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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婚約

  元熙四年年末,逢五抽一的稅率在洮地施行近一年;年中之時,戰事膠著,兵部從全國緊急徵兵。洮地軍力素來不強,只能勉強湊出精壯男子三萬,奔赴西北。洮地民生日艱,又遇上百年難遇的大旱,鄉間鬻子賣女,民怨沸騰。


  維桑拉著小侄子去給父親請安的時候,老遠在門口,就聽到父親的嘆氣聲。


  她將阿庄拉到自己面前,低聲道:「韓東瀾,爺爺心情不好,你一會兒背詩給他聽,可別背錯了。」


  阿庄似懂非懂地聽著,用力點了點頭。


  門嘩的一聲拉開了,洮侯韓壅負手走出來,阿庄小跑過去,一疊聲叫:「爺爺!」


  韓壅俯身,抱起孫兒,笑道:「阿庄今日認字了么?」


  「認了!」阿庄忙道,「爺爺,我背詩給你聽!」


  且聽著小侄兒流利地背完了,維桑乖巧地跨上半步,「阿爹,你午飯吃了么?」


  洮侯看了女兒一眼,「上午去了哪裡?」


  阿庄搶著答:「去了寧王叔——」


  維桑連忙拿手捂住小傢伙的嘴巴,「我帶著阿庄去街上轉了一圈。」


  素來寵愛女兒的洮侯臉卻微微一沉,伸手喚了侍女過來:「帶世孫去休息吧。」


  「我帶阿庄去——」


  他打斷了女兒的話,徑直道:「你跟我進來。」


  維桑略有些惴惴,跟著父親進了書房,父親卻只坐著,並不開口。


  「去了轉運使府?」


  「呃……」


  「寧王昨日已經和我說了。」韓壅長嘆了口氣。


  維桑臉漲得通紅,低了頭,暗暗地想,早上的時候江載初為何不曾說起這件事。


  「尚德侯與虞文厚的世子,人品與才識都不錯。我韓家與他們又幾代交好……都是良配。」韓壅頓了頓,許是因為頭次這般和女兒說起婚姻大事,竟也是字斟句酌,「寧王雖貴為皇子,為父卻覺得……」


  「父親,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川洮之地,也沒有一個人喜歡他。」維桑抿了抿唇,輕聲道,「可大家都錯怪了他……他現在做的,並不是他想做的事。」她抬起頭,眼睛亮亮地看著父親,「你說的那兩位世子,他們都很好,可是,女兒不喜歡。」


  韓壅盯著女兒,許久方道,「你知道寧王的身世么?他這般的處境,我怎麼放心將你嫁過去!嫁過去留在京師終日擔驚受怕么!」


  「好歹他也是皇子,是王爺。總能護著我。」維桑低了頭,輕輕咕噥了一句。


  韓壅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麼好,這個女兒自小捧在掌心長大的,正因為太過寵愛,養成了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一時間要勸她回頭,卻也不知從何說起。


  寧王……他並不是討厭這個年輕人。


  按理說,洛朝的二皇子,戰功彪炳的大將軍,也足以配得上女兒……昨日他也確是真心實意地向他提親,可現如今的朝廷內憂外患,皇帝對這個弟弟如此忌憚排斥,他如何能答應?又如何敢答應?

  心中下定了決心,洮侯將臉一沉,「朝廷的事你懂什麼!今日起我會讓人看著你,不許再出門找寧王!」


  維桑怔了怔,仰著頭,只是盯著父親,用力咬著下唇,眼神分外倔強。


  「沒聽到我的話么?」他不得不又提高了聲音。


  「阿爹,我喜歡這個人。哪怕嫁過去是吃苦,我也是甘願的。」她用又輕又快的語速說完,再不敢看父親的表情,轉身奔走了。


  韓維桑長到這麼大,不知道在錦州城闖過多少禍,被嬤嬤嘮叨是常事,卻從未被父親真正地禁足。


  她的阿爹給了她最大的自由,卻在這一次,動了真格。


  有兩次她同往常一樣使了老伎倆,想要矇混出門,剛到街口,便被人捉了回去。維桑這才知道,以前她被勒令禁足,自己還能出去……並不是因為本事多高明,而是阿爹默許的。


  可這一次,阿爹是鐵了心的。


  如此這般心煩意亂地在府中待了五六日,阿嫂每日來陪她說話,她也悶悶不樂,到了晚上,更是輾轉想著父親的話,難以入眠。


  門被輕輕敲了敲,維桑有些不耐煩地拿被子蒙住頭:「嬤嬤,我不要喝蓮子粥!」


  果然安靜下來,她卷著錦被翻了個身,忽然聽到低沉悅耳的聲音:「那麼桂花年糕呢?」


  她只以為自己聽錯了,縮在厚厚的被子里沒動彈,隔了一會兒,猛的掀開。


  江載初就坐在自己床邊,素色長袍,也未披狐裘,這般俯身看著她,眉宇間全是溫柔。


  「你,你怎麼進來的?」維桑大驚。


  「給你送吃的來了。」他果真伸手掏出了一份油紙包著的小食,「喏,這麼久沒出門,你最想念的桂花年糕。」


  維桑慢慢伸出手去,並未接那個小紙包,卻握住了他的手。


  外邊飄著小雪,他的手亦是冰涼的。維桑用力的握住,輕聲說:「你和我爹爹說了?為何沒告訴我?」


  「你爹爹當時並未允諾我,我便沒告訴你……」江載初由她握著手,低聲道:「是我不好。這些本該由我解決的事,卻讓你為難。」


  「我沒有為難啊!」維桑盤膝坐著,忽而仰起頭,看著他的眼睛,「我和阿爹說了……」她頓了頓,似是有些難為情,重新垂下眸子,「我不會嫁給旁人的。」


  因在卧房中,她本就只穿著鵝黃色的裡衣,隱約露出胸口精緻的鎖骨,脂粉未施,臉頰卻帶著一抹淡紅,長發末梢擦過江載初的手臂,輕柔而微癢。他忽而情動,卻只是輕柔至極的將她攬在懷中,「維桑,你去過江南么?」


  她在他懷中搖頭,能夠感受到他胸腔輕微的震動,安心而妥帖。


  「是個很美的地方,春天會下小雨,雨水沾濕了青石板,馬蹄踏上去的聲音很好聽。到了初夏,可以乘船游湖,還能向農夫們買些菱角吃,剝開來脆脆苦苦的,回味卻又是甜的。秋日吃蟹,就著你最喜歡的桂花黃酒,涼風微起,菊花的花瓣被垂落一地……」


  維桑聽得神往,追問道,「那冬日裡呢?」


  「冬日裡,那邊卻有個琉璃亭,望出去皆是透明的,雪景彷彿觸手可及。可風又透不進來……咱們生一個火爐,溫上一壺清酒,就像現在這樣,一起說說話。」他微笑道,「你若是願意,也能下下棋。」


  「那你得讓我十子!」維桑皺了皺鼻子,「還得允諾我……可以悔三步棋。」


  他低下頭去,鼻尖與她的廝摩,輕笑:「讓你二十子也行。」


  她伸手摟住他的脖子,「你會帶我去么?」


  他將她抱到自己膝上,雙手扣在她纖細柔軟的腰間,「那是我的封地……你嫁給我,我自然不能留你在京中受委屈。咱們就去那裡……你想做什麼,我都陪著你。」


  「那我豈不是能無法無天了?」維桑眨了眨眼睛,眸色深處,她喜歡的男人這般寵溺地望著自己。她忽然覺得,自己之前的擔心都是多慮的——只要有他在,她什麼都不用怕。


  「郡主,睡下了么?」嬤嬤忽然來敲門。


  維桑嚇得一個激靈,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倒是江載初還鎮定,順手把帘子一拉,默不作聲地將她抱在懷裡,一同躺了下去。


  維桑趴在他身上,作出睏倦的樣子,答了聲「嗯」。


  按著每日的慣例,嬤嬤還會來檢查火爐燒熱了沒有,維桑聽到她走進來的腳步聲,隱隱約約的光線中,她的身影越來越近……一顆心砰砰亂跳,她隨手拖起被子,把兩個人都罩了起來。


  黑暗之中,卻依稀聽到江載初輕微至極的笑,悶悶的。她本就擔驚受怕,湊到他耳邊,想叫他別出聲,只是腦袋剛剛動了動,卻被溫軟的東西堵住了。


  她原本合身撲在他身上,他卻翻了個身,順勢將她壓在了身下。


  黑暗之中,他卻也能看到她受到驚嚇的眸子,似是一汪清澈的潭水,驀然間捲起了幾分情動的波瀾,而耳邊依稀還有她劇烈的心跳聲,如同在擂鼓一般。


  他依舊捧著她的臉頰,不輕不重地,綿長地吻著。


  嬤嬤終於出去了。


  維桑在近乎迷亂的情緒中找回了一點理智,雙手扶在他肩側,用力推開他。


  他順從地離開她的唇,卻依然抱著她不放。


  「江載初,你耍流氓!」她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


  江載初眼中滿是笑意,卻同她一樣紅了臉,「遲早你也是要嫁給我的。」


  「可是沒有拜堂成親之前,你便……不能這樣。」她語氣雖有些氣急敗壞,只是盈盈眸色,柔軟似水。


  「是說不能這樣嗎?」他很快俯下身,輕輕在她唇上啄了一啄,卻在她一怔的時候,翻身到了一旁,再沒有逾矩之舉。


  被衾早已掀開,亂七八糟地堆在一旁。窗欞外的月光隱約透進來,江載初看著她緋紅的臉頰,忍不住勾起唇角。他喜歡她,便更應該尊重她,只是剛才的那個瞬間,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掌控自己的情緒。那樣溫軟的身體抱在懷中,他畢竟……也是正常人啊。


