玩了,外邊亂著呢,到處抓刺客。」


  維桑手指上繞著一縷長發,一頓,道:「欸?」


  「有人昨晚去行刺周大人,唉,如今那位大人正在侯爺書房裡不依呢。」


  維桑一拍桌子,大怒道:「他自個兒行為不端,遭人恨是常事,找我阿爹幹嗎?」


  「我看,是想走前再撈一筆。」


  維桑雙手握了拳,又是憤怒又是懊悔,早知昨日不這麼衝動……又或者不那麼心軟,徑直殺了他也好……


  嬤嬤梳完了頭,又吩咐丫鬟們端上早膳,只覺得郡主今日倒是乖巧,帶她漱了口,才心滿意足的帶人離開了。


  維桑心中卻有萬千隻螞蟻啃嚙著,坐立不安。直到傍晚的時候,才找到機會,溜出了去。街上果然已經戒嚴,即便有行人走過,也都是低著頭,行色匆匆。


  維桑繞到玉池街,輕輕敲了敲門。


  景雲來開的門,一見是她,不由皺了皺眉:「姑娘,你今日還來作甚?」


  維桑卻不答,只憂心忡忡道:「江兄呢?」


  「……在裡屋休息呢。」


  她直闖裡屋,果然,江載初坐在書桌邊,左手持著書卷正在安然看書。他在家中只穿著在普通不過的素袍,唯獨眉目如畫,遠比素衣更加華麗。一抬頭見是她來了,唇角笑意和煦:「你怎麼來了?」


  維桑一股腦兒將懷裡的瓶瓶罐罐倒在桌上,訥訥道:「這些是傷葯。」


  江載初站起來,右手卻始終放在身後,淡笑道:「我沒事。」


  「嚇死我了,只怕你已經被那老賊抓去。」維桑至此,一顆心才完全放下,額上還滲著冷汗,「昨夜,我……真是,對不住。」


  景雲忍著笑意道:「你還真魯莽,就這三腳貓功夫就敢去當刺客。」


  維桑垂頭喪氣,也不好反駁救命恩人,只道:「我沒想著當刺客,只想著他要走了,我總得嚇嚇他。」


  江載初慢條斯理看了景雲一眼,制止他再說出什麼諷刺的話來,卻安慰她道:「大家都平安無事,你也不需難過。」


  「他帶了人正四處搜捕,我只怕會查到此處。」維桑急急道,「不如——」


  話音未落,門外響起了重重的敲門聲。


  維桑霍然站起:「真的查來了?」


  景雲卻淡淡一笑,「我去看看。」


  維桑跟著景雲走至門口,一開門,果然是一群侍衛,挎著長刀,正砰砰砰叫門。


  還未等景雲開口問,為首那人便已經極傲慢的跨了進來,環顧四周,最後打量他二人:「昨夜城裡有刺客,似乎是往這兒跑的,你們可曾見到?」


  「不曾。」


  「家中幾人?」


  「我和我家公子兩人。」


  「那這女子是?」那人上下打量維桑,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


  「我家公子的朋友,專程來探望他的。」景雲彬彬有禮回道。


  「探望?」那人即刻變得警覺,「你們三人,莫不是昨晚的刺客?你家公子呢?是病了還是傷了?」


  「大人,民宅豈可擅闖?」景雲腳步輕輕移動,擋在那人身前,「我二人乃是中原人士,豈會無事做刺客?」


  「哼,是與不是,我看看便知。」那人狠狠拔出半截子刀,「你讓是不讓?」


  景雲依舊立著,身姿挺拔,巋然不動。


  那軍官瞧著這年輕男女,心下倒也未必相信這是刺客,只是今日周大人吩咐下來,此番搜城,名義上是搜捕刺客,實際上見到了大戶人家,皆敲詐勒索了一番,走前也好大撈一票。他見這兩人衣著不凡,心中已經動起了這念頭,面上愈發兇狠:「把你家公子叫出來。」


