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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辜負

  一行人已經在官道上行走了五日。


  送嫁的隊伍約莫百人,包括隨行的十數名奴婢隨行,而錦州城防禦使蕭讓將軍統領三百名洮軍精銳以及寧王親衛軍護駕。


  寧王一直行在隊伍前列,而郡主則一直在隊伍中央的馬車中,除了夜間休息投宿,幾乎不出來。


  「郡主,前邊是月亮峽,路頗難走,你看是趁著天還亮著就過去,還是等到索性往回去驛站投宿?」


  馬車內傳來低低的聲音:「問寧王吧。由他決定。」


  「是。」


  不多時,蕭讓回到馬車邊,「郡主,寧王說今日還是過月亮峽,辛苦一些,怕明日下雨更不好走。」


  「好。」


  維桑坐在馬車內,伸手掀開了車簾。


  人說洮道難,難於上青天。


  月亮峽的名字歲雖好聽,可是行走起來,卻無關風花雪月的浪漫,只叫人覺得驚心動魄。小路將將夠一輛馬車通過,往下一望,數十丈下是洶湧奔騰的岷江水,稍有不注意,只怕就會墜入水中。


  水是碧藍碧藍的,呈半月的形狀,這般險惡之地,景色卻又奇美壯觀。維桑不禁感嘆造物的神奇,渾然忘了此路的異常艱難。


  馬車忽然停下了。


  蕭讓的聲音道:「郡主,前邊一段路太過狹窄,人人需得下馬。我扶你下來吧。」


  維桑早已換下了厚重繁複的喜服,穿得也輕便,自己跳了下來。腳下江流滾滾,多看一眼,也覺得頭暈。


  「郡主小心。」蕭讓連忙將她往裡邊拉了拉,又道,「往前走上一盞茶時分,便能重新坐車了。」


  遠處江載初見到她下了車,目光在她身上凝濯片刻,又淡淡挪開。


  景雲看著他的神色,知他心中絲毫未曾放下,不禁嘆口氣,轉了話題道:「殿下,這條路只怕得小心,這一路上馬賊越來越多,這可是伏擊最佳之地。」


  他「嗯」了一聲,「傳令後邊,走得快些。入夜之前,務必出月亮峽。」


  隊伍用一種並不快的速度往前挪動,終於出了最狹窄那段路,大部分輜重也都運了出來。


  「哎呦!什麼東西?」忽然有士兵捂住額頭蹲下去,五指間都是血。


  懸崖上開始落下石塊,一開始如同細細的冰雹,漸漸變大,腦袋大小的石塊滾落下來,轉瞬砸中了好幾個士兵。


  「是山崩么?」維桑被士兵們護在中央,有些膽戰心驚問道。


  遠處一聲尖銳的哨聲,由遠及近,蕭讓臉色一變:「是馬賊!」


  話音未落,已經有兵刃響動和慘叫聲,從隊伍首尾兩端傳來。


  「保護郡主!」蕭讓大喝一聲,唰的一聲拔出長刀。


  侍衛們開始迎敵,隊伍中央數十人護著維桑往前走,想要先走出峽谷。


  兵刃交加聲音越來越響,馬賊竟是來勢洶洶,想來是跟蹤了這送親隊一路,特意選了這裡地形險要才動手。


  蕭讓所帶的護衛隊亦是精銳,武器又精良,殊不知馬賊們裝備卻很是奇怪,身上那層藤甲衣看似綿軟,卻是「刀槍不入」,若沒有極強臂力,很難一刀砍破。


  正是恃仗著身上的藤甲,馬賊異常勇猛。身邊許多侍衛負傷、倒下,維桑一顆心跳得越來越急,四處張望,卻始終沒有看見江載初。她愈發焦急起來,連聲問:「寧王呢?」


  身邊的侍衛尚未回答,不知哪裡衝出來的一隊馬賊已經靠近,為首那蒙面的漢子劈頭一刀就將那侍衛的腦袋砍下了。維桑真正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殘酷的場景,臉上還濺了滾燙的血,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獃獃站著一動不動。


  蕭讓將她推了一把,她堪堪避開刀鋒,只是幾莖長發飄落下來,可見那一刀之險。


  身後馬蹄聲傳來,維桑來不及回頭看,蕭讓卻已經將她腰間抓住,甩給馬上那人,喝道:「殿下,護著郡主先走!」


  維桑身子凌空而起,又被人攔腰抱住,放在了馬前。


  耳邊只聞呼嘯的風聲,背後那人的胸膛寬闊,心跳隱隱,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味道。


