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舊知
一日一夜的疾馳,暮靄之中,長風城龐然大物般地輪廓已經出現在視線盡頭。
江載初勒住馬韁,箭垛間有士兵問道:「來者何人?」
他沉沉抬起目光,與那名士兵對視了一眼。
「是上將軍。」
城門后是忙亂的鐵索絞動聲音,包裹著厚實鐵片的城門緩緩打開了,江載初催馬而入,馬蹄在青石板鋪就的路上踏出清脆的聲響。只是沒跑多遠,迎面就是一支巡邏騎兵小隊。
每一日的晚巡都是景雲親力親為,為防敵人夜攻,他需布置當晚城防重點,今日也不例外。城門口有人孤騎而來,景雲勒住馬,直到看清來人,他的唇角露出了如釋重負的微笑,旋即揚了揚手,騎兵們齊齊翻身下馬,整齊劃一的行禮。
上將軍騎在馬上,身姿未動,只淡淡道:「起來吧。」
景雲對身邊的副官壓低聲音說了句話,騎兵們便紛紛上馬往前離去了,景雲牽著馬,正要說:「將軍,你一個人回來——」驀然卻見到他身前鼓鼓囊囊的,顯然,黑色的斗篷將另一個人隱匿了起來。
景雲倏然間沉默下來,苦笑:「你還是把她帶回來了?」
江載初沒有接話,深沉的眸色中不見任何錶情,也叫人難辨喜怒。他只是一手攬緊了身前的女子,夾緊了馬腹。
烏金駒飛馳而過,只在於景雲擦肩而過時,他說:「到府上來找我。」
烏金駒停在將軍府門口,江載初解開斗篷,裹住維桑的身子,自己翻身下馬,跟著向她伸出手來。維桑看了他一眼,又慢慢將目光挪移到手上,很慢很慢的,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將她抱下馬,徑直走向府內。
維桑跟著他走到門內,徑自轉了方向要去自己住的西苑,他卻停下腳步,淡淡看著她,冷聲問道:「你去哪裡?」
她的目光卻彷彿是失焦,用了很長時間才反應過來——自從昨晚那件事後,她就一直是這樣,渾渾噩噩,彷彿是那一晚抽走了所有的活力與精神,整個人遲鈍下來,停下了腳步。
「西苑是給軍中謀士住的。韓維桑,你以為我真的將你當做謀士么?」他慢慢走上前,忽然伸手探進他給她披上的斗篷里,裡邊的衣裳早已破爛不堪,他隨手一觸,就能摸到細膩赤裸的肌膚,他的眸色帶了幾分輕佻異樣,「現在是什麼身份,你這麼聰明,還不知道么?」
放在自己腰間的那隻手上明顯帶著常年行軍留下的厚繭,維桑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在微微發抖,幸好在這裡他似乎沒有打算要對她怎麼樣,很快抽出了手,頗為隨意對趕來的侍衛道:「帶她去南邊,景雲一會過來,讓他去書房找我。」
江載初身邊最寵愛的是薄姬,可是並不代表他的身邊只有薄姬一個女人。
有些是手下將領送來的戰俘,有些則是地方官討好送來的歌舞伎,絕大部分都是有名無實,但她們統統都是一個身份——上將軍的侍妾。
如今只不過又多了一個。
院子里有女孩子們說笑的聲音,在維桑走進去的時候戛然而止,她們好奇的看著這個裹著黑色斗篷的新人,目光中有著猜測,或許還有不自覺的嫉妒——多一個人,便多分一份榮寵。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薄姬那樣的幸運的。
維桑卻對這些目光視而不見,只在一個少女匆匆奔到她身前時才回過神來。
「姑娘,你沒事吧?」未晞一把捉住她的肩膀,上下打量她,臉上淚痕未乾,抽噎道,「是我沒用,是我不好。」
維桑定定看著她,似乎是想要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膀,柔聲安慰幾句,可終究她還是沒有動,只是艱澀地開口:「不關你的事,未晞,我想沐浴。」
未晞要來了熱水,一桶桶的往澡盆里倒。
維桑坐在那裡,眼神直愣愣的,一動不動,清秀的面容在白色熱氣的蒸騰之後愈發的模糊。未晞探手進去試了試水溫,「姑娘,可以了。」
這幾日她提心弔膽的等著,只怕維桑出什麼事,幸好她安然無恙的回來了,只是看著精神不大好。未晞不敢多問,繞過浴桶走到維桑身邊,伸手去替她解開斗篷,卻未想到維桑伸手擋開了,她的聲音嘶啞而暗沉:「我自己來就好,你去外邊等著。」
未晞有些疑惑,卻也沒多問:「那我就在門口等著,姑娘好了喊我。」
她悄悄掩上門,就坐在台階那裡,聽到屋裡隱約窸窸窣窣的解衣聲,然後是水聲,她稍稍放心,低頭拔了根草在指尖撥弄。
天色已經暗了,未晞估摸著桶里的水也快涼了,打算起身卻廚房再要些熱水來。
南苑的門忽然被重重推開了,幾名侍衛立在門口,身形筆直,年輕男人的身影在他們之後才出現,腳步堅實,直直的朝自己的方向走來。
未晞停下了腳步。
昏暗的月色星光並沒有模糊男人清晰的輪廓,他雖是輕袍緩帶,只是身上那種令人無法呼吸的凜冽氣質還在,未晞連忙跪下,低下了頭:「上將軍。」
上將軍腳步頓了頓,「人呢?」
「姑娘在沐浴。」她悄悄挪了挪身子,試圖擋在門前,「我這就去喊她。」
她微微抬頭,卻見上將軍的下頜輕輕繃緊了,甚至沒讓她將話說完,徑直踢開了門。
哐當一聲巨響,門栓碎裂。
驀然而起的碎屑塵埃中,一豆燈光明滅,卻看不到人影。
江載初大步走向屏風后,黃楊木的浴桶望著空空蕩蕩的,只有平靜的水面上有淡淡的霧氣,隱約有細痕波瀾。
他深邃濃黑的目光驟然收緊了,忽然探手下去,抓住了順滑如荇草般的長發,嘩啦一聲提了起來。
韓維桑纖縷未著,就被他這樣提出了水面,許是被水嗆到,重重開始咳嗽。或許是因為受驚,她的身子軟軟要倒下去,卻因為被他狠狠的拉著頭髮,只能用手臂半支撐著自己,狼狽不堪。
黑色長發有些散亂下來,蓋住了胸房,卻掩不去胸口那塊刺破的皮肉疤痕。那個晚上,她是報了必死的決心撞上去,他雖然收了槍,卻依然刺入半寸。一路回到長風城,她竟從不曾理會,彷彿這個傷口不曾存在。此時因為熱水一泡,皮肉裂開泛著白色,那個傷口足足有寸許,原本就是沾不得水的,現在只怕愈發惡化。
江載初定定看著她慘白的臉色,手指不由收緊,硬生生逼她抬起頭,承迎自己的目光。或許又那麼一瞬間,觸到她枯槁的眼神時,他也怔了怔,可是旋即那種冷漠與強硬便淹沒了一切,他鬆開手,轉身對站在後邊大氣都不敢出的未晞招了招手。
未晞走上兩步,他徑直將一個小瓷盒扔在她懷裡,淡聲道:「給她敷藥。」
他冷冷退開兩步,看著未晞把她從水中扶起來,給她披上乾淨外袍,背對著自己開始給她敷藥。直到她將一切收拾妥當,他平靜道:「跟我去書房。」
那一晚后,她再也沒有同他說過一句話,此刻隔了未晞,她終於慢慢開口:「將軍要見我,何必親自跑這一趟?」
他勾了勾唇,眼神中殊無笑意:「韓維桑,我說過你現在還不能死——或者說,你死之前,還有東西沒有交出來。」
維桑咬著唇,一言不發站起來,她的身子還帶著些踉蹌,卻固執地推開了想要來相扶的侍女,只是死死的盯著江載初:「你做夢!」
他並不動怒,甚至微微揚眉,只輕輕吐出一句話:「阿庄的下落,你不想知道么?」
維桑的兩頰上驀然泛起紅潮,她只覺得一顆心跳得越來越快,幾乎要從那個傷口的地方落出來:「你,你當真知道……」
「你可以不信。」他的聲音篤然,轉身拂袖離開。
「姑娘,姑娘……」未晞的聲音很輕,卻顯得很是焦慮,而維桑彷彿不曾聽到,跟著江載初的背影,跌跌撞撞的走出了門外。
南苑裡無數的目光盯著這引人注目的身影,維桑卻全然沒有在意,她也忘了每時每刻的呼吸其實都在牽動著傷口,而眼前這個人的背影更是令她想到那個晚上——他就這樣冷酷的毀去她所有的廉恥和驕傲。
心底那種翻湧的感情到底是什麼?維桑只是覺得茫然,是恨么?可就算是恨,只怕他的恨,還是更甚於自己。至於曾經的愛,亂世之間,誰又敢愛?
已經忘了是誰告訴過自己的,世上之人,情愛最是誤人,放不下的那個人,便比旁人多了弱點——很早很早之前,她就把這個可怕的弱點摒棄了,用一種慘烈至極的方式。
維桑腳步踉蹌著跟著他走到南苑門口,江載初放緩了腳步,轉身看著她。
她倉促止步。
「阿庄,你為了他……受這種種凌辱,是心甘情願的么?」
「他是我侄子,也是韓家唯一的血脈。」維桑語氣平靜。
「那麼我呢?」江載初唇角笑意驀然間變得冰冷,「但凡不是你韓家人,你的族人,所謂的心意便毫無價值,是么?」
維桑低了頭,並未讓他看見自己的臉色,只輕聲道:「什麼心意?」
「忘了?」他拿指尖輕輕挑起她的下頜,短促地笑了一聲,「那便更好了。」
書房中站著兩名陌生的士兵,江載初略一揮手,他們呈上一個小小的包袱便退下了。
江載初將包袱打開,裡邊卻露出一對孩童的銀鐲,以及一件對襟馬褂來。
一顆心劇烈跳動起來,她認得那時侄子自小戴著,從不離身的鐲子——還是大哥尋了式樣,親自讓府上的銀匠去打的。而那件小褂,阿嫂在綉上團福圖案時,自己還曾不解道:「這件小褂阿庄總得三四年後才能穿吧?」
「小丫頭,等你將來有了孩子就會明白了,做娘的……總是想著早早替孩子準備妥當。」
現如今,阿庄已經七歲了,她卻已有三年未見到他。
「楊林廢了洮侯,把孩子送了過來,如今我已找人好好照看著。」他慢慢坐下,「現在可信了?」
維桑回過神,顫聲道:「他沒事么?如今在何處?」
江載初卻不答,手指在黑檀木的桌上輕扣,鳳眼微微上挑,望定了她,卻一言不發。
她知道他在等什麼,可是這樣東西,她手中握著的,僅剩的籌碼,她如何能給?