  景雲輕輕一笑,語態輕蔑,「就憑你?」


  軍官面上掛不住,呼喝一聲:「抄傢伙!」


  嗤啦啦一片拔刀之聲,鋒銳冰刃晃亮了維桑的眼睛。她退在景雲身後,眼見一言不合,他竟然已經將那為首軍官揍倒在地,心中慌亂:這樣下去,他們人多,勢必要進到裡屋。若是看到他的右臂……


  景雲卻已輕鬆將五六人打翻在地,住了手,低頭望向那鼻青臉腫的軍官:「還要再打么?」


  這一幕,與昨日黑衣人在人群中衝殺何其相似,那軍官一邊往外跑,一邊大聲喝道:「圍住這裡,是他!就是他們!」


  景雲唇邊抿著一絲諷刺的笑意,將維桑拉進屋中,傲然巡望院中那些侍衛們,冷冷道:「誰敢進來試試。」


  他一進屋,卻換了一副模樣,沖著江載初抓了抓頭,「公子,沒忍住,還是動手了。」


  江載初搖了搖頭,彷彿預見到此事,並未開口責怪。


  「你怎麼這麼魯莽?」維桑急得跺腳,「現下他們去搬救兵了,一定會進來查看的。江兄的手臂還受著傷呢!」


  景雲哈哈一笑,戲謔道:「你說我魯莽?」


  維桑此刻哪有心思與他開玩笑,愁腸百結,事已至此,想來想去,也只剩最後一招了。她定了定神,向江載初道:「江兄,累得你做不成生意,我真是十分抱歉。不過,不過,也不需擔心,昨日的禍是我闖的,我自會承擔。」


  江載初側過頭,聽她說得這般鄭重,忽然有些忍俊不禁,咳了咳:「你卻要如何承擔?」


  「其實,其實我是——」


  庭院外又是稀里嘩啦一陣腳步聲,有人一腳踹開了書房的門:「什麼東西?給滾出來!」


  景雲幾步走上前,冷冷看著來人:「你又是什麼東西?」順勢一腳踹向那人胸口,將他踢出了門口。


  庭院中一個男子臉上還包紮著布條,身材精壯,神色猙獰,狠狠道:「三個刺客一個都不準少,給我殺了!」


  他身前一排弓弩手,拉滿了弓,只待一聲令下便要動手。


  景雲依舊安靜站著,聲音雖輕,卻滿是威懾:「你們不分青紅皂白便要殺人——我倒要看看,這世道還有沒有王法!」


  周景華聽聞抓到了刺客,匆匆奔到此地,卻見那年輕人站著,器宇軒昂,不由有些疑惑,旋即更怒:「動手!」


  長弓拉滿,箭在弦上,維桑忽然踏上一步:「住手,我是——」


  她話未說完,江載初卻已攔在她身前,擋住她的視線,右手負在身後,淺淺道:「周景華,你卻是要對誰動手?」


  雖已天暮,最後一絲光亮未歇。


  周景華驀然得見這俊美淡漠的容顏,正冷冷看著自己,腦子轟的一聲炸了。


  年初入京述職,恰逢寧王北征歸來,他在群臣中見到殿下穿著黑甲走在大殿中,雖然年輕,卻眉宇沉靜,腳步沉穩,渾身上下那讓人無法釋然的殺意,凜得他縮回了目光。


  卻未想到,此刻這「刺客」抓得竟是寧王!