  「睡吧。」江載初深吸了一口氣,替她將被子拉起來,遮到脖子的地方,又俯身在她額角親了一下,「提親的事不用多想,有我在。」


  維桑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看著他的身影,忽然自被子下邊伸出了手,拉住他的衣角。


  江載初腳步一頓。


  「你等我睡著了再走。」她只將鼻子以上的部位露出來,瓮聲瓮氣地說。


  他轉身坐在床邊,輕輕將她的長發攏起來,又將她的頭放在自己腿上,溫柔道:「這樣呢?睡得著么?」


  她沒有再說話,他便安靜地看著她的側臉,膚色如雪,睫毛長長的,輕柔地卷著,鼻尖翹翹。


  她睡得迷迷糊糊,卻還記得輕聲問:「阿爹不讓我出門,你可以……每天晚上都來陪我么?」


  他輕輕「嗯」了一聲,心中滿是柔軟的情緒。


  這是他深愛的姑娘,他願意每個晚上,都這樣陪著她入眠。


  維桑翌日醒過來,她幾乎以為自己昨晚做了一場美夢,夢裡江載初一直在身邊。可是醒過來了,卻發現屋子裡安安靜靜的,只有自己而已。


  可是……窗下秘色六棱長頸瓶里插著的那支新折下的白梅,和桌上那塊已經冷掉的桂花糖年糕還在呢……


  維桑半張臉埋在被子里,想起昨晚他們說的話,他在暗色中溫柔的親吻,紅了臉,無聲地微笑起來。


  在床上賴了一會兒,忽然聽到門口有響動聲,嬤嬤跑進來,臉色驚慌:「郡主,出事了,你快去看看世子妃!」


  「阿嫂怎麼了?」


  「昨夜世子妃熬到了寅時,一直在刺繡,今早起來,眼睛便不停流淚。剛才更是暈了過去……把小世孫都嚇到了。」


  維桑顧不得洗漱,推開門就往外跑。


  後邊嬤嬤追著喊她穿上裘衣,她卻什麼都顧不上,跑過了兩個游廊,直到阿嫂居住的院子里,果然見到婢女端著熱湯和藥水往來不斷。她心中焦急,跑到門口,聽到屋內低語:「世子妃,您得保重自個兒身體。若是世子好好地回來,看到您這樣子,可不又得心疼么?」


  「朝廷有消息傳來么?」阿嫂的聲音低弱,「世子他……」


  「侯爺來看您的時候不是說了么,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朝廷敗了,世子也未必有事啊!」


  朝廷敗了?


  皇帝親征敗了?


  維桑腦子裡轉過這兩個念頭,推開門,極暖和的屋子裡葯香撲面而來。阿嫂雙眼上蒙了白布,白布上隱隱滲出鮮紅的血跡來,觸目驚心。


  「阿嫂,你怎麼又熬夜了?」維桑小心在床邊坐下,帶著哭意道,「你眼睛又出血了。」


  阿嫂伸出手,四處摸索著,維桑連忙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掌心:「我在這裡呢。」


  「維桑,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若是世子出了事……你不能瞞著我。」世子妃的臉色已經比紗布更加蒼白,「你要告訴我。」


  「世子妃,你可不能哭啊!」侍女在旁邊急道,「大夫吩咐了,再哭眼睛可看不見東西了啊……」


  「大哥怎麼會出事呢?」維桑喃喃道,「阿嫂,你怎知道皇帝親征匈奴大敗了?」


  手背被阿嫂用力抓著,隱隱生疼,阿嫂輕聲說:「我也是無意間聽到侯爺同蕭讓大人在說……可想問再多的,他卻絕口不提了。」


  皇帝真的大敗了么?


  聽到這個消息,心裡無疑是解恨的。可是又一想到兄長生死未卜,一顆心卻又沉甸甸的落下去。阿爹素來不會同自己說起國家大事,那麼……該找誰去打聽呢?


  看完阿嫂又陪著侄兒玩到了傍晚,阿爹又不在府上用膳,一入夜,乳娘將阿庄抱去睡了,維桑乖乖呆在房內,倒惹得嬤嬤有些奇怪地看了她兩眼。


  維桑裝著在燭火下看書,時光慢慢滑去,終於等到有人在窗下輕輕咳嗽一聲。


  她跳起來,將窗打開。


  修長的身影就輕鬆地躍了進來,還帶著一身風雪,他卻不急著抖落,伸手將維桑帶進懷裡,溫言笑著:「在等我么?」


  維桑在他懷裡踮起腳尖,勉力替他拂去肩上薄雪,輕聲問:「外邊下雪了么?」


  江載初「嗯」了一聲,又將她抱了許久才放開,徑直去桌邊將燭火吹滅了,他低聲道:「別讓外邊瞧見咱們的影子。」


  好端端一個寧王,誰見了都得肅然行大禮,此時卻像一個小賊,維桑忍不住想笑,可是轉念想起兄長,眉宇間笑容便消隱了。


  「有心事么?」江載初借著月光仔細打量她的神情,蹙了蹙眉問。


  「皇帝是不是打不過匈奴人?」維桑遲疑著問,「戰事的結果如何?你知道嗎?」


  江載初難得躊躇了一下,不答反問:「是在擔心你兄長的安危嗎?」


  維桑點了點頭。


  「皇上將他待在身邊,無非是當做質子。並不會令他衝鋒陷陣。」江載初沉吟道,「即便此次敗了,世子也不會有事。」


  「你是說,真的……敗了?」維桑瞪大眼睛,黑暗中攥住他的手,「消息是真的?」


  江載初默然不語。


  她知道他不會騙自己,兄長的事暫且放在一邊,卻愈發擔心起來。皇帝會不會再遷怒到他身上呢?雖然這個弟弟一直呆在洮地征糧徵人,可也保不準帝王惱羞成怒,將他貶到更遠的地方去。


  「你不會有事吧?」維桑有些擔憂地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皇帝他會……」


  「我不會有事。」江載初很快地回答,雙手微微用力,將她橫抱在床上,柔聲道,「別胡思亂想。早些睡吧。」


  同昨日一樣,他半靠在床榻邊,將她攏在懷裡,慢慢地等她睡著。


  她的呼吸漸漸變得柔沉,江載初知道她已睡熟,卻實在捨不得放開。


  昨日凌晨,他已接到密報,皇帝在關外大敗,數十萬軍隊被圍殲,只剩下數千人的殘兵敗卒護著皇帝回到關內。匈奴騎兵氣勢大振,一路圍追堵截,幸而土木關守將孟良率領神策軍出關接應,打了場漂亮的伏擊戰,順利將皇帝接了回來。


  江載初自小長在帝王之家,浸淫最深的便是權術謀略,雖然並不想著要奪皇位,但為了自保,在京中、甚至皇帝身邊也都有著人脈暗線,消息來得比普通渠道準確得多。他特意求取的洮侯世子下落,卻沒有被報過來。


  就連景雲都知道,沒有消息,意味著,不好的消息。


  因為人若進了關,必然能見到;若是留在了關外,恐怕便凶多吉少了。


  只是現如今,他又怎能這樣對她說?

  萬一,若是有著萬一的指望呢?


  江載初無聲地嘆了口氣,將她的頭小心放在枕上,又俯下身,在她眉心親了親。


  許是因為怕癢,維桑在睡夢中還記得躲了躲,可是唇角微勾著,氣息甘甜。


  他分明是想要再吻下去的,可最後還是不忍驚動她,悄悄立起身子,翻身出了屋子。


  窗外寒風凌烈,川洮的冬日比起京師更加陰冷一些。江載初回到自己府上時,雪下得愈發的大了,黑色大氅上積了一層白雪。


  他一進屋,就見景雲站著等他,神容肅然。


  心神一凜,江載初沉聲問:「可是有消息了?」


  「世子韓維巳戰死,洮地徵調的三萬士兵掩護皇帝入關時全軍覆沒。」


  江載初喉間一澀,倏然間說不出話來。


  景雲見他臉色變得鐵青,一時間也不敢說話,屋子裡兩人就這般相對,細弦繃緊,一觸即發。


  「世子怎會戰死?」江載初開口時還帶著難以置信的語氣,「出關時帶了那麼多精銳,陛下又怎麼會留下洮軍斷後?」


  「呵,皇帝本就不會打仗。慌亂的時候做出什麼都有可能。」景雲諷刺地笑了笑,「他還能帶著幾千人回來,我卻覺得很了不得了。」


  江載初極緩地吐出一口氣,臉色變得極為冷峻,眸色清冷得如同窗外雪景,只說了兩個字:「蠢貨。」


  景雲自小便是寧王的伴讀,也深知他處境的不公,卻也是頭一次,聽到他這樣說自己的兄長、亦是當今皇帝陛下,心知他心中定然已經憤懣異常,小心問道:「殿下,郡主那邊,如何是好?」