他見她不說話,唇角輕輕一抿,笑道:「你不是一心尋死么?既然如此,何不當劍雪也已死了?」他頓了頓,輕聲道,「韓維桑,將劍雪的暗令和名單交出來。」
維桑微微後退了半步,本就蒼白的臉色褪去最後一層生機。
「阿庄的是叫做韓東瀾吧?想來你也有三四年沒見到他了。」他將一支筆擲到維桑面前,「你當真不想見他么?」
「你要劍雪做什麼?」維桑定了定神,目光落在那支筆上,啞聲問。
「你拿它做什麼,我就要它做什麼。當年你怎麼樣從皇宮逃出來,不正是依仗著這些死士么?」江載初微微笑道,「左右你韓家在洮地也已斷了根,劍雪在你手中,不若在我手中有用一些。」
胸口的劇痛扯得維桑心思有些恍惚,江載初的聲音忽遠忽近,她只覺得自己從未這般躊躇不定。
門外有人輕輕扣了扣,江載初說了聲「進來」。
侍女托著托盤,輕輕將一碗葯放在維桑面前,又退了出去。
江載初下頜微揚,示意她喝下去。
維桑低頭看了那碗還冒著熱氣的葯,清苦的味道在書房內彌散開,她盯著那碗褐色液體,心中卻想著,自己這條命,大約也只有在他能用得上時,還顯得金貴些。
未幾,維桑將葯端起來,喝了下去,江載初狹長明亮地鳳目盯著她,直到她將碗放下,卻彷彿看出了她的心思,微笑道:「韓維桑,我看你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所以,這葯可不是治你傷口的。」
維桑怔了怔。
江載初卻笑得愈發輕佻了一些,「你只是不配有我的孩子罷了。」
維桑驀然想起那晚的事,臉色滾上一片詭異的潮紅,全身微微顫抖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卻沒了再同她說下去的耐性,只叫來侍衛將她送到隔壁房中,淡淡道:「韓維桑,別高估我的耐性。過了今晚,即便你想換,我卻也不記得這筆賬了。」
維桑站在那裡,已經止了抖,身影卻又顯得蕭瑟了些。
她只是定定看著江載初,表情略略有些古怪。
侍衛對她頗為客氣道:「韓姑娘,請吧。」
她卻不動,只說:「我本可以傾盡劍雪之力,將阿庄劫出來的。」
江載初淡淡抬眸看她一眼。
「或許是我太傻了。」她輕輕笑了笑,腳步踉蹌著轉身欲離開。
江載初卻已繞過案桌,攔在她面前,玄色厚錦長袍下擺微微晃動,冷峻的表情中竟出現一絲錯綜之意:「那你又為何要來找我?」
維桑與他對視,往日那雙清澈透亮的星眸,如今也只剩黯淡,卻到底不肯再說了,只道:「我會將劍雪交出來,盼將軍保韓東瀾平安。」
他猶自站在那裡,並未讓開,怔忪之間,維桑卻已繞開他,跟著侍衛出了門。
屋內安靜下來,只有夜風掠過屋外竹枝發出類似嗚咽的聲音。
「或許是我太傻了……」
回想起那句話,江載初不自覺間,已經握緊了雙拳,胸口鬱結之氣竟難發泄,直到門口有人輕輕嘆了氣道:「殿下,你……何苦呢?」
江載初這才發現景雲在門口站了許久,以他的聽力,竟也沒發現,可見真正失態了。
不過須臾,江載初已經恢復從容,只冷淡了聲音道:「你喚我什麼?」
「是,將軍。」景雲暗悔失言,忙道,「她願意交出劍雪么?」
江載初卻不置可否,只道:「我不在這兩日,朝廷有什麼動靜?」
「就那樣唄。朝廷分成兩派,照例是太皇太后那一系聲勢浩大,嚷嚷著要派人征討,不過最後拍板的,應該還是元皓行吧?」
江載初沉吟片刻:「以他的果斷,長風城被奪,卻已拖了這麼長時間沒有動靜,實在有些古怪。」
景雲抿了抿唇,似是欲言又止的樣子,江載初略一垂眸,斥道:「你有什麼要說,只有你我兩人,還需顧忌么?」
「將軍,這是你說的。」景雲深吸了一口氣,「這番話景雲忍了很久了。」
江載初略有些詫異,卻也淡聲道:「你說。」
「你說元皓行拖了這麼久沒有行動,可是殿下你呢?明明奪下長風城便趁勢追擊,以騎兵最快速度向皇城掠進方是上策,你卻……為了她,拋下這裡整整數日。」
江載初怔了怔,一時間沒說話。
景雲已經瞧出他的臉色鐵青,只是話了說一半,斷也沒有再吞下去的道理,索性上前一步,拿起適才維桑喝過的葯碗,放在鼻下輕嗅了嗅。
「你們剛才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殿下,這明明便是消炎療傷的用藥,你又何苦這樣對她說?」
江載初面無表情聽著,卻一言未辯。
「劍雪雖好,卻到底是洮人的死士,韓維桑交出來,殿下你敢用么?」景雲頓了頓道,「你脅迫她交出劍雪,究竟為了什麼,殿下,你我心知肚明。」
江載初目光涼涼,只是看著景雲,聲音薄淡:「你說為了什麼?」
「你把她找回來的路上,她是不是一意尋死?」景雲咬牙道,「你覺得用阿庄一人已經不夠,便要她交出族人——你手中籌碼多一些,她便不會輕易尋死,是么?」
「夠了!」江載初驀然打斷他,「我留著她的用處,不用一一告訴你。」
景雲原本還要再說,卻見江載初臉色著實可怕,先是那股不怕死的勇氣便驀然間消散了,只單膝跪下,輕聲道:「將軍,此女禍國。」
他將自己的呼吸壓抑得很低,卻聽案桌后江載初呼吸聲,竟比自己粗重了數倍不止。
他知他終究還是無法說動江載初,只嘆了口氣,欲要離開。
「你心裡,是不是在嘲笑我,像個傻子?」江載初卻輕聲開口,目光掠向屋外,思緒彷彿神遊。
「不敢。」景雲腳步滯了滯。
身後終究再沒有聲音,景雲離開時,大著膽子往後看了一眼,上將軍卻已經低頭看著那張輿圖,側顏如雕斫般冷硬,彷彿……並不曾問出那句話。
夜愈發深了。
侍女悄無聲息地在上將軍手邊換上一盞熱茶,後退開三步,方問道:「將軍,子時了,要去薄夫人處么?」
江載初自案卷中抬起頭,一口飲盡熱茶,淡聲道:「今日不去了,讓她早些歇下吧。」
他走出屋外,在廂房門口腳步頓了頓,隱約能看見坐在桌邊的人影。
並未敲門,徑直入內,韓維桑在燈下坐下,亦未回頭。
他便倚著門,看著她的背影,一言不發。
空氣里彷彿凝聚著無形的水汽,沉沉直欲墜下,她微微動了動,輕聲道:「劍雪的主人,只能姓韓。我自兄長手中接手四年至今,除非我死……東瀾自然成為劍雪主人,除此之外,洮人的死士,絕不會聽從外人調遣。」
「你這是在告訴我,沒辦法交出來么?」江載初走至維桑身邊,但見溫柔暖色燭光將她象牙白一般的小小臉龐映照得明暗不定,長長睫毛遮去了此刻眼神。
「這是劍雪所用暗令,我已全部寫下。」維桑恭順站起來,雙手遞過一張紙,「將軍若要驅動劍雪,只需用上邊的暗令,以及……信物。」
他凝眸細看那套紛繁複雜的切口暗號,問道:「什麼信物?」
維桑右手手掌綻開,掌心是一塊一寸長短、色澤溫潤的魚形玉佩。
江載初從她手中接過,玉佩冰冰涼涼,雖是好玉,卻不見有和特異。
許是察覺他的疑惑,維桑拔下發間一根銀釵,在右手食指指尖刺了一下,一滴鮮血涌在指尖,彷彿一團紅花驀然綻放。
她將指尖的鮮血擦在玉佩上,原本玉潤光澤倏然染上了一層血色,那些血液彷彿是活的,竟絲絲滲透進玉佩裡層去了。
「暗令,血玉,兩者缺一不可。」維桑輕聲道,「上將軍,這便是您要的劍雪。」
「只有韓家人的血,才能令這塊玉成為血玉?」江載初沉吟問道。
「是。」維桑答道,「洛朝開國之初,洮地多巫人,善巫蠱,韓家先人能平定洮地巫蠱之患,和血統中多少帶有巫術有關。」
她淡淡抬起視線,與江載初對視,平靜無瀾:「這些,將軍應該已經清楚了。」
他瞳孔似有些收縮,不過片刻,已經恢復平靜。
「劍雪門下雖是死士,但是也請將軍……勿要濫用。」維桑輕輕拜倒在地上,「請將軍答應。」
「起來吧。」江載初凝眸在她後背一瞬,揚手便將那張紙放在燭焰上燒了。
紙屑飛飛揚揚,如同黑色枯蝶翩躚起伏,維桑還跪著,有些震驚地抬起頭,江載初抿唇一笑,將血玉遞還給她,聲音從容道:「如今韓東瀾在我手上,諒你也不敢有二心。至於劍雪……需要用到時,我自然會要你的血。」
維桑躊躇片刻,心中雖想問侄兒的下落,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略一遲疑的樣子被江載初盡收眼底,他卻並不追問,只往內室走了兩步,又回頭道:「不早了,睡吧。」
這間廂房想來是日常他歇息的地方,自維桑被勒令來此廂房內默寫出暗令時,便知道江載初並不打算僅僅以劍雪放過自己。在這裡的一個多時辰,維桑早已有了準備,可當他這樣開口的時候,她還是微微一抖,倉皇間從地上站起來,膝蓋卻是一軟。
江載初背對著她,彷彿對身後發現的一切毫無知覺,只是微微張開雙臂,示意她寬衣。
維桑小心站子啊他身後,雙手繞過去,小心解開他胸口衣結。江載初只一低頭,她的指尖纖細柔軟,適才被戳破的那一下並未即刻癒合,在他胸口白色衣料上點上了一枚硃砂般的血點。他怔了怔,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許是因為太過用力,她合身撲在他寬闊的後背上,因撞到胸口傷處,悶悶輕哼一聲。
也只是一聲輕哼罷了。
旋即再無聲響。
那種溫熱柔軟的感覺透過薄薄的布料,一直傳到肌膚上,江載初微微閉著眼睛,屋中只聞燭火畢啵聲響,夜色無限綿長。
「你在發抖?」江載初的聲音穿透此刻靜謐傳來,分外平靜,「是怕我么?」
維桑並沒有答話,卻也是因為,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終於還是放開她手腕,她便順勢後退了一步,只逆來順受地低著頭,輕聲道:「是怕服侍得不稱將軍心意。」
那個類似擁抱一般的溫熱的觸感迅速消融,江載初抿著唇,眼角露出諷刺笑意:「像馬上那一次,你哭喪著臉,的確不合我的心意。」
維桑身子僵了僵,眼睜睜看著他在床上躺下,渾身上下卻又起了潮意,冷汗一層疊這一層往外滲。
「是要我親自抱你上來么?」他半靠在床邊,嗓音略略有些低啞。
維桑咬牙,走向床邊只有短短五六步,於她卻不啻於千山萬水,當真要豁出一切,才能做出……爬上他的床,這般毫無廉恥的事吧?