  周景華只覺得自己雙腿發軟,拼著最後一絲力氣喝退了弓箭手,轉身狠狠給那軍官一個巴掌,雙膝跪下:「殿,殿下……」


  他身後的侍衛們不明所以,卻也呼啦啦跪了一地。


  江載初淡淡移開目光,心下卻只記得回過身。


  韓維桑愣愣看著他,「你便是新來轉運使,洛朝的寧王殿下?」


  她的目光里有震驚,也有難以克制的一絲厭惡。


  江載初看得分明,心中卻嘆了口氣……


  終有一日,他們得面對真實的彼此——可這一日來的時候,我希望是我先開口。至少,這是我力所能及的誠意。


  江載初移開目光,歉然道:「先前瞞著姑娘,很是對不住。」


  維桑還未開口,院子里又呼啦啦來了些人,為首的卻是蕭讓。


  他不認得江載初,只見到維桑站在那裡,連忙半跪道:「郡主。」


  周景華獃獃抬起頭,卻見那少女兀自怔怔的站著,忽然明白自己這一抓,既抓了寧王,卻還抓了韓壅的寶貝女兒,嘉卉郡主。饒是他素來橫行霸道,卻也不禁出了一身的冷汗。


  元熙四年,洛帝下旨,令寧王江載初赴洮地,任錦州水陸轉運使,五月上任,督運所征糧草與賦稅及上供錦緞,同理洮地監察一職。


  諭旨尚未正式到錦州,寧王卻已如此措手不及地方式出現在錦州各股實力前。


  韓壅得知此事,即刻趕來將寧王接入自己府上。寧王殿下略略謝過後,便不再推辭。


  洮侯伴著寧王殿下走出小院的時候,特意看了女兒一眼,維桑心虛,下意識的往一側躲了躲。江載初不動聲色將這一幕收在眼底,彎腰入轎前,貌似不經意道:「侯爺,郡主只怕這會兒還沒回過神呢。」


  韓壅怔了怔,又狠狠瞪了小女兒一眼:「小女素來頑劣,還請殿下海涵。」


  「小王初入錦州城,確是掩飾了身份。郡主恰是在小王極窘迫的時候,出手相助。只是小王還沒機會表明身份,倒是讓郡主受驚了。」寧王薄唇一抿,似笑非笑望向亦步亦趨的周景華:「這倒是要謝謝周大人了。」


  周景華脊背一涼,饒是他老謀深算,此刻一時間也想不到什麼託詞,只抹了抹汗,半哭不笑道:「沖擾了殿下,下官實在罪該萬死。」


  江載初淡淡道:「我初入錦州,城裡很是繁鬧,卻不知周大人在搜尋什麼刺客?竟將好好一座城攪得死了一般。」


  「是,是昨晚有刺客行刺——」周景華慌忙解釋。


  「依本王看,所謂刺客,不過是寥寥幾人罷了,周大人在錦州還是頗得民心的。」江載初說得頗意味深長。


  「是,是,下官原也擔心殿下初來此地,或許也會被驚擾。這樣想來,是下官做得過了。」周景華忙道,「我即刻讓人撤了這禁令。」


  「周大人很是寬厚子民。」寧王笑了笑,拂袖進轎。


  至此,追蹤刺客一事不了了之,直至離開洮地,周景華都不敢再提起半個字。


  當日洮侯便在府中設宴,將寧王請了進來。因前任周景華尚未離開,且轉運使府邸也未修葺,洮侯便一力邀請寧王先在府上住下。寧王淺淺推辭了一番,便答應了。


  他獨自住在侯府東苑,這幾日洮地官員絡繹不絕的趕來,輪番這般接見下來,也真是耗費了不少精力。這日下午,寧王殿下終於厭倦了,留下景雲一人頂著,自個兒出了門。


  侯府的花園雖比不上御花園,甚至比自己在京中的府宅園林還小些,卻勝在精緻。江載初沿著小徑,一路欣賞怪竹奇石,忽然看到前邊大柳樹下的石亭中坐著一大一小,周圍並沒有丫鬟嬤嬤伺候著,可兩人動靜卻不小,遠遠聽著便覺得熱鬧。