  江載初的馬術極精,一手控韁,另只手持著瀝寬,往斜一劈,將一名馬賊斬於馬下。雙腿微微用力,胯下駿馬嘶鳴一聲,便往前竄去。


  維桑側身坐在他身前,一顆心猶在猛烈跳動,看了一眼滔滔江水。


  他沉聲道:「怕的話閉上眼睛。」


  她在他懷裡搖頭。


  這一路她都膽戰心驚,直到此刻,真正遇到了危險,或許連命都會沒了,心中卻反倒安定下來。


  她的一隻手不由用力摟緊了他的腰,忽然聽見一聲低喝:「閉眼!」


  維桑下意識閉上眼睛,耳邊聽到嗤嗤兩聲,有溫熱的液體濺在臉上,心知他又砍了兩個敵人,卻不知前方還會遇到多少馬賊。


  所幸江載初的馬匹極為神駿,不過半盞茶時間,已經帶著兩人遠離了身後戰場,眼見便要出月亮峽。他心中剛剛鬆一口氣,忽見前方人影幢幢,心底便是一沉,心知在峽口還埋伏著人。他若一個人,自然無所畏懼,可是眼下還要護著維桑,心中便有些惴惴。


  事已至此,卻也不能再退。


  江載初清斥一聲,維桑也不見他如何動作,那柄長劍已經入鞘,取而代之的卻是一支自己從未見過的銀色長槍。她怔怔抬頭看他,他低頭對她一笑,放脫韁繩,將她的臉往自己胸口輕輕按了按,迫著她靠著自己,用身後大氅將她裹起,柔聲道:「別看。」


  眼見她乖乖閉上眼睛,他長槍指向前方,用力一夾馬肚,沖著馬賊而去。


  江載初的武力自然不可與士兵們同日而語,手中長鋒嗤嗤兩聲,已經砍進了藤甲,挑開了為首兩人,馬蹄踏過,兩側不斷可聞慘叫聲,江載初面容不動,黑色長發散落在肩上,眼神堅定鋒銳,手起槍落,必將一人挑落。這般的氣勢如虹,竟將那數十名馬賊嚇得肝膽俱裂,直欲將他放過去。


  馬賊中忽然有人大聲道:「他身前帶著人!」


  話音未落,三柄長刀已往維桑身上砍去。


  江載初右手剛挑落一人,來不及回槍,眼見刀鋒要落在維桑腰上,情急之下便是一側身,踢開了兩柄刀,到底還有一柄,砍在了自己背上。


  他咬牙趁著馬賊的刀尚未拔出,反手一槍,將那人刺死。


  這將軍再勇悍,到底也受了傷。馬賊們興奮起來,一個個殺紅了眼,口中喊著:「抓住他們,必然是要緊人物!」


  維桑本就是側坐著,顛簸之中身子不斷往下滑,她原本攀著江載初的腰,卻覺得手上濕漉漉的有些滑膩,鼻中又聞到血腥之氣。於是偷偷睜開眼睛,卻見到自己一手的血,才知他受傷了。一驚之下,身子更是重重的往下掉,江載初無法,拋開韁繩,用力將她提上來。


  這一動作,腰間傷口裂得更大,又是兩柄刀同時砍來,他只能用後背去擋,悶悶兩聲入肉,他倒吸一口涼氣,回身長槍掠過,將那兩人攔腰截成兩半。


  趁著這一槍之威,馬賊一時間不敢追來,江載初用力夾緊馬匹,往前奔去。


  他手中操控著韁繩,一路不辨方向地狂奔,直到暮色沉沉,看不清來路。


  維桑只覺得他的呼吸越來越重,而馬不知奔到了哪裡,忽然被一絆,兩人都重重地摔落下馬。地勢似乎是由高到地,頗有落差,身子便如同一塊石頭,不由自主地往前滾下去。


  也不知昏昏沉沉地滾了多久,地勢漸漸平坦下來,維桑緩了許久方才爬起來。


  身上臉上擦破了不少,幸而月亮從雲層后鑽出來了,借著這抹清輝,維桑在不遠處找到了江載初。他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因為穿著深藍色長袍,血跡也不明顯,一時間看不出受了多少傷。


  「江載初!」她連忙跪下去,將他的頭輕輕抬起來,帶著哭意喊他的名字,「江載初!你醒醒啊!」


  他沒有醒來,她咬牙,借著月光,小心將他後背上的衣料撕開了。


  這一撕開,維桑只覺得渾身血液都涼透了。


  他的後背是三道深得入骨的刀傷,皮肉翻卷,可以看到裡邊筋脈肌理,鮮血幾乎用可以看到的速度正汩汩冒出來。


  維桑知道自己的手開始顫抖,那麼多血……她該怎麼幫他止血?


  大腦一片空白時,許是吃痛,江載初醒了過來。


  回過頭,那雙眼睛鎮地看著她,聲線亦是溫和的:「你怕么?」


  怎麼會不怕?