  江載初卻恍若不聞,只一字一句道:「世子戰死的事……確定無誤了?」


  「無誤。」景雲眼神一黯,「棺木已經在回京路上了。」


  「我們的消息會比洮侯那邊早上兩三日,但是終歸……還是會知道的。」江載初坐在椅子上,伸手揉了揉眉心,低低道,「我去告訴她,比旁人告訴她好一些。」


  景雲疑惑地看著他,欲言又止。


  江載初卻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只搖了搖頭道:「她雖任性,卻是個明事理的姑娘,不會遷怒在我身上。」


  「殿下,我還有些擔心。」景雲道,「你和郡主的親事……又該如何是好?」


  江載初唇角浮起了一絲冰涼地笑,只是笑意並未浸潤到眼底,冷靜得近乎殘酷:「景雲,皇帝若不慘敗,世子若不戰死……我少不得要多費些功夫,請宮裡的人慢慢說動。可世子死了,他便不得不將郡主指給我。」


  「一來聯姻是為了安撫川洮民心;二來,明知兩邊矛盾日深,卻將我留在此艱難之地,他樂見如此。」


  景雲恍然大悟。


  他揮了揮手,示意景雲出去休息,負手立在窗下。


  鵝毛般的雪片落下,淡淡的白梅縈繞鼻尖,江載初閉了閉眼,那絲冷靜終於全然散去,輕聲自語:「可我心中,卻寧願這場親事莫要這般結下。維桑,看著你難過,我可怎麼辦呢?」


  翌日江載初等到子時之後才悄然潛入洮侯府。


  維桑的屋子裡已經熄了燭火,他輕輕掀開床邊帷幔,她正睡得安好。


  江載初看了許久,終於輕聲道:「要裝到什麼時候?」


  維桑咯咯咯笑了起來,睜開眼睛,「今天怎麼這麼晚才來?等得我都困了。」


  今日大夫來看過阿嫂的眼睛,說是好了許多,她心頭也一塊大石落下,正要告訴江載初,他卻將她從錦被中拉起來,俯下身去,摸了摸她的頭髮:「跟我去個地方。」


  「現在?」維桑有些愕然。


  「嗯。」他伸手解下了身上的玄色狐裘外氅,替維桑繫上,「外邊還在下雪。」


  「可是怎麼出去啊?」維桑心中雖然願意,卻也躊躇了一下,「我先換衣服吧?」


  「不用。」他伸手將她的風帽戴上,風帽上滾著的那一圈絨絨的毛襯得她表情很是可愛,他忍不住笑了笑,「我背你。」


  維桑裡邊只穿著薄薄的綢衣,攏著大氅,乖乖地任他背了起來。江載初腳尖輕點,便躍出了屋內,伸手把窗關上,低低說了聲:「抱緊我的脖子。」


  維桑將腦袋靠在他肩頸的地方,雙手攏在他身前,冰涼的雪片不時吹在臉上,她只能偏一偏頭,完全地將臉埋在他脖子那裡,隔著風帽,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身子也是起起伏伏的,可是背著自己那個人氣息沉穩,肩膀溫暖而令人安心。


  「我們去哪裡啊?」維桑咬著他的耳朵問。


  江載初身形有片刻的停滯,隨即又是一個躍起,壓低聲音道:「別鬧。」


  維桑怔了怔,不滿道:「我哪裡鬧你?」想了想,索性蹭過去,輕輕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這樣嗎?」雙手更是不安分地在他腰上掐了好幾把。


  轉運使府邸與洮侯府相隔不遠,江載初幾個起落,就已經到了門口,只是身後搗亂不斷,他不得不停下了腳步,沉聲道:「下來。」


  「啊?」維桑剛要跳下來,才發現出來的時候根本沒穿鞋。


  身子一輕,也不知道他怎麼一抱,維桑已經站在他身前,雙腳……踩在他的靴子上。


  她怕站不穩,就只能緊緊抱著他的腰,因為有些冷,小巧的腳趾已經蜷曲起來,又踩在黑色靴子上,愈發顯得嫩白。


  江載初托著她的腰,又將她抱得離自己近一些,居高臨下看著她,深邃的眸色中卻滑過一絲難解的複雜神色。


  維桑笑著躲開他迫下的身影,「我不鬧你啦!真的不鬧了!」


  他卻伸出一隻手,不輕不重地扣住她的後腦,注視著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薄唇微動,最終卻只是將她緊緊攬在懷裡:「別動,讓我抱抱你。」


  雪越下越大,維桑透過他的肩膀,只覺得睫毛上沾了一片,又被呼出的熱氣的融化了,眼睛痒痒的。她踮起腳尖,笑著問:「你怎麼啦?想家了嗎?」


  他終於放開她,額頭與她相對,輕輕靠了一會兒,「我父皇和母妃死後,我早就沒什麼家了……」頓了頓,「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吧。」


  「咦?寧王,你是要入贅么?」維桑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抿唇笑。


  他深吸了口氣,將她打橫抱起,輕輕躍進了圍牆裡邊,徑直去了自己的卧房。


  屋內已經燒得極暖和,又鋪著厚厚的絨毯,維桑赤腳踩著也不覺得冷。她隨手解開大氅扔在一旁,不知想起了什麼,臉頰微紅:「你為什麼深夜帶我來這裡?」


  江載初眸色微微一深,只是走上前,輕柔的替她捋了捋微亂的髮絲,「維桑,我答應過你,不論發生什麼事,只要你問我,我便不會瞞你。」


  她好奇地看著他,輕快地說:「我記得呢。」


  江載初唇角牽起一抹澀然苦笑,停頓了許久,聲音漸漸低沉下去,「朝廷已經來了消息……你兄長,很快就能回來。」


  維桑眼神一亮,「真的嗎?」她的雙眼彎成新月的形狀,心中卻在琢磨著,自小大哥最是疼愛自己……若是請他去和父親說一說……


  江載初微微閉眼,終於還是一字一句道:「……皇帝下旨,棺槨送回故土,厚葬世子。」


  維桑眨了眨眼睛,脫口而出:「什麼?」


  「世子在關外戰死。」他咬牙重複一遍。


  維桑身子微微晃了晃,小心翼翼地查看江載初的神情,勉力勾起一絲微笑:「江載初,這個玩笑可不好笑。你再……再這樣,我可要生氣了。」


  他抿著唇,深深注視她,卻沒有開口說一聲「對不住」。


  「你騙我的吧?」維桑恍惚了一瞬,走到他面前,用力仰起頭,「大哥他,他怎麼會死呢?」


  他看著她變得蒼白的臉色,眼神柔軟而憐惜,卻無法告訴她一句「我騙了你」,只是沉默著將她帶進懷裡,溫柔摩挲她的長發。


  維桑獃獃地任由他摟著,想起很多往事。


  大哥的性子穩重寬厚,自小從來都是她闖禍惹事,最後卻是他受罰。最嚴重的那一次,是她偷偷溜進阿爹的書房,卻將他新得的一方端硯摔得四裂。她傻傻站在那裡,是大哥走進來,帶她去凈手,等著阿爹回府,從容對父親說:「父親,我今日去您書房尋一冊書,將那方新進的硯台摔裂了。」


  父親果然大怒,倒不是硯台真當金貴到不得了,只是那一方卻是皇帝御賜的。


  當下令世子禁足、罰抄經典,足足折騰了月余。


  維桑在旁邊低了頭,一句話不敢說,每日在傍晚的時候,溜去看兄長。


  韓維巳長她六歲,已是一個明秀的少年了,正坐在書桌前餓著肚子罰抄經典。他看了眼滿是愧疚的妹妹,只是笑說:「哥哥代妹妹受罰,本就是應當的。維桑,你自己可別說漏嘴。」


  她就這麼順當地一路長大,明裡是父親護著,暗裡兄長更加疼她。


  可是現在……江載初說,大哥他,回不來了。


  身體從僵硬,再到顫抖,終於艱難地消化了這條消息,維桑無意識地咬住他肩膀處的布料,慟哭失聲。


  他認識她,約莫有大半年了,從未見她哭過。而這一次,哭聲並不如何撕心裂肺,卻彷彿是利刃,一道道地在他心上刻劃。


  他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用力地抱著她,彷彿在抱一個無措的孩子。


  許是漸漸哭得無力了,他輕輕將她抱起來,放在了榻上,自己卻單膝跪在她面前,伸出手指,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淚滴。


  她接著燭光,目光怔怔地看著他的臉,他的動作,忽然下意識地躲了躲,「你,你是那個人的弟弟。是他害死了大哥——」


  江載初的手懸在半空中,卻什麼都沒說,略略低頭的時候,髮絲滑落下來,遮住了此刻黯然地眼神。


  屋子裡安靜地只能聽見窗外落雪的聲音,沙沙沙地響,亦不知過了多久,維桑的眼神終於變得不那麼空洞,彷彿想起了什麼,「哇」的一聲痛哭出來:「對不起,江載初,對不起——我不該遷怒在你身上……可是我大哥,我大哥真的回不來了啊!我心裡,心裡真的很難受……阿嫂該怎麼辦呢……」


  他握著她冰涼的手,卻只溫柔地說:「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哭出來好受一點。」


  維桑斷斷續續地哭了許久,又語無倫次地同他說大哥的事,他將她攬在自己膝上,皆沉默而溫柔地聽著,直到她哭得累了,靠著他的胸口慢慢睡去。


  醒過來的時候,天卻已經快亮了。


  維桑坐起來,江載初依然在自己身邊,維持著抱著她的姿勢,彷彿怕驚嚇到她,聲線異常柔和:「我送你回去。」


  她忽然間想起了兄長,心底那種近乎酸痛的絕望又浮了起來,可她深吸了一口氣,生生將那股情緒壓下去,只說:「好。」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你再等等,我……我回去之後,不能哭。」