  「鳥鳥——」童音。


  「不對啦。」大的那個不輕不重的彈了一指在小娃娃額間。


  「咕咕雞……」


  「不對——」


  「姑姑,我要出去玩——」小傢伙終於開始不配合,踢蹬著小腿開始吵鬧。


  「噓,輕點聲!想姑姑被罵死啊?」維桑連忙塞了一塊糕點在小傢伙嘴裡,「等過了這陣再說。」


  身後忽然響起輕輕的腳步聲,維桑一回頭,卻見數日不見的寧王殿下背著手,含著淺笑站在身後,也不知聽自己和阿庄胡鬧說話聽了多久。


  她慌忙站起來行禮:「見過寧王殿下。」順腳還輕輕踢了踢侄子。


  「咦?」阿庄抬頭看了一眼,高高興興的說,「是大哥哥嗎?」


  「叫殿下。」維桑重重咳嗽了一聲。


  到底是世家出身,雖不清楚殿下和大哥哥有什麼分別,阿庄還是極有禮數的站起來,像模像樣的行禮道:「殿下。」


  「免了。」寧王一把抱起小傢伙放在自己膝上,翻著他扔在一旁的小人書,疑惑道,「這是什麼?」


  「姑姑在教我認字兒。」阿庄努力解釋道,「她非說我錯了。」


  江載初定睛一看,原來是首詩歌,第一句是……鵝鵝鵝。他失笑,微微抬眸,維桑坐在石桌對面,卻沒了往日的自然,反倒隱隱露著警惕疏離。


  阿庄卻不喜歡大人這般直愣愣的坐著,被江載初抱著又覺得無聊,掙扎了數下,自個兒去樹下玩了。維桑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琢磨著正是個離開的好機會,將將要站起來時,寧王殿下微微垂下眼帘,嘆了口氣道:「打算就這麼生分了么?畢竟和姑娘也是過命的交情啊。」


  維桑怔了怔,默默看了他一眼:「那件事我很承你的情。可……我也不想瞞著你,我沒法子像以前一樣和你做朋友了。」


  她的聲音又輕又軟,還不肯看著他,江載初只覺得心尖那一處又酸又癢,愣了好一陣才開口:「是怪我瞞著你么?」


  維桑搖頭:「不,不是因為這個。可你是朝廷派來的轉運使大人啊。」


  江載初的眉目忽然舒展開,「你大可不必說得這麼客氣。」


  「呃?」


  「你是討厭朝廷派來的人。」他唇角輕輕勾著,眸色清亮,「可韓姑娘,你並不討厭我。」


  維桑噎了噎:「你不就是朝廷派來的么?」


  「唔,寧王是朝廷派來的水陸轉運使,可我不是啊,我只是你在城外杏林遇上的朋友。」他聲音篤定,很是鄭重,「你以為我很是喜歡轉運使這頭銜么?被派到此處收取糧草稅賦,這邊的農夫商販,哪個不罵我?可稅賦是朝廷定的,只是經了我的手送去,千兩也好,萬兩也罷,與我有半分關係么?」


  他一長串說著,維桑聽得一愣一愣,下意識要反駁:「可是周景華——」


  「我知道你要說他。」他雙唇抿得薄而鋒銳,只語氣淡淡說了一句話,「可你要將他與我相提並論么?」


  維桑無意識的卷弄著垂下的髮絲,她知道他說的每個字都沒有錯,可是……他們還是沒法像之前那樣相處了。她垂著眼眸,一言不發站起來,想要牽了侄子離開。


  「韓姑娘,我家在京城的府邸,只怕比你家的侯府還要大些。」


  他卻彷彿沒有察覺,徑直輕聲說著話。


  「很小的時候,我還跟著我娘和我爹一起生活,那時他便為我置下這產業。我娘不是正妻,可是爹對我們很好,好到大娘總覺得,我會分了她兒子的家產。」他望著碧綠的柳枝,慢悠悠的說著,「我娘不是個喜歡爭的,也從未那樣想過。可是爹太喜歡她,又或者是怕他自己若是走得早了,我們娘倆早晚得受欺負。」


  他講得分明是天子的家事,語氣卻像是在家長里短一般閑適,維桑聽得入神,停下腳步,輕聲問道:「後來呢?」


  他卻不答,悵然道:「我娘早我爹一步先走了,沒倆天,爹也走了。大娘的兒子繼承了所有的家產,大娘卻始終對我不放心。於是將我派去很遠的地方,打理一樁很危險的生意。稍有差錯,我便回不去了。」


  「可我命大,幾年時間,在那地方認識了一幫兄弟。那裡住的吃的,都比不上在家中精緻,每日間面對又都是生死大事,可是大家心胸寬闊,從不互相算計。要和人拚命的時候肝膽相照,性命相托;閑下來便圍爐吃酒吃肉,過得很是快活。」