  他要是死了……他要是死了……


  維桑怔怔想著,強忍住要落下的眼淚,努力展開一絲笑意:「江載初,你快死了,我反倒不怕了……大不了,便是一起死。」


  他沉默了片刻,輕聲道:「那麼我努力活著吧。」


  維桑慌忙揉了揉眼睛,「你身上有傷葯么?」


  「前襟。」他連說話都開始吃力斷續。


  維桑連忙從他胸口摸出一個小瓷瓶,拔開塞子,將藥粉盡數倒在那三道傷口上。


  這葯竟然有奇效,鮮血還在往外冒,可是速度卻明顯減緩了。


  維桑鬆了口氣,眼見他因體力不支,又昏睡過去,心知是藥粉起了作用,漸漸鎮定下來。又從他前襟處掏了一支火折出來,她四處尋了些乾柴,堆攏在一起,試了許多次,終於把這捧小小的火生了起來。


  來時那件大氅落在很遠的地方,維桑跑去撿了回來,拿牙齒撕咬著,拉成許多一掌寬的布條,跪在他身邊替他包紮。


  許是因為疼痛,江載初驚醒了,看清她手中的布條,斷續道:「草木灰。」


  維桑「噢」了一聲,連忙拿樹枝撥拉出那些剛剛燒成的草木灰,等到涼去,捧了一些小心灑在他的傷口上,這才用布條包紮起來。


  做完這一切,她略略放心,坐在他身邊,小心將他的頭放在自己膝上,拿半幅氅子遮在他身上,精疲力竭地閉上眼睛。


  火光漸漸微弱下來,夜間的樹林里頗有些寒意,維桑被他一陣一陣的顫抖驚醒,連忙去探了探他的額頭,掌心只覺得滾燙。她知他失血過多,如今發起了高燒,只怕身上極冷,正要去加些柴火,只是手腕一緊,江載初牢牢拉著她,只是不願放開。


  「江載初,我去添些火。」她俯身在他耳邊道,「我不走,我在這裡。」


  他燒得迷迷糊糊,卻聽到了,慢慢放開了手。


  維桑將火燒得旺了些,回到他身邊。明滅不定的火光中,他的眉緊緊皺在一起,臉上一絲血色也無,喃喃地說著話。


  她靠得近一些,聽到他叫著「爹娘」,怔了怔,才想起來,他曾經說過,先帝在與他們母子獨處時,從不許他叫父皇和母妃,便如尋常人家那樣叫「爹娘」。心中微微一酸,維桑輕輕握住他的手。


  胡亂叫了許多聲爹娘后,他終於安靜下來,似是睡得舒服了一些,只是片刻之後,他又有些不耐地動了動,喚了一聲「維桑」。


  維桑身子僵硬住,聽他一聲有一聲的喊自己的名字,聲音那樣溫柔,那樣小心翼翼,彷彿是在說兩個極其重要的字。


  阿爹和阿嫂走後,她真的很久沒有再哭。


  可是此刻,他這樣身負重傷,躺在這裡,一遍又遍,喚她的名字……


  眼淚一串串如同落珠掉了下來。


  「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她亦一遍遍答,耐心,溫柔的,直到懷裡那人昏睡中勾了勾唇角,無意識地回握她的手,緊緊的,彷彿有所感應。


  渾渾噩噩中,江載初回到了京城。


  大洛皇城號稱萬宮之宮,三座大殿在京城中軸線上依次矗立,氣勢恢宏至極。他還記得自己曾經從龍首道走至含元殿,足足走了有一個時辰。可如此巍峨壯闊的宮殿,母親卻並不喜歡。母親出生在江南,自小見慣的婉轉秀麗的江南園林,很不習慣這般朱紅赤金的宮殿。


  父親獨獨為她在宮殿的東南角修築了一個園林,仿造著母親家中的一切,哪怕這個院落同整個皇宮都格格不入,可只要她喜歡就好。


  母親並不是一個有野心的女人,她更適合嫁入的是江南的富庶人家,而非勾心鬥角的皇室。她從不奢求丈夫會立自己的兒子為儲君,只是早早的央求皇帝,為兒子在江南要了一塊封地。


  帝國的儲君是早早立下的,因為皇後周氏出身名門,種種關係盤根錯節,幾乎不可能動搖她嫡子的地位。可即便如此,父親還是動過改立儲君的念頭。最後當然沒有實現,可皇后對他們母子的恨意早已經根深蒂固了。


  後來江載初不止一次地想,他們這般恨自己,也不是沒有原因的。畢竟在這人情淡漠、權力至上的皇室中,只有自己得到了父愛的。父親甚至歉然對母親說:「我這一生,若還有什麼歉疚,便是不能陪著你回你家鄉去看一看。」


  那時母親正輕聲哄著自己入睡,長長的頭髮落在自己脖子里,痒痒的,他悄悄張開眼睛看了她一眼,燭光下,母親脂粉不施,可是眉梢眼角,淡淡地光華流轉,只說:「你有這心,我便滿足了。」


  ……


  後背的劇痛迫得江載初不得不從皇城宮殿的夢中驚醒,勉力睜開眼睛,視線望出去還有些模糊,自己正身處一個極破敗的屋內,身下墊著的稻草,周遭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