  家中阿嫂還有著嚴重的眼疾,阿庄又這麼小,父親知道了這個消息,只怕也會承受不住。


  她拿雙手捂住眼睛,低著頭在榻上靠了一會兒,努力平靜情緒。


  江載初靜靜地將她攬在懷裡,吻了吻她的額角,「好姑娘。」


  她睜開眼睛,江載初不再是素衣便服,換上了深紫蟒袍,胸前後的五爪金龍紋案燦燦,將他整個人襯得挺拔威嚴。


  「你……」她怔了怔。


  「我送你回去,再去見洮侯。」


  他用了官職稱呼她父親,便意味著是以錦州轉運使的身份與洮侯見面,談的內容,多半也是皇帝的旨意,無外乎追封、厚葬。


  呵,想著父親卻還要跪下謝恩,維桑只覺得無法剋制心中的憤懣與仇恨。


  她的眼神太過直白坦率,江載初不是看不出來,卻只是背過身,低低道:「天快亮了,我們走吧。」


  「會弄皺你的官服。」維桑站著不動,語氣生冷。


  他的背影僵了一僵,慢慢轉過身看著她,懇切而溫柔道:「韓維桑,你難道不知在我心中,你比這官服、比寧王的頭銜,重要得多麼?」


  她的表情輕輕一震,水澤幾乎要漫上眼睛。


  他跨上一步,修長的身子覆住了她,低聲道:「對不住,可我還得穿著它……就像是你是嘉卉郡主。我們都是如此,很多不得已的身份,生來便是。」頓了頓,又道,「可在我心中,你只是維桑,我喜歡的姑娘。」


  她的眼神變得溫柔而悲愴,定定看著他,輕聲說:「你若不是寧王,我也不是郡主,那就好了……」


  江載初將她送進卧房,便又出去了。


  天色微微亮了起來,雪已經止了。維桑獨自一個人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果然,不多時嬤嬤就已經進來了,見她直挺挺躺在床上,眼睛通紅的樣子倒嚇了一跳,小心問:「郡主,昨晚又做噩夢了?」


  維桑搖搖頭,聲音還有些嘶啞:「阿爹呢?」


  「一大早寧王殿下就來了。」嬤嬤有些不解地說,「我來這裡的時候,正遇上侍衛帶著殿下去找侯爺呢。」


  維桑換好了衣裳,一時間有些猶豫,不知是該去父親的書房那邊,還是去看看阿嫂。恍惚的時候見到站在一旁的嬤嬤。往日間她總是嚴肅端莊的樣子,今日不知怎麼回事,看起來分外疲倦,甚至忘了在用膳時叮囑她「慢些吃,要有郡主的儀態」。


  「嬤嬤,你怎麼啦?」就連維桑都看出了嬤嬤的異樣。


  老人卻只是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聽說半年前被征去打仗的都快回來了……昨兒我回家了一趟,街坊鄰居們都盼著呢。想著我兒子也能回來,就覺得日子過得真快。」


  維桑手輕輕一抖,嬤嬤剛成親不久丈夫就死了,只留下一個兒子,在軍中當了百夫長,也在被朝廷徵用的三萬人之列……出征之前聽說就要成親,姑娘是青梅竹馬的街坊,可他堅持要回來再迎娶那個姑娘。


  可是這三萬人……最後會有多少人回來呢?

  她慌忙低下頭,喝了一大口水,用力將眼底的水澤堵回去。


  丫鬟剛剛將早膳的碗筷收走,就有人用力敲了敲門,在屋外問:「郡主在么?」


  維桑心跳漏跳一拍,下意識站了起來。


  「侯爺請您去一趟。」


  維桑站在書房門口,裡邊卻是一絲動靜也無,幾乎叫她疑心裡邊沒有人。她小心翼翼的推開門,恰好見到父親手扶著桌角,身子卻在慢慢的倒下去。


  她腦子裡嗡的一聲,不顧一切沖了進去,用力推開正要扶父親起來的江載初,慢慢護著父親坐了起來。


  江載初手懸在半空中,因為被她推開,便只能後退了兩步。


  送她回來的時候,她還乖乖地依偎在自己後背;可現在,她像變了一個人,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隱約還有赤紅的顏色,失去了理智一般看著他,尖聲叫道:「你對我爹說了什麼?」


  他慢慢將手放下,眼神由黯然變為平靜,目光移到韓壅的臉上,淡聲道:「侯爺,還請節哀。只是陛下的旨意……恐怕沒有回寰的餘地了。」


  元熙五年元月。


  皇帝親征歸來后,第一次在儀鳳殿召見群臣。


  皇帝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臉色有些懨懨的。自然沒有人敢提起剛剛結束的那場慘烈戰爭,新年伊始,為了讓這個帝國的年輕統治者舒心,大臣么無不選擇了最輕鬆吉祥的話語。皇帝聽完大臣們所奏的事,輕輕揮手便宣布散朝。


  內殿里有內侍服侍他更衣,緩步出來的時候,周景華早已在外等著。


  周景華是周太后的親侄子,也是皇帝的表兄,皇帝與他並不見外,略略問了些洮地民生,便沉吟著問:「寧王可有消息?」


  只要有皇帝一天,他的親弟弟便註定要過著這樣遭受排擠猜忌的日子,周景華對這一點很是了解,自然也懂得如何投皇帝所好,連忙答道:「寧王在洮地任轉運使,別的都好,只是賦稅加重后洮民反彈太大,寧王擅自將四抽一改成了五抽一。」


  皇帝冷哼了一聲,臉色有些鐵青。


  隔了一會兒,周景華小心翼翼道:「洮侯那邊,陛下該如何撫恤?」


  「不是賜了厚葬,也追封了么?」皇帝臉色沉了沉,「死都死了,還能怎樣?」


  周景華看了看皇帝的臉色,當即咽下了口中的話,連連點頭道:「是。」


  話音未落,內侍進來通傳,「陛下,元大人到了。」


  「讓他進來吧。」皇帝略略頷首。


  元皓行著嚴整的官袍,整個人顯得丰神俊朗至極,緩步踏進,先對皇帝行了禮,方才看了周景華一眼,略一躬身:「周大人。」


  儘管元皓行官階不高,周景華卻不敢怠慢,連忙回了一禮。


  「戰後撫恤的事,皓行你還有何建議?」皇帝慢悠悠地問。


  皇帝因為好大喜功,吃了這個大虧,元皓行心中清楚,卻不動聲色道:「陛下可知,去年的國庫的收入,十之二三,來自川洮?」


  皇帝有些奇怪他此刻忽然提及這個,應了一聲:「江南澇災,關中又旱,朕知道。」


  「可是川洮也是一場大旱,朝廷並未賑災,反倒加重賦稅,甚至派出寧王作為轉運使,可見……」元皓行頓了頓,淡聲道,「盤剝之重。」


  皇帝抿了抿唇,良久,忽然一笑:「朕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川洮之地,蠻夷之民,多負擔些,原也是應該的。」


  「原本那一處地方民眾秉性溫和,倒也無所謂。只是這一次折損了三萬青壯年男子,連洮侯世子都沒了,稅率卻依舊不更改……陛下,指望一個寧王在那裡壓著,只怕會有事。」


  皇帝凝神想了想,輕輕低頭,轉動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淡聲道:「現在不是沒事么?」


  元皓行淡茶色的眸子在皇帝漠然的臉上凝睇半晌,對他此刻內心的想法瞭若指掌。皇帝是巴不得川洮出了事,最好借亂民之手解決了寧王……再不濟,也能給寧王追加一個監管不力的罪狀。呵……真正是,目光短淺。


  他自小便與皇帝及寧王熟識,也清楚皇帝的心結,卻只能說,誰來坐皇位這件事,立嫡不立賢,真當是天註定的。心中雖這般想著,元皓行面上卻並未展現絲毫,只是謙卑地低下頭,緩聲道:「川洮一亂,今年的國庫,便撐不過三個月。」


  皇帝盯著這個年輕人,悚然心驚。


  寧王是要對付的。可是國庫的銀錢,也是國之根本。


  若不是他這麼一提,只怕自己還沒想到。


  皇帝雖不懼洮地的蠻子,只是要撐過眼下這一陣再說。


  「那你看,這片刻之間,要如何才能穩住那邊?」皇帝沉吟道。


  元皓行抿了唇角,輕聲說了兩個字:「聯姻。」


  皇帝鳳眸微挑,笑道:「如何聯姻?難不成要我大洛朝的金枝玉葉嫁去那裡?」


  「洮侯有一女,嘉卉公主正當婚配的年紀。」元皓行緩緩道,「依陛下看,宗族子弟中,又有何人能娶了這位郡主,自此長留洮地呢?」


  皇帝唇角的笑意更濃了一些,「寧王也到了該成親的年紀了。」


  「倒也是良配,只是寧王少不得要在那裡多留幾年了。」元皓行點頭稱是。


  「我這弟弟,倒還嫌京中乏味呢。」皇帝笑道,「如此倒也了卻一樁心事。」


  元皓行拱了拱手手,輕聲贊道:「陛下英明。」


  轎子一路搖晃著回府,元皓行微微合著雙目,卻驀然間想起了兩年前……素來嫻靜優雅的妹妹從未有過這般驚慌失措,哭得雙目紅腫:「大哥,先皇明明將我指給了寧王,如今他還在外征戰,我若是入了宮,以後如何自處?」