  「大約是他們又怕我在那邊紮下了根,於是我又被叫回家中,來到了此處。」


  江載初淡淡一笑:「來到這裡,你是我交下第一個朋友。你刻意與我疏遠,我無甚可說。只聽郡主的意思罷。」


  溫煦的春風吹過來,輕輕撩撥起兩人的髮絲和衣角,維桑想著那個故事裡的江載初,心底忽然間有些刺痛。若說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是說到底,也不過是個被皇帝太后猜忌、須得活得小心翼翼的王爺;比起自己生活在父兄長嫂的庇護之下,可真憋屈得多了。


  站在那裡凝思半晌,她終於轉過身,試探道:「阿爹把我禁足了,殿下,你可以……咳,帶我和阿庄出去轉轉么?」


  江載初略略沉思下,唇角笑意中隱現溫柔:「郡主既然開口了,小王自當儘力。」


  「江載初,打匈奴人會不會死很多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要是兩人獨處,維桑就不再叫殿下,只是連名帶姓地喊他。


  這偌大的帝國,會這樣喊他的,只怕也就她一個——當年哪怕是先皇在世的時候,似乎也極少這般叫他。可是在匈奴部落被視為「黑羅剎」的江載初卻欣然接受了她的叫法,甚至覺得她叫出這三個字的時候,語調輕快,有著別人難以企及的親昵。


  他們坐在街邊的食肆,等著老闆端湯麵上來,江載初看著她憂慮重重的樣子,沉吟片刻:「匈奴人的戰略戰術遠不及中原,只是他們的騎兵衝擊力太過強大,中原士兵甫一對陣,被氣勢壓倒,往往便輸了。」


  維桑聽得臉色發白,老闆將她平日里最愛的蔥油麵端上來,她也顧不得吃上一口。


  「擔心你兄長么?」他探手過去,將一絲落下的鬢髮重新挽在她的耳後,笑笑說,「放心吧,他是隨著御駕親征,又是洮侯世子——皇帝不過是想將他放在身邊,倚此督促你父親多征糧草,絕不會讓他陷於險境。況且……」


  「況且什麼?」


  「況且,神策軍是我一手訓練出的,和匈奴交戰三年,鮮有敗績,皇帝帶著他們,想來不會有事。」


  維桑聽著他甚是平靜的語氣,卻又隱隱約約的察覺出一絲異樣。她知道他並非是一個喜歡計較的男人。在許多事情上,他遠比尋常人洒脫,可唯獨這一次,他似是有些牽挂。


  許是注意到她詫異的眼神,江載初低頭挑起一絲麵條,輕聲道:「那都是三年同吃同睡的同袍。我帶著他們的時候,只會怕自己一道命令下錯,便會死成千上百人。如今換了別人……我也有些擔心罷了。」


  「所以說,還是皇帝不好。」維桑鼓起腮幫子,快人快語。


  江載初淡淡一笑,進而摸摸她的頭,卻嘆了口氣:「各安天命吧。」


  元熙四年的春日,註定是一個不安分的時節。


  洛明帝不顧朝中大臣們的反對,執意出征匈奴。兵部戶部緊急在全國範圍內抽調兵力、籌集糧草,在一個月內調遣精兵二十萬,號稱五十萬之眾,御駕親征。


  是年皇帝親政不過兩年,敢於這般大動武力,卻也是因為元熙三年洛軍在邊關大破匈奴。塞外對峙半年,大小戰役數十場,無一敗績,寧王江載初時任邊關總督,因此名動天下。以驍勇著稱的匈奴騎兵自此見到寧王便避退百里,士兵們甚至暗中稱呼他為「戈穆弘」,意為「黑修羅」。皇帝便是想借著這一戰之威,率大軍徹底掃平匈奴之患。


  京城,御書房。


  散朝之後,年輕的皇帝只留下了寥寥數人。


  六部尚書等朝中重臣位列其中自然不足為奇,御駕親征需要兵部動員舉國兵力,而戶部上下忙乎了月余,一直在做糧草調配。然而一個年輕人靜靜立在他們之中,身上的官服昭示著這個年輕人為六品言官,在這烏泱泱一片一品大員中,資歷與品級皆是極不入流的。可他站在離皇帝略遠一些的地方,身形挺直,俊美中甚至帶了些文氣的臉上,表情極為肅然。