  他心下一驚,身子微微動了動,只覺得後背要裂開一樣,忍不住悶哼一聲。


  維桑急急忙忙跑來,跪在他面前,急急地問:「你醒啦?」


  聲音還帶著哭腔,又彷彿是如釋重負地喜悅,江載初看不到她的臉,心底卻是一松,問:「這是在哪裡?」


  維桑不答反問:「我喂你喝點水吧?」


  言罷用一個破瓷片盛了些水喂到他嘴邊,小心道:「燒終於退去了些。」


  「我沒事。」他昏昏沉沉的又想閉上眼睛,可旋即又睜開道,「我睡過去多久了?」其實他說完一句話都覺得吃力,卻又不想她擔心害怕,只能強自撐著道,「他們找來了么?」


  「噓……」維桑輕柔地將他的頭抬起來,放在自己膝上,「你別說話啦,我在這裡陪著你,你再睡會兒吧。」


  他閉了閉眼睛,卻又摸索著抓住她的手,牢牢地握住了,輕聲道:「你沒受傷吧?」


  「我沒事。」維桑輕輕反握住,用哄孩子的聲音道,「你睡一會兒吧。」


  他還是沉沉睡過去了。


  她離他這樣近,近到能看清他薄如紙的唇瓣一點血絲都沒有,鬢邊落下的頭髮,有几絲拂到了嘴邊,她輕輕替他挑開,手指滑過他的臉頰,又停駐了一會兒。


  體溫已經漸漸下降了。


  他大概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昏睡了三日三夜。說起來,幸好是那匹馬後來竟又找到了他們。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他放上馬匹,又找到了這個已經破落許久的小廟,將他放了進來,總算暫時有了遮蔽風雨和曝晒的地方。


  好幾次深夜,她驚醒過來,總是忍不住去探江載初呼吸,生怕他就這樣睡過去,再也醒不過來了。可是就這樣看著他安靜的睡顏,維桑心裡反倒安寧下來。


  這條路這樣艱難且茫然,一眼望過去,她看不到盡頭……可若是江載初死了,她反倒不用再糾結了,就這樣陪著他一道死了,對自己來說,真的輕鬆了許多呢……


  胡思亂想的時候,靠著自己那個人忽然動了動,用輕到只有她能聽清的聲音叫她名字:「維桑……」


  「我在呢。」


  「你去找他們,他們,應該也在找你。」


  她稍稍將他抱緊一些,微微笑了笑說:「我不去。」


  「聽話。」他動了動,慢慢放開她的手。


  維桑安靜地抱著他:「你為什麼要救我呢?」


  他怔了怔,他怎麼能不救呢?


  維桑的笑意更深:「江載初,我們同生共死。你能活下去,那麼,我也會活下去的。」


  他無可奈何地蹙了蹙眉,維桑便伸出手指,輕輕摁在他眉間,輕聲笑說:「我喜歡你不皺眉頭的樣子。」


  在她指尖輕柔的力道下,他慢慢舒展開眉頭。


  他的嘴唇早已裂開了,上邊還留著紫紅色的血痂,這樣狼狽,可她安靜地抱著他,又覺得這樣溫暖。


  火焰漸漸滅了下去,維桑小心挪開江載初,往火堆里添了些柴。


  「維桑……這附近有水么?」他迷迷糊糊地又醒轉過來。


  「要喝水么?」維桑連忙跑到他身邊。


  「附近有水么?」他有些堅持地問。


  「有個湖,在不遠的地方。」維桑遲疑著說,「怎麼了?」


  「我想下水洗一洗身子。」他半支起身子,臉色雖蒼白,可是表情很堅定。


  「你瘋了么?你才剛剛退燒!」維桑摁住他的肩膀,「不準去。」


  他的頭髮有些凌亂地落在肩上,半坐起身子,衣衫已經破爛不堪,俊秀的臉上表情卻像個孩子一樣,「我要去。」


  向來都是她對他撒嬌,也沒見他這樣堅持——維桑一時間有些無措,糾結了許久,終於說:「傷口不能碰水……你若是覺得不舒服,那我幫你擦擦身子吧?」


  破廟外,因為白日里下過一陣新雨,空氣潮濕,還帶著泥土的味道。維桑扶著他走到外邊,月色星光十分稀薄,兩人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在很遠的地方交疊在一起。


  他走得很慢,小半部分的身子重量都靠在她身上,能感受到彼此的體溫。


  其實那湖水就在不遠的地方,可他們走了一炷香多的功夫,才遙遙見到了水光。


  偶爾有夏蟲的悄鳴聲音,卻更顯萬籟俱靜。


  一步步踏在沙沙樹葉上,離那汪湖水越來越近,維桑放開他,用隨身帶著的帕子沾濕又絞乾,走回江載初身邊,「我幫你擦。」


  他轉過了身,她便小心揭開了後背上破破爛爛的衣裳,借著月光,小心地擦拭。


  這幾日並未來得及好好替他凈身,江載初原本精壯的後背上全是乾涸的血漬,不一會兒帕子就染成了暗紅色,她便去湖邊洗了洗,再幫他擦拭。反覆了好幾次,終於整理乾淨,維桑轉到他面前,躊躇著問:「胸口我也幫你擦一擦?」