  先有天下,再有家,是元家的祖訓。


  龍椅上那個人,儘管並不是元皓行心中所稱心的皇帝,可是他天下盡握,還握得十分穩當,自己便會竭盡全力地去輔佐他。


  明知妹子心中鐘意的是寧王,也明知皇帝將她接進宮,不過是為了證明,如今他比這個弟弟強了百倍不止,可是元家還是如皇帝期許的那樣,先退了婚,將妹妹送進了宮。


  幸而寧王倒是淡然,並不說什麼,大勝匈奴后班師回朝,甚至還為皇帝送上了賀禮——一匹來自大宛的汗血寶馬。只是京中傳言烈烈,更有嘲笑寧王吃了啞巴虧的,不計其數,哪怕是他的戰功彪炳,卻被這些閑話奪了風頭。後來寧王很快地接任川洮轉運使,只怕也與躲避這些流言有關。


  想到這裡,這個素來不動聲色的年輕人,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人生在世,誰沒有些不如意的事呢,何況如他們這般天生承受著家國期望的,若是執著於情愫,為了一個女子死去活來,未免也太過可笑了。


  正在沉思間,轎子忽然間一晃,似是停了下來。


  元皓行正欲掀開轎簾,忽聽轎外有人大聲道:「元大人,宮裡傳來的消息,妍妃娘娘剛剛誕辰下龍子。」


  皇帝並未立后,如今妍妃生下的便是長子。


  對於帝國來說,這大概是這個蕭條的一年始端,唯一一個好消息吧?

  元皓行慢慢閉上了眼睛,唇角微勾,淡聲道:「知道了。」


  元熙五年元月,帝國皇帝親征匈奴大敗而歸,二十萬士兵最終帶回關內的,只余萬人不到。朝中大將、川洮世子韓維巳皆戰死,皇帝在入關之時,徵調的三萬川洮士兵作後勤用,卻意外地在回軍撤退的時候成為抵抗掩護的主力,雖因統帥判斷失誤中了敵人的陷阱,卻死戰不屈。最終皇帝安全入關,三萬人卻隨著世子戰死他鄉。


  此時的錦州城內,雖是元月新年,卻是死氣沉沉,一派暮色。


  阿庄似乎還不懂「阿爹走了」是什麼意思,只是乖乖地換上了孝服,跪在靈柩前盡孝。許是因為時間久了,小腦袋一低一低的打瞌睡,維桑看著心疼,將他抱起來,吩咐婢女送他回房睡覺。


  一夕之間,家中死了兄長,父親與阿嫂都病倒了,府上喪葬的事務管家大多來找維桑商議,她這才體會到操持這一個家,曾經兄長和阿嫂付出了多少心血,遑論掌管洮地軍政之權的父親兄長了。思及兄長,維桑心中又是一痛,正恍惚的時候,錦州城防使蕭讓將軍正大步走來。


  「將軍來找我父親么?」維桑連忙起身。


  「剛從侯爺那裡出來。」


  「蕭將軍,你臉色不大好。」維桑看著這個劍眉星目的年輕將軍,輕聲道,「父親這幾日病倒,許多事麻煩將軍了,還請注意身子。」


  「朝廷允諾的撫恤金一分都沒撥下來,不知道被哪裡剋扣了。」蕭讓咬牙,壓低了聲音道,「侯爺聽了,也只說用府庫的銀子先墊上——可如今我們洮地的府庫,哪還有錢?」


  「朝廷真是欺人太甚!」


  「寧王今日還要來弔唁,郡主你還是先回房去歇歇,一會兒陪著侯爺一起出來吧。」


  「寧王?」維桑怔了怔,她已經好幾日沒有見到江載初。


  「代替皇帝來的。」蕭讓唇角微微一抿,冷道,「只怕馬上要到了。」


  韓壅換了官服,在門口迎接寧王的車駕。


  江載初隨從不多,輕車簡騎,只帶了景雲就過來了。


  按照官階品級,洮侯還需向他行禮,他連忙伸手扶住了,「不用多禮。」頓了頓,又道,「侯爺身子好些了么?還請節哀順變。」


  韓壅因這一場大病,清瘦了許多,一夜之間,連帶著頭髮都白了大半。此刻他已恢復了冷靜:「好了許多了。」


  身旁侍從遞上了一個錦盒,江載初道:「這是本王從西域帶回的歸元丹,侯爺大病初癒,還需補一補元氣。裡邊還有一支雪蓮,有明目之效,不妨讓世子妃用一用。」


  韓壅道了謝,又命人收了起來。兩人行至靈堂,江載初下意識地看了看一旁戴孝的韓家人,卻沒見到維桑的身影。心中微微失落,卻聽到清脆的童聲喊道:「寧王叔叔。」


  他轉過身,阿庄被人牽著,正向自己走過來。小娃娃穿著一身白衣孝服,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因為驀然見到他,表情還有幾分高興。


  他唇角抿出了一絲笑,目光慢慢從阿庄身上,挪移到牽著他的那個少女。


  數日未見,維桑瘦了許多,腰間的線條空空落落,烏鬢雪膚,卻又多了幾分憔悴。她不輕不重地拉了拉侄兒的手,低聲提醒道:「韓東瀾。」


  阿庄規規矩矩地行了禮,江載初走上兩步,將他半抱起來,又撫了撫他的頭,「世孫不用多禮。」頓了頓,方道,「好好照顧你母親。」


  阿庄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維桑行了禮,他神色複雜地看著她,終究沒有伸手去扶。


  敬香,作揖……寧王將三支香插入案桌的香爐內,轉過身,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視下,從容掀起了官袍,跪了下去。


  韓壅臉色微微一變,連忙上前阻止道:「王爺,與禮不合,不可!」


  「侯爺,世子為國盡忠,我替洛朝百姓跪他與川洮三萬子弟,合情合理。」他推開了韓壅相扶的手臂,鄭重叩首三次,方才起來。


  韓壅不再多說什麼,帶著女兒和孫子叩首還禮。最後維桑攙扶起父親,輕聲道:「阿爹,小心身子。」


  洮侯輕拍女兒的手背,淡淡笑了笑,轉向寧王道:「王爺,可有空去我書房內一敘?」


  江載初點了點頭,目光輾轉落在維桑身上,又慢慢抬起,直到她的視線與自己凝望。


  兩個人分明都沒笑,可他的眸色中,卻有一種安定的力量,沉靜地等待。


  維桑唇角輕輕抿了抿,悄悄挪移開了視線,低下了頭。


  「王爺?」韓壅輕聲提醒了一句。


  寧王回過神,心中淡淡嘆了口氣,鎮定道:「侯爺請。」


  維桑不知道江載初要去同父親談些什麼,大約又是些朝廷撫恤的事,這幾日因為要總理府內大小事務,竟沒閑下片刻。況且如今府上發生的事,自己又怎能安得下心來?

  那日阿嫂聽到了這個消息,原本已經好些的病症忽然又嚴重了,竟生生暈了過去,醒了之後悲慟過度,大夫再三叮囑她不能再哭,她卻終究還是忍不住,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淚。維桑還記得自己跑去看她時,綉枕上全是斑斑血跡,阿嫂終於還是什麼都看不到了……而大夫過來診脈,也只搖頭開了幾張方子,卻也不過聊盡人事罷了。


  每次夜裡,精疲力竭地睡下,竟是無夢無懼。可是今日見了江載初,心頭除了兄長離世的哀痛,卻又多了一絲茫然,她與他之間……究竟要如何走下去呢?


  嬤嬤因為回家去料理兒子的喪事,不再有人時時盯著她,她倒覺得有些不習慣起來。丫鬟已經用湯婆子暖過了被子,她在被窩裡縮起身子,忽然聽到床幃外有輕微的動靜。


  維桑怔了怔,躺在被窩裡一時不敢動,只輕聲問:「是你嗎?」


  床幃輕輕飄動,他的聲音低沉,又帶著一絲疲倦:「是我。」


  維桑坐了起來,隔著帷幔,隱約能看到他的身影,可她忽然沒有勇氣掀開去看看他,只說:「你和我爹,談了些什麼?」


  「都是些朝廷的事。」他簡單地說,頓了頓,「這些日子本該陪在你身邊的……」


  維桑打斷了他:「我知道你很忙,沒關係。」


  床幃忽然被掀開了,他修長的身影就站在她的床邊,陰影攏住了她的身子,他俯下身去抱住她,小心翼翼地動作中滿是不言而喻的溫柔。


  他彷彿沒有聽到她同他說的那些客套話,只是抱著她,從輕柔到用力,在她耳邊說:「韓維桑,我們成親吧。」


  她的身子僵了僵,呼吸掠過他的頸側,良久才說:「江載初,你想過沒有……可能,我並非是你的良配。」


  他悶悶笑了聲,卻緩緩道:「除了你,我想不出還有誰能配得上我。」


  「你最好能娶一個家世顯赫、能幫到你的小姐,像元小姐那樣的……」


  她的話並未說完,江載初卻驀然側臉,用力堵住了她的唇,含著她的氣息,一字一句道:「傻丫頭,我已是出身天下最顯赫的家族,還需要誰來幫襯?」


  他們之間的距離不過寸許,維桑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他的睫毛微卷,長度竟不遜於自己。她認識他這麼久,總覺得他這人內斂謙遜,從未用這樣的語氣說話——或許是因為,他從來都把這一份驕傲十分小心地掩藏起來了吧。