  兵部尚書景貫正與皇帝商議調遣哪些精銳部隊作為皇帝直遣軍,「……如此便調遼東鐵騎入關……」


  話音未落,清亮悅耳的聲音便直直插落進來。


  「陛下,遼東鐵騎不如神策軍。」


  御書房內詭異的沉默,一時間竟無人敢再開口,直到皇帝淡淡道:「皓行,遼東鐵騎駐守邊塞百餘年,神策軍雖打了幾場勝仗,若說士氣與實力,還是無法與之抗衡的。」


  元皓行面容不變:「遼東鐵騎雖有百年盛名,一直與之作戰的卻是關外的金人。金人與匈奴人作戰方式迥異,如今陛下親征的是匈奴人,神策軍熟知敵人戰法——」


  「行了,神策軍曾經贏過匈奴朕很清楚。」皇帝有些不悅地打斷了他,徑直下一個議題。


  雖被皇帝斥責,元皓行卻也不見多麼沮喪,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文秀的面容上掠過一絲失望,他很清楚皇帝內心的真實想法,這般不願帶著神策軍,一是為了證明寧王能做的,皇帝也能做到;至於其二,只怕皇帝對寧王親自訓練出的這支親信,並不如何信任吧……


  直到深夜,小朝議終於散了。吏部尚書、當世第一大儒王廷和走至元皓行身側,輕聲道:「年輕人,今日太露鋒芒了。」


  元皓行腳步頓了頓,望向微微搖頭的老人,「只求問心無愧。」


  老人同樣回望著他,笑笑道:「若不是你,說出那句話早已削官入獄。」


  元皓行怔了怔,看看自己身上這官服,倏然苦笑。


  此時的元皓行,尚不知曉皇帝這個看似並不重要的決定,卻又會如何深重的影響洛朝的國運。而十數年後回望這一切,這位被後世稱為黑衣宰相的鐵血名臣,卻只記得那一晚,皇城上天空的星星詭異的閃爍,隱隱令人不安。


  皇帝慢慢伸開手臂,妍妃細緻溫柔的替他換下朝服,雙手正環著他的腰間,忽然間被他狠狠捉住了下頜。


  妍妃一驚,抬眸望向天子。


  薄唇,鳳眸,斜斜上挑的長眉——其實他長得真的很像那人,只是這雙眸子里所含著的神色,卻又和那人迥異。他比那人兇狠,有一種迫不及待的逼人氣勢。


  皇帝扣著她柔美的下頜,狠狠道:「一個六品言官,便敢如此同朕說話,你們元家人,還真是大膽啊。」


  妍妃怔了怔,掙脫了皇帝的手下跪,懇切道:「一定是臣妾兄長又說了僭越的話,請皇帝陛下恕罪。」


  皇帝盯著她雪白柔美的後頸看了又看,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忽道:「他堅持要朕帶上神策軍,你呢?是不是還想著那個人?」


  妍妃原本鎮定的神色倏然煞白,卻抿緊了唇,一言不發。


  皇帝冷笑數聲,心中又起恨意,可是皇室子弟素來的隱忍與陰狠讓他並未將那種慾望脫口而出,他知道,此刻自己還不能動手。


  元皓行年紀輕輕便名滿天下,科舉折桂後身為言官,第一個彈劾的便是當時權傾朝野的楊文楊閣老,天下士子聯名支持,最後還真讓他把楊閣老扳倒了。


  能做到這些,倚仗的並不是幸運,而元家背後一股看不見、卻又不得不令人懼怕的勢力。自洛朝開國至今,一文一武兩大勢力集團,武官為景,文官為元,延續至今。


  元皓行的父親是國子監祭酒。雖說這個職務並沒有實權,可是元家門生遍布天下,元皓行作為青年士子的領袖,更是一呼百應。


  ——父皇,這也是當年你生怕自己死後,江載初無人可依,才為他指婚元薇妍吧?