  他不能做大幅動作,維桑是第一次這樣面對面地觸到年輕男人的身體。


  和白凈虛弱、風度翩翩的貴族公子們不同,江載初的身體顯出軍人才有的強悍,哪怕是重傷之後,猶可見結實的肌理。


  維桑的動作頓了頓,指尖撫摸在他腹部的一道疤痕上,抬頭問他:「這是什麼?」


  「以前受過傷。」他不在意地說,「在戰場上,算不了什麼。」


  「肩膀上,胸口那些傷疤都是嗎?」維桑怔了怔。


  「嗯。」他低低地說。


  她忽然間不知道說什麼,他身上傷疤雖多,卻沒有一道比他背後新受的三道更深更重。如果不是為了救她的話……以他的身手,又怎麼會被折騰成這個樣子?

  有水澤悄無聲息地漫上來,凝聚在眼底,酸酸痒痒的幾乎要滾落下來,她吸了一口氣,想要忍住,到底還是落了下來,熱熱的滴在自己的手臂上,烙下瞬間的印記。


  「傻姑娘,哭什麼?」他坐在地上沒動,似乎想要伸手安慰她,可又牽動了身體,於是輕聲笑,「每個男人的夢想,都是能救下心愛的女人。」


  她用力點了點頭。


  許是因為呼吸不穩,她的指甲輕微地刮到他的胸口,有輕微的刺痛。江載初緩緩地抬起手,將她的手握在掌心。


  「韓維桑,我問你最後一次。」劍眉之下,他的雙目璀璨如同天邊明星,也帶著一絲難掩的戰慄與緊張,「你……願意跟我走么?」


  他的掌心這樣熾熱,幾乎叫她疑心他又開始發熱,可他的動作分明又是鎮定的,「我想帶著你和阿庄離開這裡。」他淡淡笑了笑,「天下何辜,蒼生何辜,可是……那些和你,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維桑靜靜地看著他,年輕男人那樣誠摯而懇切的眼神……讓她知道,這個世上,如今也只有他,願意毫無保留地將一切都送給自己。


  她也知道現如今是兩人一起離開最好的機會,朝廷認定是馬賊所為,不會牽涉到旁人。


  一個「好」字就在唇邊,她幾乎要說出來,可她看著他,目光盈盈,還帶著水光,卻只是說不出口。


  天邊的星星漸漸黯淡下去了,眉眼如畫,可捲軸上的墨跡已漸漸乾涸了,再沒有意氣風發和鮮活妍動。


  江載初慢慢鬆開她的手,無力地滑落下去。


  她連忙扶著他。


  他微微彎下腰,笑聲啞澀:「我明白了。」


  她原本只是扶著他的胳膊,一點點地貼近過去,抱著他的身子,帶著哭腔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


  他一下一下,輕柔地摸著她的頭髮,柔聲道:「我沒怪你。」


  這幾日的擔憂與焦慮,終於在靠著他的時候,徹底的發泄出來。維桑伏在他懷裡,哭到近乎哽咽,她想和他在一起,可她不能……什麼都不能……甚至不能想一想。


  「傻姑娘,我雖不能娶你,可向你保證——我會在你身邊,離你很近的地方。」他低低地說,「這樣想,你會不會好受一些?」


  「可我要嫁給皇帝——」她猶在大哭。


  他卻依舊不急不緩地撫著她的後背,「你嫁給皇帝,我會留在京城。不用害怕那裡沒人認識,我會一直在那裡……」他唇角的笑意不變,卻又帶著淡薄的哀涼,「維桑,你想要做什麼,我總會幫你。」


  「可我是要嫁給皇帝啊!」她在他懷裡拚命搖頭,「我要給他生兒育女,你看到會難過。」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頜,在她額上輕輕一吻,低低道:「若是有那樣一日,你為皇帝生下了孩子,我答應你,我會將他送上帝國最高的那個位置——這樣,你會高興一些吧?」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知不知道自己在承諾什麼?

  他這般不喜朝廷內詭譎爭鬥、兄弟爭權的人,竟允諾她,會將她的孩子送上帝國儲君之位……這意味著,接下去的數年,數十年,他都要和那些他不喜歡的人和事周旋,只是為了她而已。


  這一輩子,為什麼要讓她遇到這樣一個人,卻又不能同他安然走完這漫漫一生?