他卻饒有興味地靠在床邊,彷彿在欣賞這一切,並不出聲打擾。
膝蓋剛剛屈起觸到錦墊上,身子便是一輕,江載初已經攬著她的腰,迫不及待將她抱起,放在床的里側。單手撐在她的枕邊,他修長的身子似乎下一秒就要覆上來,維桑心中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不要怕,強迫自己看著那張臉,依舊是那樣,劍眉星目,俊美得令人挪不開眼睛,卻也籠著冷漠殘忍的目光,在他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不過是一具獵物罷了。
「當初的明媒正娶你不要,便只配馬上苟合……」
她一直不敢再去記起那句話,可是此刻,這句話又這樣清晰的印刻在心底。
「其實……你怎麼知道我不要那時的明媒正娶呢?」她忽然難以克制般,低低說道,目光卻是渙散的,彷彿並不是在和身邊的男人說話。
她的語氣這樣輕柔恍惚,江載初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他用力看著她輕微蠕動的唇,良久,目光變得冷戾,右手掐在她的頸上,一點點,慢慢地收緊。
「韓維桑,我問過你多少次,求過你多少次?」他不怒反笑,「你那時,又是怎樣答我的?」
她臉色發白,眼睛幾乎要凸出來,不由伸手去抓他的手臂,卻又怎敵得過他此刻的暴怒氣力,只是徒勞地掙了掙,發出絕望嘶啞的聲音。
月光從窗欞外落進來,透過層層床幔,他意識到她真的快要死去時,終於鬆了手。
維桑雙手撫在脖子上,劇烈咳嗽起來。
他卻已經恢復冷靜,看著她滿臉通紅、咳嗽得渾身顫抖的狼狽樣子,輕聲笑道:「還敢不敢說那樣的話了?」
她縮在床角,拚命搖頭。
他淡淡笑了笑,重又躺下來,「睡吧。」
咳嗽了許久,方才止住了。那種窒息的壓迫感覺卻還在,維桑看著他微微張開的手臂,知道他在等她。
維桑終於還是靠過去,輕輕將頭放在他的手臂上,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年輕男人的呼吸輕緩平和,分明是交頸而卧,這樣纏綿旖旎的場景,可她心裡卻始終是涼的,又……怎麼安眠呢?如今的他,大多數時候冷酷淡漠,卻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發出難以克制的戾氣。可她……卻也只能這般承受。
江載初約莫是在兩個時辰後起來的。相擁著睡了一晚上,他只是將她抱在懷裡,並未再如何進一步動作。
維桑還在沉睡,乖乖地側著身,卷在被衾中一動未動。
江載初自行起來,穿上了外袍,出門的時候腳步卻頓了頓,回頭望了一眼床上的人影,淡淡笑了笑。
他的嗓音還帶著晨起的慵啞:「韓維桑,以後日日給我暖床,你這樣夜不能寐,恐怕會撐不住身子。」
床上的人影終於有了動靜,床幔輕輕飄動。
維桑動了動早已僵硬的身子,慢慢從被衾中坐起來,聽到門扣上的聲音,昏昏沉沉的閉了閉眼睛。
她確是一晚未睡,直到他出了門,身體才算鬆弛下來。
可她拚命將呼吸壓抑得這樣低,他竟然也知道她並未入睡……
即便同床共枕,他們還是在彼此防備吧?
維桑苦笑著慢慢躺回床上,傷后脫力睏乏至今,她終於可以稍稍安心睡一會兒了。
凌晨還是月明星稀,侍衛已經備了馬。江載初隨手牽過,翻身上馬,向永寧門附近駐紮的軍營疾馳而去。
天還未亮,長風城籠罩著淡淡一層白霧,馬蹄聲敲在濕漉漉的石板上,清脆如同雨落。一路上幾大軍營還在休息,只有巡邏士兵見到他,恭謹立在一旁行禮。
虎豹騎的主賬還亮著燭燈,江載初下馬,踢門而入。
卻見孟良倒是已經起來了,今日本就該他當值城牆守將,前次已被上將軍訓過,他倒不敢遲到誤事,正催促衛兵裝備鎧甲。一抬頭見到上將軍進來,倒是被唬了一跳,忙問道:「上將軍……」
江載初也不多說,順手從兵器架上抽了兩支長矛扔給孟良:「你的親衛,陪我練練手去。」
孟良嘿嘿笑了笑,伸手接過來,又扔給了身邊親衛,笑道:「你們小子好運氣,上將軍想拿你們練練手。」
親衛們手中持了長矛,站在練武場上,看著一身玄色外袍的上將軍,面面相覷,卻無人敢動手。
孟良站在一旁,笑道:「兔崽子們別給我丟人,誰手中長矛能刺到上將軍衣角的,我重重有賞。」
江載初手中卻是一支折去了矛尖的漆木長桿,看了看身前四名惶恐的虎豹騎侍衛,笑道:「誰能刺到我的衣角,便升為虎豹騎千夫長。」
他素來積威極重,雖是這樣說了,卻依然沒人敢動作。
江載初略皺了皺眉,手中長棍橫掃而出,帶出烈風一片,其中一名動作略慢了一些,沒有及時避開,被棍風掃到,往後翻了個跟斗。
餘下三人對視一眼,一咬牙,三柄長矛同時刺出,威勢驚人。
「不錯!」江載初低低贊了一聲,翻身避開,手中長棍如同蛟龍出海,速度快如閃電,卻已將其中兩柄挑飛。
「真他媽沒用!換人!」孟良看得著急,手一揮,又換了四人。
旭日初升,練兵場上一片狼藉,橫七豎八躺著的人還沒爬著挪開,又有人被掃在地上,呻吟聲不斷。
小半個時辰后,眼見自己的親衛倒得七七八八,孟良派人將連秀等人一併請了來,心中想的,大伙兒一起丟人,便也不怎麼算丟人。
這一場練兵驚動了幾大軍營,親衛們依舊一個個在倒下,場中的上將軍卻並沒有停下的意思,看得一眾將領紛紛咂舌。孟良更是低聲問剛剛趕來的景雲道:「他是不是那個……那啥……」
景雲莫名看了同僚一眼。
「欲求……不滿。」孟良壞笑道,「薄夫人不是帶在身邊么?」
景雲瞪了他一眼,揚聲道:「上將軍,差不多了——再練下去,便要誤了全軍操練的時辰。」
江載初放緩了動作,卻不料場中眾人廝殺正酣,一名士兵手中長槍沒有收住,直直刺向江載初小臂處。他雖急身避讓,到底還是刺破了衣裳。
那名士兵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嚇得扔下長槍,呆若木雞一般站著。
江載初從天色未亮練到日出東升,真正酣暢淋漓,他看了看手臂,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那士兵的肩膀:「哪個營的?」
「虎豹營。」
「好!今日第一位刺到我衣角的,若是戰場上,我這條手臂便賠給你了——孟良,升他做千夫長!」
孟良大感得意,忙道:「是!」
江載初隨手將手中長棍扔給旁人,招呼眾人道:「你們自去練兵。」又將景雲招至身前,邊走邊道,「練完兵你同他們一道過來。」
他翻身上馬,景雲卻道:「上將軍,昨晚……」
江載初練得興起,渾身臉上皆是汗水,唇角亦帶著笑意。忽然聽他這樣提起,眼神略略冷淡下來,「我自有分寸。」
景雲看著他的背影,知他是在警告自己勿要再多言。可他上一次這般不眠不休找人練武,卻又是何時呢?景雲心中盤算追憶了一會兒,也只記得那還是他初初領兵征討匈奴之時,許是因為血氣方剛,打了勝仗難免得意。可現如今,上將軍一日一日間,威名盛熾,喜怒不動於顏色,可今日這一場練兵下來,他也看不出他究竟是鬱結或是開懷……
可無論如何,還是那個女人的緣故。
景雲驀然間想到往事,卻不知將來會如何,亦只能輕嘆一聲,抿唇不語。
維桑只覺得淺眠了一會兒,便被門口的爭執聲吵醒了。
她本就睡得不安穩,當下索性披衣起來,一開門,卻見到未晞站在門口,正被兩個丫頭扭著,另一個年長些的一大耳刮子正要扇過去。
維桑皺了皺眉,輕聲道:「住手!」
聲音雖輕,卻極有威嚴,那三個丫頭不由自主的停手,望向身後。
未晞趁勢跑到維桑身邊,氣道:「姑娘,她們硬要闖進來——」
維桑已經見到薄姬站在不遠的地方,唇角微抿,那雙美目正望著自己,目光中是赤裸裸不加掩飾的恨意。
她怔了怔。
「你還叫她姑娘?」薄姬冷冷笑道,「上將軍都收了她,總該叫聲夫人了吧?」
維桑凝睇著這渾身上下皆是醋意的美人,又或許是被那句「夫人」刺到,倏然挪開了目光,輕聲道:「薄夫人,一早怠慢了。」
薄姬腳步輕抬,徑直進了屋內。昨晚她得知江載初留了人宿在廂房,一時間難以置信,她受江載初獨寵近兩年,首次嘗到被分寵的滋味,原本就酸澀難當,一大早便過來要見江載初——未想到他已去練兵,依然把那女子留在了房內。
原來還是她。
薄姬見維桑面色蒼白站在那裡,容顏雖憔悴,卻也帶著楚楚動人的姿態。再想起之前她以琴師之名進入府中,扮成謀士的樣子,更是步步經營,到現在上將軍竟留她在廂房睡下……冷冷笑道:「上將軍呢?」
維桑卻只是看著她,眼前的年輕女子穿著藕荷色襦裙,鬆鬆綴著望仙髻,雖未施脂粉,卻也美得清麗動人,那雙眼睛里……她能輕易讀出來,便是憤恨。
自古女人爭寵,無不將自己掩藏在溫婉順和的面具之下。江載初是該有多寵一個人,才能允許她將種種情緒不加掩飾的表達出來呢?