  可惜,女人,元家,乃至天下,通通依舊是我的。


  皇帝臉上露出一絲不可查的陰冷笑意,伸出手去扶起了瑟瑟發抖的妍妃:「此事與你無關,你還有著身孕,起來吧。」


  此時錦州轉運使官邸修繕一新,江載初上任伊始,便頒布朝廷旨意,洮地課稅由十比一更改為五比一,韓壅接旨,卻半晌沒有站起來,只倒抽一口涼氣道:「殿下,我韓家世代鎮守洮地,洮地雖為天府之國,朝廷卻也從未徵收如此重稅。」


  江載初微微閉了閉眼睛,彷彿不曾聽到:「侯爺,接旨吧。」


  老侯爺雙手輕輕顫抖著,卻始終沒有接過來,只道:「江浙富庶之地,課稅向來與洮地齊平,敢問寧王,皇帝雖是御駕親征,可那邊的賦稅改了么?」


  江載初揉了揉眉心,低聲道:「賦稅沉重,本王何嘗不知。只是戰爭時期並非常態,待天子御駕歸來,自會免除。」


  「民怨沸騰,殿下又當如何?」


  江載初垂眸,半晌,聲音悅耳,卻又清冷:「來此地之前,陛下卻給了我川陝兩地的調兵令。侯爺,本王並不想走至那一步。蒼生何辜。」


  「皇帝果然是要將此處榨得一滴不剩。」洮侯接過了那道旨意,輕聲道,「這課稅的罪人,便讓我來擔了吧。只是盼陛下親征歸來后,憐惜我洮地民力……蒼生何辜啊。」


  維桑為了這件事,氣沖沖的到了轉運使府上,「皇帝要打仗,拉了我兄長做人質,還課以五比一的重稅,他,他這是不把我們洮人當人看么!」


  只是江載初並不在錦州,新稅令已經頒布,果然民怨四起,他免不得四齣安撫。


  「江載初明知這兩年洮地旱澇之災不斷,還這麼做就是助紂為虐。」維桑握緊了拳頭,說不出此刻氣的是皇帝,還是寧王。


  景雲見她小臉氣得通紅,不緊不慢道:「郡主,你若知道咱們來到這裡之前,朝議給洮地定的稅賦是四比一,是殿下將它改成五比一,或許就不該這般憤恨他了吧?」


  維桑怔了怔:「那皇帝知道了?」


  「皇帝出關去了,一時間管不了。」景雲垂眸,掩去了那絲憂色,「回來打的是勝仗還好說,若是敗了,只怕殿下還有一個督運糧草不力的罪名。」


  維桑沉默下來,忽然覺得江載初這個大洛王朝的王爺、當今皇帝的親弟弟,日子過得也著實艱難,一不小心,便裡外不是人。


  「景雲,你總說中原的女孩子美,那麼京城的美女,究竟是什麼樣的呢?」維桑轉了話題,小心翼翼問道。


  景雲斜睨她一眼,卻見她眼角眉梢皆是好奇的模樣,忍不住一笑:「下次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那,京師的第一美人呢?」


  原來拐彎抹角的是在問這個。


  景雲微微有些尷尬,含糊道:「京師第一美人?我怎麼從未聽說?」


  「第一美人不是元家的小姐么?」維桑卻並不打算放過他,追問道,「她真的如傳言中那麼好看么?」


  景雲沒有即刻接話,他固然是知道維桑這般問的含義,卻偏偏沒法子回答。


  因為,這位元小姐,曾是先帝指婚給寧王的妻子。


  如今,她卻是聖眷甚隆的妍妃。


  這件說來不甚好聽的「兄奪弟妻」皇家秘聞,鬧得天下皆知,他雖知道其中的曲折,卻絕不敢多說一句。


  幸而此刻江載初回來了。


  許是知道嘉卉郡主就在府上,寧王腳步顯得有些急促,見到維桑之時,唇角輕輕一勾:「郡主怎麼跑來了?侯爺知道么?」


  「我爹如今顧不上管我。」維桑眼尖,卻見到他官袍肩上泥漬,忍不住問道,「你摔跤了么?」


  他不在意的拂了拂:「我去換一身衣裳。」修長的身影走至內堂,卻又轉身道,「維桑,就留在府上用晚膳吧?」


  「哦,好啊。」維桑應了一聲,回頭卻與景雲對視了一眼,彼此眼中,卻看到沉沉烏雲。


  只要朝廷還給一絲活下去的生機,洮地的民眾總能頑強勤勞地過下去,甚至稱得上「逆來順受」。而這一次,江載初作為朝廷欽差,新任的轉運使出巡,卻被民眾投擲穢物,可見民間激憤何重。維桑心中想到,若是換了前任周景華受此侮辱,不依不饒告到朝廷,只怕還得再把洮地剝一層皮。