  他慢慢放開她,低頭抵著她的額頭,輕聲說:「我今晚來這裡,是要告訴你——我想娶你,和家世、朝廷全然無關。我想娶你,只是因為你韓維桑。」


  維桑怔怔看著他,有些不明白他說這句話的含義。


  他拿掌心輕輕揉了揉她的臉頰,「不多久朝廷應該就會給你我賜婚……我想,你要有心理準備。」


  「賜婚?」維桑一愣,脫口問道,「朝廷為什麼要賜婚?」


  江載初深深看著她,心中雖然無奈,卻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解釋,「這一戰川洮傷亡太大,加上你兄長又戰死……朝廷為了緩和關係,便只能令兩地聯姻。最合適的對象,就是我和你。」


  月光從窗欞外落進來,她看著他輪廓雋然的側臉,那雙狹長明亮的眼睛正帶著難掩的忐忑望向自己——明知不該沖著他發脾氣,可是維桑還是難以控制地,氣得渾身發抖。


  「皇帝那麼昏庸,死了我們這麼多人,如今他想出的補償法子就是『恩賜』我們這些賤民可以和他的家族聯姻?」


  江載初沒有說話,只是將唇抿成了一絲繃緊的直線,牢牢攥著她的手不肯放開。


  維桑與他對視了良久,那腔憤怒漸漸的湮滅了,取而代之的,卻是前所未有的無力,眼淚一滴滴的,彷彿珠子一般,從臉頰上滾落下來。


  「對不起,我想娶你,本事再單純不過的事,卻不得不讓這件婚事變得這樣複雜……」


  她打斷了他:「我爹呢?我爹怎麼說?」


  「侯爺已經答應了。」


  真的能嫁給他了,不用擔心父親的阻力,可是不知為什麼,那種喜悅感卻漸漸淡漠了,只留下一種難以言說的無奈。


  「好,我嫁。」她側過身子,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脖頸,慢慢將自己的臉頰貼在上邊,又重複了一遍,「江載初,我嫁給你。」


  上元節原本是維桑一年中最愛的節日,以往的每一年,她都能得到父親的允許,光明正大地去城裡看燈會。好幾個月前,她便向江載初和景雲描述過錦州燈會的繁華盛景,可那個時候,自己絕對不會想到,真正過上了這個節日,卻是這樣一番慘淡的情景。


  剛剛料理了韓維巳的喪事,皇帝冊封世孫韓東瀾為下任洮侯。此外,明裡暗裡,朝廷已經放出了風聲,皇室將和川洮聯姻,儘管聖旨未到,嘉卉郡主的婚事卻也是八九不離十了。只是侯府上下,卻並無一絲喜悅。


  府內洮侯與世子妃皆病重,府外朝廷稅賦不改,這一次的聯姻更像是皇帝急著緩和關係,但凡是明眼人,只怕都會覺得此舉甚是敷衍,並無多少誠意可言。


  轉運使府中,景雲正與寧王對弈,已落了數十子,再差兩三步只怕就要全軍覆沒了,卻見寧王拂袖站了起來,意興闌珊道:「不下了。」


  「殿下,去找郡主看燈會吧?」景雲想了想,建議道。


  「她哪有心思看燈會?」江載初搖了搖頭,看了看窗外的已變得墨蘭的天色,忽然想到每年這個時候,京城已經滿天煙火,若萬花綻開,若是有那樣一日,能帶著維桑去看一看,想必她會喜歡。


  「我看您這一日都坐立不安,是出了什麼事么?」景雲小心翼翼問道。


  江載初只是搖了搖頭,今日天氣格外嚴寒,屋內雖燒得暖和,他還是鬆鬆披著一件黑色狐裘,頭髮亦慵懶得沒有紮起來,時不時望向屋外,彷彿在等待什麼。


  恰在此時,門口傳來腳步聲,侍衛聲音低低道:「殿下,信使來了。」


  江載初霍然站起,肩上狐裘滑落在地上也毫無知覺,只道:「快帶我去見。」


  景雲頗不明所以地跟著,卻見外堂上端坐的中年男子白凈無須,一身寶藍色尊貴錦袍,腰間綴著一塊白玉,正慢條斯理地喝著茶。


  「王公公。」江載初笑著迎上去。


  那人站了起來,躬身便要跪下行禮,卻被江載初一把托住,笑道:「公公遠道而來,又何須多禮?」


  王祜原是先帝身邊的掌印太監,因謹慎小心,又恪守本分,得到兩朝皇帝的信任,此次他是帶著聖旨前來,江載初絲毫不敢怠慢。


  「本座可是帶著寧王的好消息來的。」王公公笑道,「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去洮侯府吧?」


  「公公不先吃些東西么?」江載初含笑道,「這一路可辛苦了。」


  「辦完正事要緊。」王公公笑道,「吃茶喝酒的事,以後也不遲。」


  寧王爽然一笑,也不強留他:「如此也好。」


  吩咐下人備馬,又派人前去洮侯府通傳,江載初伴著王祜來到門口。送他入馬車的時候,寧王淡笑道:「公公小心。」


  王祜不為人知的勾了勾唇角,意味深長道:「寧王放心。」


  江載初看著王祜上了馬車,自己方才上馬,景雲策馬行至他身側,低聲笑道:「恭喜殿下了,原來這一日,都在盼著這賜婚的詔書。」


  寧王只淡淡一笑,並未說話。


  景雲卻只覺得好笑,眼前王爺素來耐心十足,在西域大漠中為了伏擊敵人,潛伏了八日八夜也不見急躁。如今這終身大事,卻是一日都等不了了,非得在今晚就把欽差送去洮侯府宣旨。


  ——只是此刻的景雲卻並不知道,正是為了這一夜的心急,後來,他們所有的人,卻又都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洮侯府接到消息,早已派人在門口恭候。


  寧王伴著欽差走進府內,重病未愈的洮侯韓壅攜世孫、世子妃以及嘉卉郡主皆已在大堂候著。王祜手中拿著尚未打開的明黃色聖旨,先打量了一旁立著的維桑數眼。


  維桑被他瞧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卻也只能微微笑著,作出鎮定的樣子來。


  王祜便點頭笑道:「郡主果然端莊明慧。」


  「公公謬讚了。」維桑福了一福,目光掠到他身後的江載初身上,他淡淡看了她一眼,眼神滿是煦和。


  「侯爺,世孫,郡主,接旨吧。」王祜清了清嗓子,又轉向寧王,「還有寧王。」


  齊刷刷跪了一堂的人,王祜展開手中捲軸,念道:

  「……天地暢和,陰陽調順,萬物之統也。茲有韓氏維桑,溫柔和順,儀態端莊,聰明賢淑……」


  江載初就跪在維桑身側,微微抬眼,便能看到她纖細的腰,柔順的長發。他知道她此刻低著頭,表情必然是不耐煩聽皇帝的這些賜婚之語。可是這些原本無味的話,描述的卻是他的妻子……這讓他覺得,這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


  王祜念到最後,頓了頓,「……乃依我皇洛之禮,冊立為皇貴妃,擇日送入京師,欽此。」


  大堂中有一種古怪的氣氛,明明有那麼多人,可是……他們彷彿聽不懂一般,依舊直愣愣跪著,竟沒人起身接旨謝恩。


  他不由加重了語氣,又說了一遍:「——欽此!」


  韓壅顫顫巍巍抬起頭,「王大人,是陛下要娶小女?」


  「恭喜侯爺了,還不接旨?」王祜喜笑顏開道,「這可是莫大的榮耀呀。」他又轉頭看了嘉卉郡主一眼,卻見她依舊伏在地上,一動不動,身子卻在微微顫抖。


  韓壅站起來,慢慢接過了聖旨,用極低的聲音說了句「遵旨」。


  王祜又轉向寧王,笑道:「還有道旨意是給寧王的。聖上另派了轉運使接替寧王,寧王屆時護送郡主入京,待婚禮禮成,寧王便可回封地了。」


  寧王早已直起了身子,只是側影僵硬如同石像一般,臉色亦是鐵青,一句話未說。


  王祜只覺得今日人人都這般古怪,卻也沒多想,只笑道:「恭喜寧王了。」


  「公公恭喜本王,就是為了陛下允許本王回到封地的事?」良久,寧王站了起來,聲音沉啞,一字一句道。


  王祜臉色僵了僵,不明白寧王這突如其來的怒氣來自何處,他侍奉先帝數十年,自然知道寧王如今處境的艱難,皇帝肯放他回封地,對於這個處境尷尬的弟弟來說,實在是再好不過的優待,不是恭喜又是什麼?

  江載初又低頭看了維桑,卻見她已經直起身子,只是神情恍惚,那股怒氣忽的就消散了。


  後悔與憤怒已經沒用,他如今只能先接旨,再另行想辦法。


  年輕的王爺接過了王祜手中的聖旨,從容而冷靜道:「不知陛下要我們何時啟程?」


  維桑循著他的聲音,慢慢找到他的臉,他的眼神已經明銳而堅定,彷彿早就這知道這件事……她忽然有些懷疑,是他……一直在騙自己么?