彷彿是有什麼東西爬過了心口,維桑勉力收斂起情緒,笑了笑:「我也不知——」
話音未落,薄姬卻轉過身,狠狠道:「別以為將軍一時寵幸你就敢用這種語氣同我說話!」
維桑笑了笑,彷彿事不關己道:「夫人若能勸得將軍……將我放離此處,我也感激不盡。」
她尋尋常常的語氣,聽在薄姬耳中,卻不啻於極大的諷刺。
薄姬一時氣急,反手便是往她胸口重重一推。
雖是女子的力道並不甚重,卻恰恰推在她傷口的地方,維桑只覺得眼前一黑,胸口劇痛,一時間竟再也站不穩,跌坐在地上。
「你——你還裝柔弱!」薄姬更是怒極,正欲再上前斥罵,門口丫鬟卻喊道:「夫人,上將軍回來了。」
薄姬不欲再同她糾纏,轉身便去尋上將軍了。
屋內未晞連忙跑上來扶起維桑,幾乎要哭出來:「姑娘,你沒事吧?」
維桑深深吸了口氣,強把那陣劇痛壓下去,勉力笑道:「你先扶我起來。」
未晞將她扶到床上,小心翼翼解開衣裳,卻見先前敷著葯的傷口,原本結了淺淺一層痂,此刻又盡數裂開,鮮血正緩緩淌出來,觸目驚心。
未晞嚇得手一哆嗦,真的哭了出來:「姑娘,我,我去找大夫。」
江載初將將從熱水中站起來,身後便有一雙柔軟手臂將他抱住了。
溫熱的觸覺讓他回憶起昨晚,一瞬間的怔忡之後,他很快意識到是誰在抱著自己,輕輕拉開她的手,他淡聲道:「怎麼了?」
她卻不依不饒,手中雖拿著白色軟布,卻也未替他擦拭身體,只哽咽道:「將軍如今是……再也不看我了么?」
江載初轉過身,薄姬微紅了眼眶,有些執拗地盯著他看,一字一句道:「將軍,你還,喜歡我么?」
他的臉上原本帶著幾分淡漠似的不經意,驀然聽到這句話,「你還,喜歡我么」……卻不知想起了什麼,只是語氣溫柔了些,抬起她下頜道:「什麼事不開心了?」
薄姬見他並未生氣,膽子便大了些,雙手纏在他頸間,嗔道,「你不是收了別的女人么?」
她全身皆緊緊貼著他,薄料長裙因此也沾了水,被熱氣一熏,更是曲線畢露。她又是一意要討好鬧他,纖細平坦的小腹更是在他精壯的腰身處廝磨,順勢踮起來,去親吻他的唇。
江載初站著不動,一手扶著她的肩膀,由她輕喘著吻在唇上,良久,卻不輕不重推開她,沉聲道:「別鬧了,景雲他們還在等我。」
薄姬驀然被推離,重重咬了咬唇,幾乎要哭出來。
他卻已穿好了衣衫,走至門口,方回頭,皺了皺道:「你不要去見她。」
他說的是那個女人。
屋內只剩自己一人,唯有浴池內的水還帶著白色霧氣,正裊裊飄散。
薄姬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她還是在鄉下田間勞作的採桑女。
聽阿爹同鄉里鄰間聊起來,說是這江南府變了天,有人帶著造反了。當時她還不甚明白造反的含義,卻知道打仗是要死人的,只在心中祈求家中父親不會被抓去當兵。
結果日子過了一日又一日,並未有什麼變化。照例是在春日採桑,餵給蠶寶寶們吃。倒是聽說帶著造反那人傳了道命令,將稅錢和徭役皆減輕了。省下的錢,或許能央著阿娘給自己買盒胭脂呢。這樣想著,她每日去桑林中採桑,也分外高興了些。
那一日春色極好,她和鄰里姐妹們一道出門,因穿著母親的褲子,式樣老舊了些,怕被姐妹們取笑,便兩根細繩綁在了褲腳處,走路也輕便些。
走在官道旁的時候,數匹駿馬極快地從身邊掠過,揚起漫天飛塵。
她被嗆得轉過身,走得慢了一些,心中詛咒著那些騎馬的人,卻不易一匹黑馬去而復回,直直衝自己而來。
她從未見過這般高大的駿馬,清亮的嘶鳴聲中,它揚起前蹄,在她以為一定會踢到自己的時候,卻穩穩地停住了。
馬上的年輕人輕袍緩帶,拿一根玉簪束起黑色頭髮,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而他的身後,皆是回身追來的騎兵侍衛們,退開大約兩三尺的距離,拉開成兩列,沉默地等待。
她原本驚魂未定,卻對上那雙深邃明亮的雙目,驀然間緋紅了臉頰。
她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年輕男人……那個年輕男人臉色略有些蒼白,神情卻又有些古怪,那目光,似是深情,又似仇恨。
「你叫什麼?」收斂起那些目光,他輕聲問道,聲音悅耳且低沉,是一口標準的官話。
「爹娘叫我阿蠻。」脫口而出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竟把乳名告訴了他。
「好,阿蠻,你……願意跟我走么?」他淡淡笑著,目光落在她一身並不如何好看的打扮上。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才會對一個陌生人說:「可我有了婚約。」
年輕人輕輕扶著胸口大笑起來,直到雙頰上泛起紅色,「有了婚約又如何?」他俯下身,將她抱上馬放在身前,那一籃未采完的桑葉落了滿地,四散飛揚。
那是她是第一次騎馬,嚇得一動不動。
耳邊是他低低的聲音:「阿蠻,你只要跟著我便好。」
那樣深沉卻又悵然的聲音,幾乎令她覺得,他是不是認錯了人。
可他又分明是真的寵愛她。
父母也再不用辛苦勞作,過上了以前從不敢想的日子。
她在他身邊,一開始拘謹,可他對她,真正是百依百順,一句重話都不會說,於是慢慢地有恃無恐。這樣的幸福和幸運,來得實在太過輕易,她十多年未曾這樣的被一個人寵著,於是常常做些刁蠻的事,可那些並不是她天生刁蠻,只是想試探他的底線而已。
可每一次,他都不會生氣,眼神看著她,更像是看一個孩子。
現在,他皺了眉,聲線冷淡:「你不要去見她。」
薄姬手一松,軟布啪的一聲,落在水池內。
此時的書房內,江載初推門而入,麾下諸將皆已齊聚,一時間沒了聲響,只聽聞他腳步不急不緩走至案前,指著輿圖,沉聲道:「我已考慮清楚,大軍明日開拔,這一次,直取皇都。」
即便勇猛好戰如孟良,也倒吸了一口冷氣,更遑論其餘老沉持重的將領,心中顯然皆有無數疑慮,只是憚於上將軍威嚴,斟酌著不知如何開口。
江載初將諸將的反應盡收眼底,卻只抿唇輕笑,修長指尖觸在羊皮紙製成的輿圖上,沿著山巒起伏、河流彎道一路往上,直到皇城,輕聲道:「兵分兩路,這便是第一軍出兵的路線。」
「這,這不是繞了很多路么?」孟良皺眉道「上將軍,最短的路線,應當是從長風城出,一路經寅水、太原、雁門,直取皇城。」
「最短的路線,卻不是最快的。」江載初目光巡視眾人,顯然並非在對孟良一個人講,「太原雁門皆是易守難攻之地,雖說並非打不下來,卻足以給朝廷準備的時間。而這一條路,雖然難行,卻少有人經過,守將及兵力也不足為慮。」
「我們的騎兵足夠精良,快速突進,十五日內就可抵達皇城之下。這時朝廷恐慌,元皓行必然命各地出兵勤王,此時的太原、雁門、平城等地軍隊開拔往皇城,守備空虛,第二軍從孟良講的這條路行軍,當可輕鬆取下這數個關口。」
「此時數支軍隊必然回趕,我們兩軍繞過皇城,前後夾擊,先將這幾支軍隊剿滅。剩下的皇城,便如探囊取物。」
「呵……」
「這樣啊……」
諸人皆是帶兵打仗的行家,茅塞頓開——這條路不是沒人走過,卻是從未被人用作兵道。
輕輕感嘆聲中,人人心中默念的,卻是一句:兵行者詭,眼前這舉重若輕的男子,卻著實是這兵道的大家。
「上將軍,我還有一事不明。」關寧軍統帥連秀踏上半步,「原本我們取下長風城即刻出兵,才是最好的時機。為何卻又要拖了這幾日,給朝廷準備的時間呢?」
江載初面容平靜如水,似是輕輕掃過了立在一旁的景雲,開口道:「我特意給朝廷留了這幾日的時間。」
「若是取下長風城即刻出兵,朝廷上下絕無二話,定然即刻調兵遣將前來圍堵。若是給了他們幾天時間……」江載初唇角露出諷刺淡笑,「元皓行和太皇太后那一派系必然會起矛盾。」
景雲一直沉默著,直到此刻,才明白江載初的真意。
太皇太后的侄子周景華如今是丞相,為人傲慢狂妄,卻因是外戚,且控制著小皇帝,權勢滔天。青年官員的首領元皓行心思縝密,手段周全。兩派之間爭執不斷,常常勢同水火。
江載初取下長風城,並未即刻北征,並非為了女人沖昏頭腦,失去戰機。
相反,他是刻意留給朝廷這兩派內訌的時間,坐收漁翁之利。
這般一想,昨晚自己實在是太過唐突,也太過淺薄了。
「關寧軍的騎兵,我素來信得過。」江載初笑著指了指連秀,「阿秀,你跟著我,咱們辛苦點,皇城下跑一趟。」
連秀雙眸放光,大聲道:「是!」
「至於第二軍,景將軍,交給你了。」他淡淡抬起頭,望定景雲,「我會將虎豹騎神策軍整編后交給你,第一軍七日後出發。」
能夠感受到同僚們羨慕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景雲只覺得氣血激昂,單膝觸地,低聲道:「定不負上將軍期望。」
他想起剛起事那些夜晚,江載初與他商討布陣,末了輕道:「阿雲,連累你跟著我,腦袋說不定也會不保。」景雲只得嘿嘿一笑,「殿下,我不怕死。」
整整三年的時間,上將軍麾下良將愈多,可所有人都知道,能令上將軍將性命託付出去的,也不過一個景雲罷了。
軍令已下,後續籌備糧草、繪製行路圖的事便一一由部下領去,江載初獨自一人坐在書房內,聽到侍衛來稟報:「厲大夫看過了韓姑娘,在門口等著。」
厲大夫原是京中老御醫,告老還鄉之後回到江南。又因為江載初起事,老人家不請自來,笑眯眯把著鬍子道:「殿下,您幼時的病症都是老夫治好的,現如今,可還用得上這把老骨頭吧?」
老人家醫術精湛,江載初素來敬重,見他一步一搖地進來,站起相扶。
「先生,她的傷怎麼樣?」
「這姑娘吃了不少苦吧?」厲大夫橫了他一眼,「指甲拔了,脖子上一圈紅痕,胸口的傷好不容易結痂,又裂開了。」
江載初沉默不語。
「不過這些都是外傷,也都能治。」老人話鋒一轉,「你可知她體內有些怪異?」
他怔了怔:「什麼?」
「老夫說不上來具體是哪裡不對,可按理說女子的寸脈尺脈總是一沉一浮,可她的寸脈極為怪異……」老先生皺了皺眉,「總之,這種脈象的女子,將來不易受孕。」
「不易受孕?」江載初輕聲重複一遍,「是她……體質如此么?」
「不。」老人搖頭道,「這才是詭異之處。我瞧著她的寸脈似是被什麼壓制住,卻又說不出是什麼,卻絕不是尋常用的金石藥物。或許是,蠱吧。」
心中瞬時有鬱結,彷彿被什麼堵住了,江載初沉默良久,方問道:「先生,這樣的體質,能調理好么?」
「姑且一試吧。」
送走了厲大夫,江載初走至廂房門口,正要推門進去,卻聽見裡邊的低語聲,似是有人在低聲抽泣。
他皺了皺眉,手扶在門上,便沒有用力推進去。
一念之間,卻聽到維桑的聲音,雖然虛弱,卻是安靜的:「未晞,別哭了……我沒事。」
「怎麼會沒事呢?那麼大一個口子?」未晞抽泣道,「我就該攔在姑娘身前的……是我沒用。」
「薄夫人也不是有心的。」她斷斷續續道,「我現在困極了,你這般哭下去,我可睡不著呢……」
驀然間止了哭,未晞道:「我去給姑娘看葯,姑娘睡一會兒。」