  她自己也知曉,這便是她對他的矛盾所在了。


  明知他是代表朝廷來盤剝的,卻也知道他本意並非如此,這一趟還是被逼著來的,受盡了各種屈辱。


  這麼一來,她便是想對他發脾氣,卻也覺得自己太過無理取鬧。


  少女心中正自糾結,卻見寧王殿下沐浴換衣之後,已經出來了。黑漆漆的頭髮大約只是簡單的擦了擦,頗為隨意地落在身後,身上帶著濕漉漉好聞的香料味道,襯著劍眉星目,彷彿是她從未見過的一個閑適慵懶的青年。


  許是察覺到自己注視得太久,維桑挪開眼神,胡亂喝了口茶水,問道:「稅賦收上來了么?」


  「去年今年旱災不斷,我去了好些村落,家家戶戶連吃上清粥都困難。」江載初沉吟道,「我自會向陛下說明,能免則免吧。」


  「皇帝才不會聽你呢。」維桑也是愁容滿面,「這可如何是好?」


  他探身去,輕輕拿中指彈了彈維桑的眉心,篤定笑道:「我自有辦法。」


  僕人上了簡單的兩三個小菜,又端了兩碗麵條上來,維桑四顧:「景雲呢?」


  「我遣他去辦件事。」江載初神色自如,「我們先吃吧。」


  才夾了一口菜,江載初定定看著身邊的少女,突如其來道:「聽聞尚景侯之子到了婚配年紀,尚景侯正四處尋覓合適的官宦小姐。」


  「尚景侯伯伯與我爹很是交好呢。」維桑隨口便道,「尚兄我也認識。」她一抬頭,對上江載初略帶深意的眼神,忽然臉頰飛紅,搖頭道,「不過你說的那些,我可不知道。」


  他原也不過輕輕試探,見她這樣的反應,心中卻驀然蕩漾出了暖意。


  「江載初,你也到了該成親的年紀,那你,有喜歡的人么?」其實維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子,竟把這樣一句話說了出來。


  或許,或許是因為下午在府上聽到父親說起京城裡的事,才知道他曾經有一門極好的婚配——未婚妻是名滿天下的元家小姐,兩人自幼青梅竹馬。


  只是天意弄人。


  本以為他在沙場上功成名就,回來便能迎娶佳人,最後她卻進了深宮內院,他則黯然被貶至此處。


  江載初手中的筷子頓了頓,似乎不意她會這麼問,不過兵來將擋,他的聲線沉穩而鄭重,一字一句道:「來錦州之前沒有;到了這裡,卻遇到了。」


  「啊?」維桑怔了怔,方才明白他說的話,兩頰更是紅透如同煮熟的蝦子一般,平日的伶牙俐齒全然不見,只是獃獃回望他。


  往日里他看著她的眼神溫和煦暖,而此刻其中隱藏的熱烈情感卻澎湃而出,大約是怕她嚇到而拒絕,隱隱還帶著忐忑和脆弱。


  哪怕是洮地最活潑最大膽的少女,此刻大腦里也是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話,卻又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維桑聽到自己用最輕的聲音:「那你去問我阿爹吧。」


  塞外戰場上殺氣凌人的修羅,瞬間卻融成了繞指柔,他只覺得這一生都不曾這般如釋重負,只一個字,卻又承諾如同千鈞之重:「好。」


  此時的維桑心口彷彿小鹿亂撞,少女情竇初開,意中人也鍾情自己,或許是最美好的事了。她總以為,只要父親答應了,這個世界上便沒有什麼再能阻隔自己和他了。


  可那個時候,她並不知道,冥冥中主宰這一切的,不是他們兩個人,還有遠在京城、日日被她抱怨、卻從未謀面的皇帝,還有這天下間,萬千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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