  身邊的交談聲忽遠忽近,她只知道自己被人攙扶起來,最後是王祜站在自己面前,笑容刺眼:「侯爺,郡主,請儘早啟程。」


  江載初伴著他離開了侯府。


  維桑覺得自己像做了一場夢,獃獃看著父親,只說了一句話:「阿爹,我不嫁狗皇帝!」


  韓壅看著面色蒼白的女兒,先前他雖不願女兒與皇家聯姻,只是她是真心喜歡寧王,那麼,嫁便嫁了。可如今,事情卻急轉直下成了這般局面——川洮餓殍遍地,白髮蒼蒼的父母們因為皇帝發起的無謂戰爭失去了孩子,他卻還要把女兒送給那人么?

  韓壅只覺得胸口氣血翻湧,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是夜,父親的情況稍稍穩定了下來,維桑趴在桌邊守著,聽到有人輕輕敲門。


  侍女忙問道:「誰?」


  「蕭讓。」


  維桑一下子驚醒過來,親自去將門打開,「蕭將軍,怎麼現在過來?」


  「侯爺沒事么?」蕭讓風塵僕僕地向內張望了一眼,壓低聲音道,「我剛聽說賜婚的事,特意趕回來的。」


  維桑苦笑了下,不知該說什麼。


  大夫開了張極溫和的方子,說的是和給阿嫂把脈時一樣的話,盡人事而已……眼看府里沒了主心骨,她甚至分不出精力去考慮婚事。


  「府中的事交給我,郡主……還是準備婚事吧。」蕭讓抿了抿唇,輕聲勸道。


  「我不會嫁給皇帝的。」維桑平靜地說,在她的心中,早已做好了準備,若是父親與阿嫂不測,左右是沒了牽挂,她便不惜抗旨,也絕不會嫁給皇帝。


  「郡主,你要嫁給皇帝。」蕭讓眉目不動,他的一身銀色鎧甲,站在漆黑的夜中,略略反射出月光,神情異常肅穆。


  「你瘋了么?那個皇帝——」維桑冷冷笑了笑,「我寧可死。」


  「你死了,世孫怎麼辦?」


  驀然間一盆冷水潑下來,維桑只覺得自己渾身僵硬住,是啊,她死了,阿爹和阿嫂死了,阿庄怎麼辦?

  「如今川洮饑民遍地,隨時可能會有暴亂。一旦起了動亂,朝廷雖打不過匈奴,可是鎮壓這裡,卻是易如反掌。郡主,你忍心看著這裡的子民因為活不下去而被殺么?」


  維桑只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呼進胸腔的氣息那樣冰涼,吐出來的時候也沒有暖意。


  她該怎麼辦?

  委曲求全地嫁給皇帝?

  她怎麼肯嫁給皇帝?又怎麼能嫁給他?


  迷迷瞪瞪的時候,盔甲輕響,蕭讓單膝下跪,低頭道:「郡主,為川洮蒼生計,為世孫計,末將懇請您,嫁給皇帝。」


  維桑並未去扶他,只笑了笑,笑容蒼茫得近乎透明:「你要我去討好他,善待子民么?」


  「不,皇帝生性狡詐多疑,他永遠不會把我們洮人當做真正的人看。」蕭讓沉聲道,「但郡主你可以做到一件事。」


  他緊緊盯著一臉茫然無措的維桑,示意她俯下身,緩緩說了一番話。


  維桑一字一句聽完,只覺得渾身血液都被這夜風給冰凍住了,踉蹌著後退一步,幾乎要跌倒在地上,下意識道:「你瘋了么?」


  「若是末將瘋了,也是被他們逼瘋的。」蕭讓唇角的笑意冰涼,「為了我大洮,為了世孫,我願為餌,萬死不辭。郡主,你呢?」


  維桑神情恍惚地看著這個年輕的將軍,聲音微微顫抖:「可他,他是無辜的。」


  蕭讓收起那絲冷笑,步步緊逼:「朝堂紛爭,亂世之禍,沒有人是無辜的。」


  維桑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被無形的手用力地攥住了,只是喘不過氣來。


  府外打更的人經過,寂靜的冬夜,敲鑼的聲響分外驚心動魄,如同雷鳴。而伴隨雷鳴的,是屋內侍女驚呼聲:「侯爺!侯爺不好走了!」


  維桑眼前一黑,軟軟倒在了地上。


  元熙五年元月十六日,洮侯韓壅薨。


  三日後,世子妃病逝。


  世孫韓東瀾年五歲,繼任洮侯,時洮地民不聊生,暴亂叢生。


  元月二十三日,韓氏在錦州城東門外相國寺進行法事,為亡者超度,嘉卉郡主代洮侯主持。這一日天氣晴好,綿延了多日的風雪止了,因這一場盛大的法事,數里之外可聞念經木魚聲,慈悲而柔和。


  維桑跪在蒲團上,素衣白裳,輕聲默念《地藏菩薩本願經》,念珠在指尖一粒粒的滾落,周而復始,身邊縈繞著白檀木淡淡的香味……


  「……是諸不如意事,漸漸消滅,即得安樂……」


  不知時光走了幾何,這地獄般的七天時間,她頭一次感到平靜下來。


  「郡主。」隨侍跨進殿門,俯下身道,「枯榮大師剛剛禪定出關。」


  維桑將最後一段念完,方才提著裙裾站起來,「請人通傳,就說我想見一見大師。」


  枯榮大師的方丈院卻是在大相國寺后的碧璽山上,那條通往山上的小徑少有人,積雪未化,松枝滿地,兩側又是竹影叢叢,清靜之極。


  走了一炷香時間,方才見到黑瓦白牆的小院。


  維桑整理衣衫,輕輕叩響了木門。


  「郡主請進。」


  偌大的一間居室里,空蕩冷清,只在中央放置了兩個蒲團,枯榮大師面壁坐著,只露給她一個穿著僧衣的乾瘦背影。


  維桑雙手合十,躬身行了一禮,方才盤膝坐在蒲團上。


  父親生前與枯榮大師是好友,常來此處下棋參禪,或許當日,父親也在此處這般坐著……


  維桑心口一酸,又強自忍住,忽聽大師開口說道:「郡主的名諱,是喚作維桑吧?」


  「是。」


  「你出生后,侯爺很是高興,與我商討取什麼名字方才合襯。」


  維桑安靜聽著。


  「維桑與梓,必恭敬止……」大師嘆息道,「侯爺那時說,願你始終記得這片故土。」


  維桑只覺得自己眼間漸漸泛起了水澤。她自然知道父親給自己取這個名字的含義,也知道父親對自己的期許……


  維桑深深吸了口氣,這一趟,她是專程來請教大師的。


  「大師,有一件事,我始終困惑無解。大我與小我,皆是愛……又該如何取捨呢?」


  「這一場人生的漫漫長路,無人可代替你走完。」大師輕聲嘆息道,「郡主,要如何取捨,你心中已有偏向了。」


  維桑心跳漏了一拍,怔怔想著,她真的已有偏向了么?

  「只是這一路艱難……」枯榮大師頓了頓,「愛不得,生別離……世間的兩大苦,郡主,你當真想清楚了么?非意志堅定者,只怕走不到盡頭啊。」


  她低著頭,並不說話,只是站了起來,慢慢走到門口,有些恍惚道:「大師,為何……這世上人人都這般苦?」


  這一句並非問句,更似感嘆,她也沒有聽到大師的回答,只是輕輕帶上門下山。


  山路行到一半,身後叢林中有窸窣聲響。維桑聽得分明,腳步頓了頓,對隨侍道:「你們先下去吧,我一個人走走。」


  眼看他們走遠,她才轉過身,望著那片竹林,修長的身影緩步而出。


  江載初依舊是一身黑袍,一根碧玉簪子插在髮髻間,從滿是碧色的竹林中出來時,身形修長,只是神容略帶了些憔悴與落寞。


  維桑靜靜看著他,心尖的地方,似是被輕輕刺了刺,滲出了一滴血,又漸漸湮滅了。


  他站在她面前,伸出手,將她鬢間的那朵白花扶正,只輕聲喚她名字:「維桑。」聲音帶了微啞,可見這些日子,他也過得不好。


  維桑避開了他的手,目光淡淡垂落在地上。


  他的手有些失落地落下來,良久,只聞竹林葉子唰唰拂過,如同雨聲。


  「維桑,跟我走吧。」他慢聲道,聲音輕柔,「我不是寧王,你也不是郡主,我們去找一個誰都不認識的地方。」


  「阿庄呢?阿庄怎麼辦?」她的聲音苦澀。


  「阿庄也接走……天下之大,要找能容身的地方,總是有的。」他跨上一步,扶著她的肩膀,迫著她抬起頭,「只要你答應我,我們就遠離廟堂,再也不用如現在這般受人掣肘。」


  「江載初,能去哪裡呢?」她怔怔看著他清俊的眉眼,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平穩,「你是大洛朝的寧王、驃騎大將軍,你要帶著我私奔,又能去哪裡?」


  他熱切地看著她,一字一句道:「我只要你答應。去哪裡,如何去,我自然能安排妥當。」許是察覺到自己語氣過於激動,江載初略略調整了片刻,「土木關的守將是我舊部,當能放我們出關。在塞外呆上兩年,你若想念關內,咱們還能再回來。到那個時候,咱們再去江南,或者回這裡,找個地方隱居下來。」