哭的並不是她……江載初閉了閉眼睛,卻不知為何,心底鬆了口氣,卻又空蕩蕩的無所著落。她早就不會哭了,哪怕昨晚差點被自己掐死,她也只是看著他,一意的忍受。
江載初恍然間記起以前她好奇他的佩劍瀝寬,趁著他不在時偷偷抽了出來把玩。
他正巧回府,她一慌,手中長劍哐當一聲掉在地上,還被劍鋒割破了手指。
他鐵青著臉走近,她卻以為他要責罵,一抬頭的時候便含著淚水,楚楚可憐地看著他。
明知割破手指沒那麼痛,也明知她不過在裝可憐,他竟然還是心疼她欲哭不哭的樣子,伸手替她擦了眼淚,無奈道:「手指給我看看。」
至今還能記得她狡黠的眼神,怯怯的,卻又十分靈動。
——並不是現在這樣,隱忍沉默,叫他再也窺測不出她的心思喜怒。
「上——」未晞開了門,卻見上將軍立在門口,倒是嚇了一跳,正要行禮,卻被制止了。上將軍微微頷首,並無什麼表情:「她還好么?」
「剛剛睡著。」
他點了點頭。
「將軍……要進去看姑娘么?」未晞還記得昨日他凶神惡煞的樣子,一時間不敢離開。
他並未回答,似是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轉身離開了。
長風城內諸大軍營兵馬開始調動,街道上人馬往來不絕。
神策軍主營,江載初坐上座,手中展開輿圖,與景雲低聲商討數個關口如何突進。
正午至深夜,期間簡單用了餐,江載初將自己所慮詳細告知景雲,只是戰場上瞬息萬變,更多的,卻是要依仗統帥的經驗和判斷。
「上將軍,我卻有些擔心你……」景雲擯退了侍衛,低聲道,「關寧軍雖精銳,到底不過六萬人,若是一路被拖上一拖,大軍圍剿過來……」
江載初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便是要正面強攻,有硬仗要打,關寧軍也綽綽有餘。」
「或者,還是您帶著第二軍,我來帶第二一軍。」
「這次騎兵只求一個快字。我曾帶著神策軍在荒漠追擊匈奴九日九夜,騎兵突擊經驗,我比你們都更多。況且,遣你去奪關,我亦經過思慮,行兵布陣上,你習的是最正統的兵法,軍中無人能勝過你,再合適不過。」他輕輕搖頭,「畢其功於一役,阿雲,若是順利,以後便不用這般顛沛流離四處征戰了。」
景雲看著他平靜的側臉,由衷的信服,輕聲道:「是。」
「還有件事。」他頓了頓,「交給別人我並不放心。」
景雲心中隱約猜到了,卻不說破,只道:「將軍請說。」
「我揣測元皓行的反擊,除了就地圍剿,還有一個……就是直搗后營。」江載初沉默了片刻,秀挺的眉輕微上挑,眼神明銳,「長風城,或許會是他的目標。」
「你是說他可能不管兩支軍隊,直奔這裡而來?」景雲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可一細想,卻又像是元皓行的作風,皺了皺眉,「那怎麼辦?」
「兩軍動作要快——至於這裡,你派人將女眷老弱送回後方。」
「女眷?」他頓了頓,有意問道,「都送回去么?」
江載初站了起來,「她留在這裡調理身子,過兩日我會讓人送她過來。」
景雲並不問「她」是誰,額角輕輕一跳,追問道:「送去哪裡?」
「我身邊。」江載初簡短道,「我已從親衛中選了幾人,你知道就好。」
「將軍——」景雲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勸說,「行軍打仗帶著她,實在諸多不便。」
有夜風從營賬外卷進來,燭火明滅,年輕男人狹長明秀的雙目輕輕眯了眯,卻終究還是黯了些,終不復指點萬軍時的從容。
他彷彿沒有聽到那句話,直到走至營賬門口,方才聽到景雲又說了一聲:「將軍,我將她送至後方,日夜讓人看著……這樣呢?」
「她若是不見了呢?」他腳步頓了頓,並不回頭,「我輸不起這第二次。」
將軍府靜悄悄的,江載初走進廂房,未晞原本靠在桌邊守夜,一個激靈便醒了。
江載初示意她出去,徑直走至床邊。
維桑睡得正沉。
他在她床邊坐下,許是床榻有輕輕一動,她甚是警醒,立刻睜開了眼睛。一抬眼,方見到是江載初,她掙扎著便要爬起來。
他不輕不重地按住她的身子,淡聲道:「韓維桑,你究竟對你自己做了什麼?」
她睜著眼睛,眼神略略有些迷惘,長睫柔軟而微翹,彷彿並不懂他在說什麼。
他俯下身,愈發得迫近她,「你體內抑制寸脈的,究竟是什麼?」
維桑倏爾微笑起來,聲音謙卑而柔和,「這不正是合了將軍的心意么?其實昨日,你不必給我喝那碗葯——因為我本就無法受孕。只是……卻也沒有機會告訴將軍。」
他的瞳孔有輕微的收縮,唇角冷硬地抿起來:「你對自己做了什麼?」
維桑終究還是慢慢坐起來,目光垂下,輕聲道:「我對自己做了什麼,與將軍有何干係?這不是將軍所要的么?」
他的眸色正一點點的變緊,濃黑,凝濯,忽得變成勃發怒氣,「你何時在自己身上種下的?如何拔除?」
「出洮之時。」她淡淡抬起眸子,那樣漂亮的一雙眼睛中,卻未帶著絲毫情緒。
「三年前?」
「將軍說得不錯,我不配有將軍的孩子。」她輕輕揚起唇角,笑容微薄卻帶著几絲不易察覺的驕傲與固執,「可是一個洮人,卻不該,也不會懷有洛人的孩子,不是么?」
清脆的啪的一聲——
他揚手揮去,下手極重,維桑臉頰紅腫了半邊,唇角裂開,細細一道鮮血滑下。
她卻不避不閃,只是輕笑,彷彿不明白他為什麼動怒。
江載初冷冷看著她的臉,一字一句道:「韓維桑,為了你這句話——將來有朝一日我若得了天下,你們川洮之地,男為奴,女為婢,永世不得翻身!」
終於還是激得他拂袖而去,看著修長的背影漸漸離開,維桑卻慢慢攏起雙腿,抱住了自己的膝蓋。
未晞匆忙奔進來,小心翼翼打量維桑,輕聲道:「姑娘,你……在哭么?」
她慌忙擦了擦眼淚,輕聲道:「沒有。」
「你的嘴角……」未晞小心地替她抹去鮮血,「上將軍他……打你了么?」
維桑微微有些恍惚,最後卻只是笑了笑,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說:「……他……只是比我更有些難過吧。」
未晞要扶她躺下,她卻不肯,怔了半日,才如夢初醒般問道:「外邊出了什麼事么?」
「不知道,跑來跑去都一天了。」未晞輕聲道,「姑娘,我聽到……適才上將軍的那句話了。」
維桑怔了怔,「哪句?」
「男為奴,女為婢……」
維桑見到她擔心的眉眼,只輕輕地笑了。
她身上處處負傷,眉宇間又時常鬱結,這是未晞頭一次見她笑得這般舒心——彷彿在滿是塵埃的土上綻開了一朵花,這一笑的風華,又遠勝人人讚譽的薄夫人。
「未晞,你想家么?」她忽然輕聲問道。
「我記得家中好吃的辣子醬呢。」未晞低聲道。
「總有一日,咱們會回去的。」她喃喃地說,「不會有人再欺負咱們,不會有人逼咱們綉到雙目滲血,不會的。」
未晞似懂非懂地看著她,卻又覺得,這樣的姑娘,又是她從未見過的。
這般頑強,又這般好看。
翌日上午,未晞服侍維桑梳洗時,咕噥了一句:「怎的外邊多了這許多侍衛?」
維桑往外望去,果然,院子里站著不少人,皆是些生面孔,許是江載初換了衛隊。
「讓我進去見上將軍!」
門口忽然響起女子聲音,未晞立時警覺,低聲道:「又是她,姑娘你別出去。」
維桑輕輕擺了擺手,示意無妨,倚著窗邊聽了一會兒,那聲音卻越來越大,直欲闖進門來。想來這麼多侍衛也知道薄夫人是將軍最寵幸的女子,也不敢對她如何阻攔。
片刻之後,門外動靜小了些,卻聽見男子清冷卻有禮的聲音道:「薄夫人,何事在此處喧鬧?」
「上將軍為何要將我送回後方?」薄姬的聲音收斂了些,卻依舊不肯罷休,「我要親自找將軍問清楚。」
「上將軍已經不在長風城了。將軍走前吩咐人將你送回後方,亦是為了你的安危,還請夫人勿讓我們難做。」
「那她為何能夠留下?」薄姬怒道,「她為何不同我一起回去?」
景雲沉默了片刻,回道:「韓姑娘身上有傷,不宜挪動。」
薄姬驀然指向維桑,「她能下地,能走動,有什麼傷?」
景雲見到維桑,只略略點了點頭,轉而對侍衛道:「送薄夫人回去,馬車半個時辰后出發,不得延誤。」
「我要見上將軍。」薄姬卻彷彿沒有聽見,怔怔地站在那裡,「他說過,無論何處都不會拋下我……」
維桑無聲地打量這個年輕女人,她今日是細心裝扮過的,髮髻結得活潑可愛,原本寬鬆飄逸的裙褲,卻拿紅繩縛住褲腳,嬌俏甜美,如今卻紅著眼眶,站在那裡,只是不肯走。
「上將軍走了么?」她問景雲。
景雲並不想同她說話,只生硬點了點頭。
「那我也去後方吧。」她不欲景雲難做,低聲道,「我同夫人一道走。」
「不行!」景雲脫口而出,看到薄夫人怨懟的眼神,頓時覺得頭大,卻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只得道,「你的傷不能長途行路。」
維桑怔了怔,也不欲糾纏下去,轉身回房。
身後的喧鬧聲漸漸小了下去,大約景雲到底還是將薄姬勸走了,她卻看了一眼如今空無一人的書房,江載初竟真的已離開了。
心神恍惚地坐在桌邊,喝水的時候才覺得味道有些古怪,維桑看了一眼抿嘴偷笑的未晞,這才發現自己端起的是一碗剛熬好的葯。
「姑娘一氣喝了吧。」未晞笑道,「剛剛煎好呢。」
她捏著鼻子喝了下去,卻見門口景雲大步進來,看著她將葯喝完,方道:「將身子養好,再過上十餘日,我會讓人送你過去。」
「去哪裡?」
「將軍那裡。」他平靜道,目光卻深深地在韓維桑身上臉上輾轉,似是在仔細查看她的表情。
「他是北征吧?」維桑怔了怔,「我會與他添許多不便……」
「這點你知我知,他自然也知道。」景雲淡淡道,「可他偏偏放不下你。」
維桑沉默下來。
「韓維桑,我若是他,見你之初,便已殺你百次千次。」
維桑並不是第一次聽他這麼說,唇角帶出一絲笑來,卻又牽動昨日裂開的傷口,密密帶著刺痛:「那麼,有時候,我真希望他同你想得一樣。」
景雲清亮的眸色中劃過一絲怒氣,最後卻忍了下來,「這一次,你莫要再辜負他。」
她靜靜望向窗外,輕聲道:「我欠他多少,總歸,我會一一還他就是了。」
疾行數日,關寧軍騎兵精銳的前鋒已經抵達常淮地界。
上半夜休息了一個時辰,數萬人馬並未埋鍋造飯,只是在細雨中無聲地吃著乾糧,淋著冰涼的雨水,靠著馬匹睡了片刻。前方又傳來了命令,不能耽擱,即刻前行。雨勢漸漸變大,道路變得泥濘難走,騎兵們下了馬,默不作聲地牽著韁繩往前走。這樣艱苦的行軍,卻並沒有人出聲抱怨。因為每個士兵都知道,他們的統帥在最前邊,一樣淋著冷雨,啃著石頭一般的乾糧。
「京師傳來的密報。」連秀勒住馬韁,將一粒蠟丸遞給江載初。
雨水越來越大,彷彿有人將天幕撕開了,海水傾瀉了下來。江載初接過蠟丸,驅馬行至一棵柳樹下,命左右點亮了火折。
捏碎蠟丸,裡邊紙上卻只有一句話:元皓行出京,不知去向。
雨滴透過柳樹枝葉落下來,很快便將字跡打濕,墨團糊成一片。江載初收攏掌心,沉吟著沒有說話,臉色漸漸凝重。
「將軍,上邊說的什麼?」連秀察覺到他臉色有異,追問了一遍。
「景雲那邊動身了么?」
「前日開拔。」