  或許這便是命運吧。


  維桑含著眼淚,笑著同他對視:「我不要你承諾那樣多……只想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他眉眼沉靜。


  「若是有一天,我做了對不住你的事,請你……不要再這樣喜歡我。」她深深吸了口氣,一滴滾燙地淚滑落下來,「不值得。」


  「不願嫁給我,還不許我心中記掛你么?」他深深地凝視她,幾不可聞地嘆氣,「維桑,這件事,我也許做不到。」


  這一晚后,江載初身上的傷一日好似一日,也不再整日昏睡。只是維桑頗為憂心的是,他們兩人如今在這小小的山谷中,整日吃些野外採摘的果子——這些東西,又怎能助他恢復呢?她有些發愁的將剛剛洗凈的一袋果子放在江載初面前,「我本想看看湖裡有沒有魚,可又抓不著……」


  江載初看見她打濕的裙擺,臉色沉了沉:「你去捉了?」


  「沒有——」維桑抬頭看見他的臉色,忙說,「放心吧,我不會讓自己出事……」


  他的表情略略和緩了一些,隔了一會兒才說,「我在關外時,受過比這個還重的傷,那時連果子都沒得吃,水都沒有,還不是熬下來了?」


  「就是你胸口的傷嗎?」維桑怔了怔。


  「嗯。」


  「你為什麼……從來都不同我說?」


  「說給你聽讓你擔心么?」他淡淡一笑,「又不是什麼好事。」


  兩人談談說說之間,他便又有些精神不濟,倚著柱子閉上了眼睛。


  維桑正在撥弄柴火,隱約聽到遠處的車馬喧嘩聲,下意識望向江載初,他果然甚是警醒,已睜開眼睛,低聲道:「我的劍呢?」


  維桑將瀝寬遞給他,又扶他站起來,眉眼間一片平靜淡然。


  「你不怕?」他站在她身前,微微笑道,「若是馬賊追來的話。」


  「不怕。若真是馬賊,你重傷不敵的話,請你讓我先走。」她安靜凝望他。


  他牢牢握著她的手,安然一笑:「好。若是那樣,我隨後就來。」


  馬蹄聲越來越近,她戀戀看著他的眉眼,笑:「總之,我要走在你的前邊。」


  「好。」


  他的長劍指向地上,垂眸斂目,維桑卻能感受到此刻他身上散發出的凜冽寒意。


  維桑忍不住向遠處望去。


  凌亂的馬蹄聲中,還有盔甲武器輕輕敲打發出的聲響。


  為首那人奔近,翻身下馬,表情如釋重負:「寧王,郡主!」


  是親衛隊的侍衛長——馬賊已經被肅清,而這七八日他們一直在四處搜尋他們的下落。


  江載初慢慢將長劍入鞘:「起來吧。大家無事就好了。」


  「請寧王和郡主隨屬下一道回去吧。」


  維桑一顆心終於重重墜落下去。


  這一日終究還是會來的。她同他安靜呆在這與世隔絕的小山谷,也終究會被人找到。


  她那樣果決地拒絕他私奔的提議,可到了這一刻,原來,心底還是難過,無以言說。


  江載初微微側身,看了她一眼,將她此刻的失魂落魄盡收眼底,傷口忽然間又痛了起來,忍不住低聲咳嗽。


  她連忙伸手去扶他。


  他卻避開了,維桑忽然明白過來,他已在避嫌。


  侍衛上前扶住了江載初,他正要跨出廟門,又回頭看了她一眼。


  「生火用的柴木是哪裡來的?」


  維桑怔了怔,卻沒有回答。


  他們全家皆篤信佛教,可她……竟然為了他能取暖,劈開了寺廟中原本供奉的木佛。江載初微微嘆息了一聲,臉上驟顯溫柔:「你不該這樣做……」


  她從他身邊走過,用極輕的聲音說,「我想,總有一日,我所做的一切都會有報應的吧。既然總要有報應,也就沒什麼可怕了。」


  大隊人馬候在谷口,見到他們找到了寧王與郡主,不由歡呼起來。


  景雲雙目微紅,跪在江載初面前,低聲道:「殿下,是景雲沒用。」


  江載初將他扶起來,簡單一個動作竟也出了薄汗,只道:「起來,和你有什麼關係?」


  景雲又看了維桑一眼,卻見她正踮起腳尖,有些焦灼問:「蕭將軍呢?」


  景雲臉色一僵,沉聲道:「郡主,蕭將軍他……他帶隊全殲了馬賊。」


  「這我知道,可是他人呢?受傷了么?」維桑皺了皺眉,「他在哪裡?」


  景雲低下了頭,「蕭將軍他……力戰殉職。」


  維桑身子微微搖晃一下,臉色剎那間變得雪白,大約是要開口反駁,可最終,她伸手扶住了車轅,輕聲問道:「他……他的身子,如今,在何處?」