  維桑今日一身素白,眉眼亦顯得溫婉,可是淡得近乎沒有顏色的唇,卻一字一句地吐出:「你可以不做寧王,可我不能不做這郡主。你我的過往……就這樣算了吧。」


  江載初怔了怔,唇角反倒扯出了一絲笑容,輕聲道:「韓維桑,就這樣算了么?」他握住她的一隻手,放在自己心口的地方,「你問問這裡,你能就這麼放下么?」


  隔著布料,還能感受到那顆心臟,砰砰砰地在跳動,掌心的觸覺溫熱而柔軟……維桑忽然想起,阿爹同阿嫂離世前,她都這樣抓著他們的手,一樣的溫熱柔軟,可他們終究還是走了。阿爹走的時候已經說不出話來,可是眼神看著她,殷殷的帶著期冀,或許是在告訴自己……無論如何,要好好的過下去。而阿嫂……她用盡了力氣,將兒子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掌心,然後唇角帶著笑意,呢喃著說:「真好……我可以去找他了……」


  阿庄終於懂了什麼是「死」,小小年紀的他,哭都哭不出來,只是徒勞的抱著母親不肯放開,也不允許任何人將她帶走。


  她就這樣看著侄子,短短的三個月,身邊的親人接連離世……儼然,這個家中,這個侯爵府,她成了最年長的那一位。


  沒有人可以再由著她撒嬌,再沒有了。


  維桑慢慢抬起頭,將眼中的水澤重新忍了回去,她輕聲道:「江載初,皇帝讓你去駐守邊關的時候,你為什麼一言不發就去了?」


  他怔了怔。


  「那時先皇剛去世,皇帝不敢做得太絕,你若不願,沒人會逼你。可你還是去了——因為匈奴的禍患一日不除,洛朝子民便深受其苦。所以你去了。」維桑將自己的手從他胸口慢慢抽離,「我自小錦衣玉食,頭上簪的一朵花,能抵上普通人家數月的米面銀錢——這些是洮地臣民供養給我的,你要我在這個時候,拋下他們,同你私奔么?」


  「江載初,我同你,是一樣的人。我們的命,由不得自己做主。」


  她終於再也承受不住,晶瑩的一滴淚就綴在眼角,將要落下之時,她不欲他看見,急急地轉身便走。


  身後,他並未拉住她,卻只低低地說:「維桑,我們只自私這麼一回好么?」


  他深了一口氣,見她腳步踉蹌,卻並未停下,終於還是搶上前,攔在她面前,「維桑,我不能眼看著你進宮——你不知道那個地方,是多麼可怕。」


  他閉了閉眼睛,強自壓下紛亂複雜的心緒,「我絕不能讓你過上像我母妃一般的日子。」


  維桑退開了半步,仰著頭,有些倉惶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她見慣了他舉重若輕的模樣,卻未見過他,這般的慌亂無措——這個男人,她本已下定決心,同他廝守一生一世,可原來,誓言是這世間最脆弱的東西呢。


  「你的母妃很愛父親吧?那麼她在宮中,一定是過得很辛苦。」她的雙手用力攥成拳頭,指甲幾乎在掌心碎裂,「可我不會。我不會愛他,只要討好他。」


  後山烈烈的風中,她的鬢角髮絲被掠起,如玉的臉頰上,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裡帶著難言的決絕。是真的要失去她了么?江載初慟到極處,竟想仰頭大笑,這樣的局面,或許便是天意吧?

  那一晚,這般急匆匆地將王祜請進了洮侯府,若是能和他聊一聊,事先得知了聖旨的內容,或許還有迴旋的餘地。


  他眼睜睜看著她越走越遠,曾經在戰場上,身邊戰至只剩親衛,可那是,也不曾如此刻這般絕望!


  因為,他心中那樣清楚,他真的要失去她了。


  元熙五年四月,寧王護送嘉卉郡主入京。


  嘉卉郡主守孝不過三月,於情於理時間都太短,最後太後下了懿旨,囑咐郡主可以先入京安頓下,而後再進行婚禮。


  維桑本可以拒絕,最後卻答應了。


  用阿庄的璽印鄭重回複信使后,小傢伙扯扯她的袖子,「姑姑,你帶阿庄一起去么?」


  維桑怔了怔,替他理了理衣冠,「不行。」


  「可你每次都會帶著阿庄……」阿庄低頭,泫然欲泣。


  「韓東瀾!」維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自己情緒激動起來,「你多大了!還要哭?」


  被她嚇了一跳,阿庄生生將眼淚吞了回去,怯怯看著她不說話。


  她說完便後悔了,深吸了一口氣,將他拉到身邊,低聲道:「姑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讀書,趙大人會督促你……有什麼不懂的,也盡可以問他。」


  「趙爺爺好凶啊!」阿庄苦著臉道,「每日逼我讀書。」


  「不讀書怎麼成才?」維桑柔聲道,「要聽趙爺爺的話。」


  趙鼎宇是川洮中書令,深得韓壅信任,如今把大權委任給他,維桑倒也放心。


  「姑姑,那你和寧王叔叔去京城玩,什麼時候回來呢?」他扶著桌面習了會兒字,忽然抬頭問道。


  維桑安靜地想了想,又低下頭給他研墨,慢慢地說:「很快吧。」


  「多快呢?」阿庄不依不饒,「姑姑,我給你三個月時間好嗎?這樣還能趕得及七月回來,帶阿庄去看花燈。」


  她低著頭,又側了側身,不叫侄子看見自己的表情,笑道:「好。」


  有溫熱的眼淚輕輕墜落在硯台的墨汁中,一滴,兩滴,又輾轉輕輕濺開,落在手背上,開出了墨黑的花朵。


  阿庄安安心心地重新習字時,維桑終於抬起頭,看了眼粉雕玉琢的小傢伙——因為想念母親,他瘦了許多。


  再往後,連自己都不在他身邊。


  可是怎麼辦呢……


  這條路這樣艱難,她要為了他,堅定的……繼續走下去。


  元熙五年四月十八日,洮侯在錦州城外送別嘉卉郡主及寧王。


  韓東瀾儘管才半人高,卻穿著著正二品的袍服,似模似樣的端了一杯酒在手中,敬給寧王。


  寧王俯身接過,一飲而盡。忽聽孩童聲音,輕道:「寧王叔叔。」


  他略略定神,卻見小洮侯仰著頭,努力踮起腳尖,一臉急切。


  他俯下身,湊到他臉邊,低聲問:「怎麼了?」


  「我姑姑她這些天身體不好,你要多照顧她呀!」他急急地說,「她還答應七月回來陪我看花燈呢!寧王叔叔,那時你也要來!」


  江載初心中一酸,不由回頭看了一眼。


  她尚未從馬車中出來,或許……是不敢出來吧?

  「好,我會看著你姑姑。」他欲伸手去撫一撫阿庄的頭,卻又覺得不妥,改為一拱手,「洮侯,就此別過了。」


  「再會了!」小傢伙揚起小手,大聲沖不遠處那輛富麗堂皇的馬車喊道,「姑姑,再會!」


  四匹駿馬並列在車前,忽然有了響動。馬車深紅滾金燙邊的帷幕忽然被拉開,穿著大紅喜服的身影忽然出現。


  維桑聽到侄兒的喊聲,不顧侍女的阻攔,提起裙裾,沖了出來。


  直到站到阿庄面前,她紅著眼眶看著他,俯下身,將他摟在懷裡。


  已經化了極明艷的妝容,眉眼嫵媚,臉頰輕紅,鬢髮如雲,她只是緊緊抱著孩子。


  「姑姑,你哭了么?」阿庄覺得自己脖子上熱熱濕濕的,被她抱在懷裡,一動不動,反倒極懂事地安慰她,「別哭啦!七月里你就回來了呢!寧王叔叔會陪你一起回來的。阿庄會很乖的等你們。」


  她抽泣著說不出話來,只覺得懷裡這個孩子,如今是自己的一切,也是……自己的勇氣。


  「郡主,出發的吉時快到了。」嬤嬤紅著眼睛走出來,提醒道,「寧王和蕭將軍都在等著呢。該……走了。」


  維桑一點點放開了孩子,臉上尤帶著淚滴,卻勉強笑了笑,對他說:「姑姑不哭了。姑姑只是想,要有三個月見不到你……會想你呢。」


  「姑姑,我每天寫五百個字,等你回來給你看。」這大約是小傢伙唯一能想出來、安慰姑姑的話了。


  「好。姑姑回來檢查。」維桑抬起頭,對嬤嬤說,「嬤嬤,煩你照顧洮侯起居……便如同以前照顧我一般。」


  「我會的。」嬤嬤終於也忍不住,伸手抹了抹淚,「郡主,一路小心。」


  維桑站起時,身形微微一晃,一旁有人伸手扶住她。她恍惚間抬頭看到那張清俊的臉龐,心臟又是被重重的一扯,幾乎透不過氣來。


  他扶著她,直到將她送上馬車,一直未曾放開,親手握住帷幕,又慢慢放下。


  她的臉終於隱在黑暗之中,見不到分毫。


  寧王深深吸了口氣,牽住自己的馬匹,翻身上馬。


  「啟程!」


  春日煙柳中,車隊揚起塵埃,慢慢走向東北的官道。


  命運的巨輪,也在此刻開始轉動。


  無人可以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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