江載初凝視那道幾乎劃破長空的閃電,忽道:「奪下長風城至今,已經過去多少日了?」
「近二十日。」
「二十日……」他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可當此時,除了一力奮進,並無他法可想,他沉吟片刻,下令道「全軍上馬,明早務必趕到淮州境內。」
關寧軍接到命令,但見黑甲翻騰,騎兵們默不作聲地翻身上馬,綿綿不絕的隊伍彷彿是一條覺醒的巨龍,由前及后,在暗夜中向前方賓士。
巨雷聲響,滾滾而來,而閃電亦未停歇,照亮四方荒野。
視線彷彿被那那長長的閃電灼傷了,一個念頭一閃而過,江載初猛地勒住馬,竟覺得風雨中多了分寒意,下意識喊道:「連秀!」
「在!」
「你帶上我的親衛營,即刻回長風城,去將韓姑娘接出來!」他面沉如水,握緊手中韁繩。
「即刻?」連秀怔了怔。
「馬上回去!」江載初唇角緊抿,雨水從臉頰邊滾落,線條冷峻。
「上將軍,你的親衛營從不離身——還是我從關寧軍抽調些人……」
江載初卻並未聽他說完。
他的身後一支數十人的騎兵已經出列,駿馬低著頭,打著響鼻,呼出的白氣在雨夜中團成一圈又散開,騎兵們一色玄色鎧甲,靜默無聲。這支親衛從神策軍中精選而出,一直跟著上將軍,平日里悄無聲息,也不見蹤跡——卻如一團暗影,寸步不離。
「無影,跟著連將軍回去,務必把她接回來。」
此時的長風城亦是疾風暴雨。
巡防士兵如同往日一般在城牆上值守,因為幾大軍營都在數日間撤出,巨大的城池在雨幕中顯出幾分寂寥空闊。
雨越下越大,將城頭的火把幾欲澆滅。
士兵往城牆上的箭樓屋檐下躲了躲,試圖稍稍避開這雨,然而轉身的一瞬,他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
城牆之下,漫山遍野亮起了火光。那些光亮儘管也被雨水攪得搖搖欲墜,卻在暗夜之中,如同無數野獸的眼睛,瑩瑩發亮。
士兵揉了揉眼睛,終於確定自己沒有看錯,返身衝進箭樓,拚命敲響了大鼓。
咚——咚——咚——
肅穆低沉的聲音穿透了密密雨水,在全城回蕩。
維桑胸口的傷已經漸漸地好了,卻被這一晚上風雨聲催得睡不著覺。
未晞奔了進來,大聲道:「姑娘,不好了!敵人打過來了!」
甫一進屋,她就看見維桑站在窗邊看著遠處城牆,身上卻已穿好衣裳,神容鎮定。
「姑娘,說是敵人在攻城呢!」未晞嚇得有些發抖,「……怎麼辦?」
維桑回過頭,撫慰般對她一笑,「別怕,咱們不會有事的。」
她只簡簡單單說了這句話,未晞卻覺得鎮定下來,彷彿瞬間拂去了慌亂。
「韓姑娘。」屋外有人敲門,聲音極是有禮。
維桑示意未晞去開門,進來一身鎧甲的士兵,恭敬道:「長風城有敵軍來犯,末將送姑娘出城。」
「守得住么?」維桑輕聲問道,「是什麼人來犯?」
「這些末將不知。」那人只道,「姑娘這便跟著走吧。」
待到走至將軍府外,才發現門前街道上已經站了數十人,為首的男子將韁繩遞給韓維桑,問道:「姑娘可會騎馬?」
維桑點了點頭,翻身上馬,又問未晞:「你會騎馬么?」
未晞搖了搖頭。
「來,和我共乘。」維桑向她伸出手。
那軍官卻將未晞抱起,放在自己馬前,清斥一聲:「走!」
他們前行的方向是往東北,經過城中一個路口時,維桑忽然勒過馬頭,徑直從隊伍中穿過,一夾馬匹,往城頭奔去。同行的侍衛們顯然不知道她的騎術如此精湛,愣了愣,方才催馬追上去。
維桑奔至城頭遠眺,卻見大雨之中,城門北向的攻城之戰已經開始。城牆下是望不到盡頭的火把光亮閃爍,雲梯正密密架起,箭矢如流星般在空地上穿梭。
又是一道閃電劃過。
維桑終於看得清楚,敵軍之中,帥旗迎著暴風烈雨並未墜下,寫的是一個「元」字!
轟隆隆的聲音從遠及近,連堅固地城牆都微微顫抖。
「是元皓行么?」她眸中露出訝色,喃喃道,「怎麼會是他統軍?」
「韓姑娘,城樓危險!」侍衛終於策馬奔近,攔在維桑身前,擋住了視線道,「姑娘,快下樓吧!」
「我只是想看一看,究竟是誰長途來襲。」維桑抱歉一笑,「我這便下去。」
「守城大將是誰?」維桑忽然問道。
「洪陵將已經在受到攻擊最為猛烈的北牆上督戰。」
「那我們出得去么?」
還未等到回答,東北方向已經馳來一隊軍士,口中高喊:「快!要出城的趕快!」
離開之前,江載初果然已經全盤布置妥當,只是……他有沒有預料到元皓行千里奔襲,直取長風呢?若是預料到了,他會如何反擊?長風城又能不能抵禦攻擊?
維桑心中轉過萬千個念頭,奔至東北城門下,城門已經打開一個小口,恰能容一人一馬通過。維桑正要上前,卻被拉住了馬韁,那名侍衛肅然道:「姑娘,以防萬一,我們的人先出去。」
侍衛們出去了三分之二,他才放開韁繩,示意她先走。
滴水不漏。卻不知防的是城外敵軍,還是她……維桑心中瞭然,卻並不說破,順從地策馬而出。
身後城門緩緩合上,似乎也隔斷了慘烈的攻城防守戰役,而他們沒有片刻的停歇,直奔東北而去。
將近一夜的疾馳,快天亮的時候,雨終於漸漸止歇。
「前邊有廢棄的廟宇。」
為首的侍衛揮了揮手,「便去那裡歇上半個時辰。」
維桑並不知道這是哪裡,只是叢林掩映,茂林修竹間,那座破落的土地廟也只有幾片黑瓦遮蔽著。佛像早已傾倒,蛛網四結,走進去便是一片嗆人的味道。
「姑娘,騎馬怎得這般難受?」未晞坐在維桑身邊,低聲抱怨道,「好像……都裂成兩瓣了。」
維桑無聲地笑了笑,「習慣就好了。」
「會有人來追殺咱們么?」未晞往那火堆靠近了些,雖是夏日了,卻淋了一夜的雨,此刻她凍得有些哆哆嗦嗦,「姑娘,你怕么?」
維桑抱著雙膝,耳邊是柴火燃燒時的畢啵聲響。
「……你怕么?」
那是他躺在自己懷裡,渾身都是血,那麼多傷口……她甚至不知道該從何處幫他止血。
可他回過頭,只是看著她的眼睛,聲線溫和鎮定,「你怕么?」
她強忍住要落下的眼淚,終於說,「你快死了,我反倒不怕了……大不了,便是一起死。」
從回憶中驚醒,維桑笑著撫了撫未晞的肩膀,「別怕,不會有事的。」
——話音未落,廟外卻響起了尖銳的哨聲。
維桑豁然起來,卻見侍衛奔進,急道:「韓姑娘,即刻上馬,往東北走,會有人接應——」
門外已經有不少箭矢射來,侍衛們全都一應而起,看樣子會留下一半迎敵,另一半則護送她們離開。維桑與未晞共乘一騎,跟著數名侍衛往東北方向急沖,身後已經傳來近身肉搏的廝殺聲,想來敵人來襲的速度極快。
一口氣奔出了十多里,斜斜一支箭矢射來,就在維桑身側的一名騎兵中箭,從馬上摔落下來。馬匹受了驚嚇,往前狂奔,卻將那侍衛的身子拖在一側,鮮血四濺。
「這邊也有敵軍!」
侍衛們抽出了長刀,護在維桑馬前,撥開第一輪箭陣。
箭雨過去后,地下凌亂的箭支,以及開始負傷的侍衛,都昭示著這只是殘酷戰事的開始。不遠的地方,應該有更多的敵人正在聚攏,準備圍殲他們。
維桑打了個寒噤,這或許也意味著,留在那座破落的小廟中伏擊的侍衛們,也已經盡數陣亡。
為首那人回過頭,沉聲道:「姑娘請往前走,等解決了這一批,屬下等會趕上來。」
剩下的人不多,約莫二十多人,可是那名侍衛說出這句話時,卻如同一堵銅牆鐵壁,無聲地帶有一往無前地強悍氣息。
維桑眸光在這個至今她還不知道姓名的侍衛臉上停駐半瞬,微微頷首,「保重。」
身後的未晞還在發抖,此刻維桑分不出精力安慰她,只是控制著身下駿馬,躍過一條小溪,忽然間又勒住了馬頭。
「姑娘,怎麼了?」未晞嚇得一哆嗦。
維桑卻輕盈地翻身下馬,將馬韁放在未晞手中,「你在這裡等我,哪裡都別去。」
未晞還未來得及說話,維桑便已經撥開樹叢,往深處去了。
一路往裡行走,橫七豎八倒了不少的屍體,從衣著上看,有自己人,也有敵軍。
維桑擯住呼吸,將腳步放輕,終於看到前邊的人影,以及哭喊廝打的聲音。
「啪」的一聲。
腳下踩斷了一根樹枝,那名士兵轉過了臉,先是看到有人,手下動作便頓了頓。旋即才發現又是一名女子,倏然間放鬆下來,笑道,「又來了一個。」
他的身後,卻是個女人,趁機往後退了幾步。
維桑慢慢走上前,那士兵迎上來,扭住維桑的手臂,刺啦一聲,撕下了她長裙上一條布料,正欲將她綁住,因見她並無絲毫放抗之意,倒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卻只是這樣一眼,他手中動作慢了下來,一絲光亮,冰涼之意在喉間滑過,瞬間,大蓬鮮血飆射出來,他嗓中發出荷荷的聲響,悶聲倒地。
臉上還濺落數滴鮮血,帶著溫熱粘稠的觸感,維桑也不抹去,徑直走過去,一把拉起了那個衣衫凌亂的女人,沉聲道:「快跟我走!」
薄姬還記得那個男人撲過來時,身上帶著汗水混合血水的惡臭,她想過要死,可衛隊盡數戰死,身邊連防身的武器都沒留下。他的手伸到了自己胸口,衣襟已經被扯開,她以前曾聽過女人在戰場上被輪姦,卻未想到自己也會輪到這樣的厄運……只覺得一顆心完完全全沉下去,未想到竟有人來救她。
而那人,卻是韓維桑。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她被韓維桑拉著往前跑,昏昏沉沉間問道。
「你的首飾落了一地。」維桑不欲多言,只是催促她腳步快一些,「快點,這裡隨時還有人來。」
走出了小林子,未晞還牽著馬,焦急地張望著,見到她出來,鬆了口氣:「姑娘你回來了!」她看清了維桑身後帶著的女人,眉目沉下來,「姑娘,你要帶她一起走么?」
許是陽光倏然間落下,薄姬忽然間被驚醒了:「你——你殺了人?你剛才使了什麼法子,殺了那人?」
維桑皺了皺眉,心知她受驚嚇太過,也不在意,只道:「未晞,扶著薄夫人上馬。」
未晞雖不情願,卻也只能伸出手。
薄姬卻用力推開了她,長長的指甲在未晞手臂上劃開血痕,尖聲叫道:「滾開!別碰我!」
維桑皺了皺眉,「這個當頭你再發瘋,我就把你扔下,你自尋活路吧。」
許是想到了剛才衛隊被全殲的場景,薄姬瑟縮了一下,「你……你為什麼救我?」
「你是他的女人,我便不能看著你被糟蹋。」
薄姬怔了怔,慘白的臉色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維桑卻毫不在意,將韁繩交到未晞手中,「這匹馬負荷不了三人同乘,你們往東北走,會有人來接應。」
她轉而望向薄姬:「你會騎馬么?」
薄姬只是死死盯著她,卻不開口。
「未晞,你是個聰明的姑娘。昨日騎了半宿,剛才我又一路帶著你,你如今總會一些了吧?」維桑語氣沉緩而溫柔,「你帶著薄夫人,往那邊走,不要停下。」
「姑娘你怎麼辦?」未晞哇地一聲大哭出來,「你和她一道走吧,未晞留下來!」
「不許哭!上馬!」維桑表情轉而變得肅然,未晞瞧著她的臉色,竟不敢違抗,爬上了馬背。
「你也上馬!」維桑親自伸出手去扶薄姬,她終於驚醒過來,大聲喊叫:「你算什麼東西?我,我不要你救!上將軍會來救我的!」
維桑冷冷看著她,忽而一笑。
薄姬從未見過這個年輕女人這般的笑容,在這之前,她總是低著頭的,謙卑,收斂,忍辱負重。可是現在,她卻彷彿變了一個人,微微仰著下頜,笑這樣驕傲,眼角隱露出的輕蔑似是對她的,卻又依稀不是——更確切的說,她的眼中根本沒有自己的存在。