  那一場戰事已經是十幾天之前了,景雲還記得蕭讓血染甲盔甲,刀口卷刃,漸漸力竭不支。隨後被馬賊的屍身往後一帶,便一道滾落進了萬丈懸崖。


  景雲當時奮力往前一抓,卻也只抓住了他衣角的下擺。


  看著維桑此刻的臉色,他著實不敢再將這句話說出來,只是躊躇著看了江載初一眼。


  「屍骨無存,墜下懸崖了么?」維桑閉了閉眼睛,聲音微啞。


  他不說話,便是默認了。


  維桑深吸了口氣,轉而走向西方,遠遠望著月亮峽,怔怔看了許久。


  「郡主……」景雲剛開口,卻被江載初止住。


  他只是看著她單薄的背影,輕聲嘆道:「讓她靜一靜吧。」


  一直站到了天黑,整隊人馬都在無聲地等待,偶爾有馬匹嘶鳴聲,更顯得天地寂寥。


  維桑終於轉過了身,輕聲吩咐:「走吧。」


  景雲扶著她上馬車,又仔細看了看她的臉色,卻察覺不出異樣,只是眼眶紅了一些。他心中擔憂,忍不住便道:「郡主……」


  「我沒事。」維桑腳步頓了頓,勾起一絲微涼的笑,「此去京城,路途遙遙。蕭將軍……他能留在故土,未嘗不是件好事。」


  他只覺得她的語氣這般冷靜,又這般蒼涼,彷彿一盤冰水,將自己也澆得徹底。他不由回頭看了一眼,寧王已經換好了傷葯,卻並未進馬車,只是遙遙望著這裡,目光雖然克制,卻難掩關切。


  眼見這個慘淡的結局,景雲忽然覺得維桑說得沒錯,「此去京城,路途遙遙」,對於所有人而言,是真的,都不是一件好事。


  回程異常的順利,二十日之後,車馬便已經進入京都郊外。


  這一日已是傍晚,車隊在驛站中休整,遙遙已看望見京城巍峨城牆。


  維桑剛下馬車,見江載初走來,動作頓了頓,問道:「殿下,明日便入城么?」


  「郡主且在此處安心休息,陛下已派遣了禁衛軍來此處看護,擇日便能入京。」他的目光極為有禮地落在她眼睛與嘴唇間,「我這便回宮中復命,就此別過了。」


  維桑一手已經扶在車轅上,只是手指卻不經意間抓緊了。


  這些日子,他們不曾說話,不曾目光交錯,可她知道他一直在自己身邊。


  如今,他到底還是要走了。


  她忽然油然而生起恐懼,目光不由自主抬起來,半晌,方才低低道:「寧王,你的傷可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他安然對她一笑,轉身要離開之前,薄唇卻輕輕一動。


  她看得很清楚,無聲地,他對她說:「別怕,我在你身邊。」


  快馬疾馳回到自己府上,沐浴后換上官服,宮中內侍已經在寧王府候著,一見便笑道:「殿下,陛下和太后可一直等著您吶。」


  江載初恭敬道:「煩請公公領路,本王也急著入宮面見聖上與太后。」


  寧王趕至宮內,皇帝正在紫宸殿用晚膳,一見他便擱下象牙箸,笑道:「回來了?」


  他絲毫不敢怠慢,依著儀禮跪下磕頭,直到皇帝親自來扶他站起。


  「皇弟這一去可清減了許多。」皇帝拉著他的手,仔細端詳,嘆道,「我聽聞回來的路上遇到了馬賊,還負了傷?」


  寧王含笑抬頭,「陛下,所幸無事,馬賊已被全殲。郡主亦是安好。否則臣弟便是有負所託。」


  「來來來,先和朕一道用了晚膳。」皇帝拉著弟弟的手坐下,「一會兒再讓御醫看看傷處。」


  寧王推讓了一番,便在皇帝下首坐下,剛剛落座,忽然想起了什麼,重又站起,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小的事物,雙手呈上,低頭恭敬道:「陛下喜得麟兒,臣弟尋來尋去,只有這塊古漢玉能作賀禮。」


  「改日讓妍妃將你侄兒抱來。」皇帝眯了眯眼睛,眸色中掠過一絲光亮,笑道,「你還沒見過呢。」


  「那敢情好。」寧王笑容未變,「太後身子可好?」


  「你與朕用完晚膳再去看她吧。」皇帝笑道,「這一年在洮地,可有歷練長進?」


  寧王怔了怔,似是掙扎了許久,方才道:「陛下,臣弟有罪。」


  他重又跪下,額頭磕在地上,一字一句道:「臣弟擅自將稅率由四抽一改為五抽一……如此膽大妄為,請陛下恕罪。」


  看著寧王匍匐在地的身影,皇帝臉上已經斂去了笑意,只餘下冷冷的眸色,良久方道:「起來吧。這事原也怪不得你,如今川洮馬賊橫行,連你的車隊都敢劫持,可見那些賤民橫行枉法,囂張到何種地步。」