她忽然間明白過來,之前韓維桑對自己的退讓,並非因為恐懼,只是因為……漠視。
心頭狠狠被剜了一下,她想要說什麼去打破此刻心底的脆弱,卻又無從開口。此時維桑卻收斂了笑意,不緊不慢地開口了。
「你的上將軍江載初,或許是你視若珍寶的男人,可我並不稀罕。」維桑一字一句,眸色清冷,「你見過他後背一道道傷口么?知道那是怎麼來的么?你知道他為何反出洛朝?」
薄姬怔怔看著韓維桑,她的面容平靜,可氣度清貴至極。一字一句看似荒謬,可她心中……心裡隱隱約約,竟然覺得她並沒有騙自己。
「你知道他曾向我求親,最後,卻是我不願嫁他么?」
「你知道他為了救我,連命都可以不要麼?」
「你覺得我在和你爭?可我和你,又有什麼好爭的?」
維桑頓了頓,眉梢微揚,無聲淡笑:「你要知道,我救你,並非為了你——」
「只是因為,江載初還能願意這般寵你,是他心未被我傷絕,你於他,還有些用。」
她唇邊滑過一絲苦笑,卻吞下最後一句話,那是對自己說的:
「這一輩子我欠他的,不過是盼他莫要再心寒。」
一句句的話語,卻比昨晚無聲的驚雷更為令人膽戰。薄姬用力咬著唇,分明她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女人,可她卻覺得,在這一字一句中,自己卑微到了極點。
維桑卻不再多言,用力在馬臀上拍了一下,清聲斥道:「快走!」
馬匹嘶鳴一聲,躍蹄往前而去。薄姬緊緊抱著未晞的腰,卻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韓維桑就站在泥濘的地上,髮髻早已散開,衣衫亦是髒亂,甚至臉頰上還有血跡未曾擦去。可是狼狽的形容絲毫未損此刻的傲然氣度,她骨子裡所帶著的清貴,終於令薄姬覺得……那樣難以逼視,難以企及。
視線盡頭已經看不到馬匹和馬上的兩人身影,維桑聽到身後的馬蹄聲、腳步聲,越來越逼近。
是一隊異常精銳的騎兵,身著銀色鎧甲,頭盔上方紅纓烈烈。
維桑立在原地不動,直到那隊騎兵圍住了自己,為首那人冷冷打量了她一眼,有些不解:「長風城連夜護送出來的,是個婢女?」
他手中長刀虛劈了一下,作勢要砍下來時,維桑不避不讓:「我要見元皓行。」
那人手中長刀收住,「元大人的名諱是你可以直呼的么?」
「我要見元皓行。」維桑依舊用平靜地聲音說,「我就是江載初連夜讓衛隊送出的那人。帶我去見他。」
那人又細細看了她數眼,又和身邊的人輕聲商量了幾句,收起長刀,俯身將維桑提到自己身前,勒轉馬頭,呼喝了一聲:「收隊!」
約莫是在傍晚時分,重回長風城。
離開之時,維桑在城牆上方,看著城下洶湧而來的攻城巨浪;此刻,她身處巨浪之中,徑直被送去了主帥營賬。
侍衛掀開了厚重的油氈布,案桌後方坐著的男人抬起頭,淡茶色的眸色流轉,最後落在這個腳步依舊從容、並不見如何懼怕的年輕女人身上。
片刻之後,他站了起來,輕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嘉卉郡主。」
記憶中的元皓行還停留數年前,他站在群官之間,品階不高,面容亦是俊美秀氣,那時維桑對上他的眸子,只覺得冰如寒潭,莫名的心中微顫,卻還是江載初在她耳邊說:「那便是元皓行。」
沒出川洮之前,她便已聽說過這個年輕人的名號。洛朝中武將盡數出自景家,而文官則以元家為首。那時維桑因為知曉京城第一美人便是元家的女兒,更是曾被指婚給江載初,連帶著對元家也極感興趣。
「京城最好看的男子是誰呢?」
江載初笑道:「這可難倒我了,景雲你說呢?」
景雲斟酌道,「也有人說過元皓行好看……」
維桑歪著頭,上下打量江載初,秀挺的鼻樑,劍眉斜飛入鬢,薄唇又那樣斯文好看……那個元皓行,莫不是比他還好看么?
許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江載初唇角笑意更深,卻只淡淡道:「皓行確有美男之譽,京中號稱風儀無雙,只是他心中未必喜歡這個稱謂吧?」
「你和他……和元家很熟么?」維桑躊躇片刻問道。
景雲已經識趣的躲了開去,他便沒什麼顧忌,親昵地捏了捏她的臉頰,低聲笑道:「我雖與元家小姐有過婚約,也只在幾次宴席上見過。你還想問什麼,不妨直說。」
她用手托著下頜,低低問道:「你和那位元小姐的婚約若是沒有取消,可你又遇到了我呢?」
他輕柔地笑了笑,指尖卷著她長而柔順的髮絲,戲謔道:「你可有願意同別的女人共事一夫?」
維桑直起身子,用力搖了搖頭,極是認真地鼓起腮幫子:「那你可別想!」
他似是能猜出她的回答,溫柔笑了笑,「總歸我要把你明媒正娶接進門,那麼,那個婚約總得想法子推掉的。」
明明是說著玩的話,她卻當了真,嘆氣道:「那元小姐可真可憐……」
江載初輕輕笑了笑:「怎麼會呢?京中貴胄,求娶她的人千千萬萬。我卻覺得,她跟著我這樣一個落魄的皇子,以後日日提心弔膽,才是可憐呢。」
維桑知道他是開玩笑,卻有點笑不出來,只能用力抓住他的手,一字一句道:「你怎會這麼想?」她頓了頓,面頰略略有緋紅,「我卻覺得,嫁給你,也是件很好的事。」
如今回想起來,那個時候彼此允諾的事,竟一件一件的,都沒再能實現,卻也真實令人嘆惋。維桑揚起微笑,「元大人,三年未見了。」
元皓行繞過了案桌,站在了她面前。
他是文臣出身,即便在軍營之中,亦是輕袍緩帶,素白長袍簡單清雅,面容俊美如畫,聲音亦是溫文爾雅:「寧王殿下夤夜護送的原來是郡主,那麼我便明白了。」
時至今日,他依然叫江載初寧王殿下,維桑笑了笑,卻不點破。
元皓行眸色在她身上頓了頓,「其實時至今日,我依然不知,郡主到底何處吸引了寧王殿下,令他甘願為了你,不惜傾覆了天下。」
維桑知他只是感慨,並未回答,心中卻悵然,那段王朝的往事,她又該如何回答?
他卻依舊不緊不慢道:「若論姿容顏色,只怕郡主還比不上舍妹……」
維桑徑直打斷了他的話:「元大人是文臣領袖,今次怎得以身犯險,親征長風城?不怕京中皇帝與太後有什麼不測么?」
「郡主倒是很關心我。」元皓行微笑,命侍衛端上了茶,一副長談的樣子,「如今朝中的形勢,也不必瞞著郡主。太皇太后和周景華都盼著我鎩羽而歸才好呢,一時半刻也不會對皇上下手,這我倒不擔心。」
「所以,長風城陷落的消息一到京城,你便星夜入宮,向太后和皇帝要了兵符,直奔此處而來?」
「不錯。」元皓行輕描淡寫道,「當然也稍做了準備。」
「可惜江載初不在城內。」維桑嘆息了一聲,「大人可白跑了一趟。」
元皓行笑了一笑,鳳眸好看地彎起來,似是有些苦惱:「也是。我倒沒想到他已經跑了。」他話鋒一轉,「幸而郡主在我營中,興許,他會願意為了你,再回來這一趟。」
維桑抿了抿唇,「那麼,只怕大人要失望了。」
元皓行一笑不答,卻似對那些往事極感興趣:「郡主可知道,當年若是朝中那幫人聽了我的話,卻也不會落得這個局面。」
「大人當時說了什麼?」
「倒也沒說什麼,只是覺得,那一日便應該將寧王殺了,那幫人啰啰嗦嗦,惹出了那麼多麻煩。」元皓行嘆惋道,「也是天意如此吧,只可惜了郡主一段好姻緣。」
維桑微微笑著,「都過去這麼久了,原也不記得什麼了。」
「今日與郡主暢聊,真令人感慨人生在世,光陰若過客……」元皓行手中托著茶盞,輕聲感慨。
維桑注意到他手中的器具,竟是如今皇親貴胄皆難求一片的汝瓷華口茶托。
雨過天青的溫潤色澤,與這年輕男人的氣度交相映襯,彷彿這不是軍營,更像是是曲水流觴的精緻園林。
「外出打仗,還把汝瓷帶著,大人真風雅。」
「郡主喜歡?我家中還有一套,遣人去拿了來送與郡主,名瓷配美人,倒也不錯。」元皓行抿唇一笑,「今日郡主行路也乏了吧?我讓人送你去休息。」
維桑跟著侍衛出門,抬頭才發現,這夏日的天氣,竟也這般陰冷。
遠處兩軍似乎暫時休戰,她抬頭望了望直欲壓下的雲層,輕輕咬了咬唇,江載初……這些年過去,我只盼你,永遠莫再記得我……
因為連日暴雨的天氣,關寧軍被困在暴漲的禹河邊四日了。
河水比起往日寬了整整一倍,橋又被衝垮,士兵們忙著伐木做工事,浮橋一時間卻也沒有辦法搭成,將領們急得嘴角皆起了水泡,卻又無可奈何,只能日夜督促。
這一日傍晚,江載初終於接到了來自長風城的密報,他看了看落款時間,心中略略盤算,忽然大步出營,示意侍衛將烏金駒牽來。
「將軍,去哪裡——」
未等侍衛說完,他已經飛身上馬,輕輕「吁」了一聲,胯下駿馬如箭般射出,往西南方向去了。
濕潤的夏風擦在臉頰兩側,得知了她的行程,江載初只覺得一顆心終於漸漸放下來了。
大雨後突起洪峰,隔斷了去路,卻也讓她趕了過來,這樣想來,倒也不全是糟心的事。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他略略緩了馬速,聽到遠處有零星馬蹄聲傳來,心思一動,凝眸向前方望去。
果真是有數匹馬奔近,他反倒拉住了韁繩,靜靜等著。
約莫是十數人,為首的騎兵揚手示意同伴放緩速度,抽出了長刀:「前方何人?」
烏金駒不耐地嘶鳴一聲,那人驀然見到江載初的臉,急急喊了聲「吁!」
旋即十數人皆翻身下馬,單膝扣地,唯有中央護著的那人以風帽遮面,依舊坐在馬上,緩緩催馬前行。
她緩緩行至自己身側,江載初沉默看著,只覺得一顆心跳得愈來愈快……明知將她帶在身邊諸多不便,可現如今,亂世之間,他實在不放心將她留在身後。卻不知,這一路,她走得順利么。
這般想著,他探身過去,雙臂微微用力,將她抱至馬前。
然而抱起的瞬間,那顆尚在用力跳動的心,卻倏然頓住了。
他抱過她許多次,可這一次……
風帽滑落,露出女子的側臉,美艷不可方物。
是他熟悉的臉,可不是她。
江載初只覺得渾身僵住,一顆心重重沉下,任憑她撲進自己懷裡嚶嚶哭泣起來,卻一動不動。
「怎麼會是你?」
他醒悟了一般,重新抬眸,望向薄姬,繼而放開她,翻身下馬走至連秀面前,怒聲道:「韓姑娘呢?」
「韓姑娘在我們趕到之前,已被擄走。」連秀不敢抬頭,沉聲道,「路上遇到了薄夫人逃難而來,末將便擅自將她帶了來。」
「你說她落入了敵營之中?」江載初咬著牙,重複了一遍。
「元皓行在長風城陷落的翌日就趨軍疾行,抵達長風城下。那一晚侍衛隊護送韓姑娘出城,途中被截殺,侍衛隊全部戰死。韓姑娘被擄走——」
只覺得一股熱血湧上腦海,江載初一言不發,卻赤紅了眼睛,回身走至烏金駒前,伸臂抱下薄姬,自己又翻身上馬。
正欲催馬前行,忽然覺得有人扯住了自己的右腿。
急怒之下,江載初低頭一看,卻是親衛營無影。
無影自他起事開始跟隨他左右,雖是啞巴,武藝卻精深,素得江載初的信任。
他無法開口,只能用力抱著江載初的腿,只是不放開,目光中滿是懇求。
「滾開!」他低聲喝道。
無影用力搖了搖頭,伸出一隻手,在自己喉間比劃了一下。
江載初大怒,右腿用力一掃,徑直往他胸口踢去。
這一踢何等力道!
無影承受不住這樣的巨力,噴出一口鮮血,卻依然緊抱著他,一動不動。
連秀與眾騎兵皆跪下,一臉驚懼,齊聲道:「將軍,不能回去!」
幾滴鮮血濺在臉上,漸漸變涼,江載初終於冷靜下來,那股暴戾之氣漸漸褪下去,他終於啞聲道:「放開。」
無影臉色蒼白至極,依舊倔強地抬頭看他,彷彿在等他一個承諾。
江載初握緊了腰間佩劍瀝寬,這細雨茫茫中,仰頭長笑。
這世事待他,為何這般艱難?
他只想退隱避世之時,叫他遇到韓維桑,傾心待她的後果,卻是遍體鱗傷;
如今他奮起於亂世之間,重遇道她,也決意將她留在身邊,陰差陽錯,她又被擄走,生死不明。
他與她若是無緣,為何一再遇上?
若是有緣,又為何總是這般錯身而過?
前方忽然有一匹快馬疾馳而來:「上將軍!浮橋已經架起!可以渡河了!」
江載初挺直脊背,望了望前方茫茫夜景,心中明白,這是渡河的最好時機。他該趁著元皓行率大軍被長風城拖著,全力向前行軍,直抵京師。
可……就這樣將她拋在身後么?
若是等上一等……元皓行生擒了她,必然要他回軍作為交換,只怕信使即刻便到。
這一生中,他經常要做兩難的抉擇,卻又覺得,從未有一次,如這般艱難。
雨水順著鬢角,漸漸滑落至下頜……他只覺得頭顱要炸開一般,思考與衡量變得異常艱難。直到無影跪著,扯了扯他的長袍,對著北方,比劃了一下。
他只是漠然看著。
忽然間茅塞頓開!
江載初勒轉了馬頭,對傳令官道:「即刻渡河,延誤者斬!」
人人鬆了口氣。
江載初俯身,將無影拉了起來,低聲道:「多虧你提醒我。」
無影白森森的牙齒上還有鮮血,甚是可怖,卻對他憨厚笑了笑。
如今等著元皓行找上來未免太過被動,但是他可以儘快長驅直入,直抵皇城,以整個大洛朝廷來脅迫元皓行,交換韓維桑。
這也是他最好的選擇——
和元皓行爭奪時間,絕不給他喘息拖延的機會!
波瀾壯闊的禹河上浮橋已經搭建起來,徵調的民船樓船也已經在岸邊就緒,兵馬嘶鳴,卻又井然有序。先鋒營已經渡過河去,在對岸接應,同時預防敵人突襲,連秀帶著親兵在橋邊督視,忽的想起了什麼,低聲問:「景將軍那邊還有消息么?」
親兵搖頭道:「還沒有。」
連秀抬眼望向主賬,這個素來勇敢果決的軍人,眸色中竟也流露出錯綜複雜之意。
江載初回到營賬之後,絕口不提適才之事,神色如常。大軍過河之際,他還在靜靜看著輿圖,指尖頓在京城之下,似是竭力在思索什麼。
薄姬悄聲踏進,他也不曾抬頭,只道:「這一路急行軍至京城,不知有幾場硬仗要打,我會送你在附近小住,戰事結束便送你回青州府。」
薄姬卻恍若不聞,只是走到江載初身邊,跪了下來:「將軍,你帶著我吧。」
從下而上的角度望過去,他的下頜方硬堅定,目光卻是只落在桌上,並未有絲毫流連在她身上,只說,「別胡鬧。」
「你帶著她就不是胡鬧么?」薄姬伸手抓住他的長袍,輕聲道,「將軍,從前……你不是這樣的。」
他終於俯下身,將她拉了起來,淡淡道:「我不喜一樣的話,卻要說上許多遍,阿蠻,你知道的。」
眸色那樣的深冷陌生,薄姬記得適才自己戴著風帽,慢慢走近他時,他就在馬上看著自己的身影,眼神卻是灼熱喜悅的……從指尖開始發麻、變冷,她直直仰起頭,看著這個年輕男人,輕聲道:「可你就不問一聲,為什麼是我來這裡么?這一路上,我又遇到危險了不曾?」
江載初皺了皺眉,聲音愈發冷淡:「你好好的在這裡。」
「當日我被景將軍送出了城,因為一心要見你,便吩咐衛隊折了方向,未想到遇上了敵軍。衛隊全部戰死,我差點被人凌辱,是韓維桑救了我。」薄姬一雙明澈的眸子緊緊盯著江載初,「可你知道她和誰在一起么?」
江載初怔了怔,「誰?」
「是個極好看的年輕人,我聽她叫他元大人。」薄姬勾起一絲笑,眼神怨毒,「我不想被她救——我寧可在那裡便死了!可她救了我,還對我說……」
她分明能感受到這個男人身上聚集起越來越重的寒意,曾經溫柔將她望著的眼睛也變得陰鷙可怕,彷彿有無形的壓力迫在自己身上,竟無法再說下去。
「你說,她和元皓行在一起?」
「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元皓行,但她叫他元大人,似乎很親昵——她還,請他放了我。」
「阿蠻,我可以容忍很多事,唯獨她的事……」他抿起唇角,冷聲道,「你最好不是在騙我。」
薄姬駭得雙膝跪下,伏身道,「我,我不敢欺瞞將軍。」
「這件事我並未同連將軍他們說,因為,因為,韓維桑對我說的那些話,我不敢說。」
江載初略略低頭,看著她修長潔白的後頸,輕道:「你說。」
「我聽到他們在說起什麼洮地,侄子之類……然後那位元大人請她放心。韓維桑對元大人說,說她欠你良多,便請他將我放了,算是……還你的人情。」
說到這裡,她悄悄抬起頭,覷了一眼江載初的臉色。
江載初俊美的臉上收起了怒色,竟沒什麼表情了,怔忡之間,只問道:「她還說了什麼?」
此刻薄姬心中稠亂如同燙粥,驀然想起路上那人對自己說:「你若要得到他的心,便聽我的話,這般告訴上將軍——」
那時自己還問:「可這般騙上將軍,他發現了怎麼辦?」
「韓維桑的事,他會失了分寸,我會叫他相信的。」
……
事道如今,她竟開始覺得害怕,不敢再說下去。
「我問你,她還說了什麼?」上方傳來的聲音已然冰涼徹骨。
她打了個哆嗦,只能鼓起勇氣,學著韓維桑當日的語氣道:
「你見過他後背一道道傷口么?知道那是怎麼來的么?你又知道他為何反出洛朝?」
「你知道他曾向我求親,最後,卻是我不願嫁他么?」
「你知道他為了救我,連命都可以不要麼?」
「你覺得我在和你爭?可我和你,又有什麼好爭的?」
主賬中就這樣沉寂下來,可是無形之間,分明有暗流在激涌,薄姬分不清那是什麼,此刻她只是跪著,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她絕不敢抬頭去看那個人的臉色。
那根細細的弦被拉緊到了極致,下一秒就要斷開。
「你信她說的么?」江載初忽然間開口,語氣極為淡漠平靜,彷彿說起旁人的事。
薄姬難以克制地開始顫抖,她依舊伏身,將身子蜷縮成小小一團,斷續道:「我,我,自然是不信的。」
男人短促地笑了聲,卻不置可否。
案桌上燭火明滅不定,侍衛掀簾進來,遞上一封急報:「洮地急報。」又悄無聲息地退開了。
江載初壓住胸口翻湧的情緒,在燭光下展開密報,上邊只有一句話:
韓東瀾被劫。
砰的一聲巨響。
薄姬瑟瑟抬起頭,卻見一張黃木案桌已經被擊得粉碎。他不再是那個遇事舉重若輕、待人溫文和雅的年輕男人,取而代之的,是英俊的臉上那樣駭人的神情。
暴怒,卻又哀涼。
平靜,卻又洶湧。
他踏著一地狼藉,徑直走出營賬外,翻身而上烏金駒,疾奔至禹河邊。
關寧軍已經渡過了小半,江風拂在臉上,黏黏濕濕,他望著奔騰而過的河水,忽然開口道:「她又騙了我。」
身後無影慢慢催馬而出,在離他一丈的地方,神情複雜地看著年輕統帥。
「央求元皓行救出阿庄,這一次,她是拿了什麼去換呢?」江載初用指尖輕輕揉了揉眉心,掩去了悵然無奈,「這世上,大約也只有我一個人,會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她。」
無影默不作聲地站著,也不知有沒有聽見。
江載初鳳眸輕垂,從不曾與外人言說的軟弱與彷徨就這般漸次而起。他望著奔騰不息的禹河水,唇角浮起一絲冰涼的笑意:韓維桑,你心中可曾想過,我也不過是個尋常人,卻也經受不起……你這般再三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