  寧王依舊伏地不動。


  皇帝唇角勾著一絲諷刺的笑,站了起來,慢悠悠道:「我聽聞,寧王為了救郡主,身負重傷?」


  「郡主亦是臣弟的皇嫂,便是拚卻性命不要,也要護她安全。」寧王平靜道。


  皇帝狹長的眸中閃動著殘酷的笑意,輕聲道:「載初,你是我大洛寧王,又豈是川洮的什麼郡主可比?」他頓了頓,含著笑意道,「若非為了此刻大局著想,朕又怎會同她聯姻?你也知那裡的賤民,只怕連廉儀禮恥都未知。」


  寧王身子依舊一動不動伏著,聲音中聽不出什麼波瀾:「是。」


  「再說個笑話給你聽。你先起來。」皇帝拉起了他,盯著他的眼睛道,「先時還有人提議,讓你娶了那郡主,朕思來想去,就你一個弟弟,如何能讓寧王正妃被一個蠻夷女子佔去?」


  寧王深邃的雙眸依舊靜靜看著皇帝,沒有什麼表情,卻黑亮得瘮人。


  皇帝莫名得覺得有些發慌,頓了頓,依舊將那番話說完:「朕尋思著,還是將那郡主送到後宮吧,左右蠻夷女子,朕便關她在冷宮一世又如何?」


  他話鋒一轉,「依你看,這嘉卉郡主倒是如何?」


  「臣弟與她並無多少接觸,樣貌倒是工整,儀禮也齊全。」寧王淡淡道,「她如今在驛館,陛下不知打算何時將她迎進宮?」


  「已讓人算過吉日,便是六月十六吧。」皇帝眼神愉快,又雜著幾分惡毒,「只怕到時還得辛苦皇弟,為朕主持儀式,將她接進宮內,也算有始有終。」


  他似是在刻意強調「有始有終」,寧王略略低下頭,雙手在袖間用力握成拳:「臣弟樂意之至。」


  是夜,周太后親自到了紫宸殿,皇帝剛剛散食回來,忙扶著太后坐下,笑道:「母后怎得親自來了?」


  「寧王剛來看過我。」太后慢慢道,「你如今打算如何安置他?」


  「現在京城呆一段時間吧。」皇帝輕描淡寫道,「過一陣或許會遣他去關外。」


  太后沉吟片刻,「你要他負責籌備六月十六的婚事?」


  皇帝嘴角難以克制地溢出一絲笑意:「母后,你可知道我為何要娶那蠻夷女子?」


  太后看著兒子,眼角笑意一樣在閃爍。


  「他既然鍾情那個女子,我便要他知道,這天下的一切到底是誰的!」皇帝越想越覺得舒暢,「母后,你不知我心中有多快意。」


  「你高興便好了。」太后伸手撫了撫兒子的肩膀,笑道,「只是也不可逼他太急,凡事總要留個後手。」


  「兒臣知道。」


  「六月十六的大婚,日子會不會急了些?」太后又道,「我這心裡,總覺得太過倉促了。」


  「娶個蠻夷女子,不過是叫那裡看看朝廷的心意。左右韓壅已死,如今洮侯不過是一孩童,朕自然有辦法掌控那邊全局。」皇帝漫不經心道,「母后你且放寬心便是。」


  元熙五年六月十六日,皇帝迎娶嘉卉郡主。


  近一個月的時間,每日都有宮中女官來教維桑禮儀,不厭其煩的讓她記住繁複的過程。


  「明日一大早,寧王便會來接郡主入宮。」女官笑道,「郡主今晚最好將這些再溫習一遍。」


  「寧王?」維桑回過神,「寧王來接我?」


  「郡主不知是寧王在替陛下籌措這場婚事么?」


  維桑雙手不自覺得抓緊了裙裾,茫然搖搖頭。


  「總之,今夜郡主早些睡,明日可累呢。」


  入宮前的最後一夜,維桑躺在床上,卻是輾轉難眠。左右是睡不著了,她索性坐起來,命侍女挑亮了燈,研了墨,在紙箋上寫字。


  寫了一張,又燒掉;再寫一張……


  不知不覺,屋外已有了一絲天亮。她從容擱下筆,躺回床上,過不了多時,卻有侍女進來,輕輕喚起了她:「郡主,該起了。」


  她坐了起來,任由人打扮梳妝,換上鳳冠霞帔。


  這一身大紅喜服,皆是從錦州帶來的。


  阿嫂在很早的時候就開始幫她準備嫁衣,那時她還不知自己會嫁給誰,阿嫂卻繡得極為用心,紅色絲線中並著織金,華美秀麗。她那時迫不及待地試了試,前襟的鳳凰拖著尾翼,昂首欲飛,美不勝收。阿嫂亦是滿意的笑:「將來我們維桑會是最美的新娘子呢。」


  維桑對著銅鏡中的自己,又伸出手指輕輕撫摸著鳳凰,輕輕吐出一口氣,不知為什麼,只覺得眼中水澤要漫出來。


  「新娘子可哭不得。」侍女笑著替她擦去那絲潤濕,「郡主,咱們出去吧,寧王殿下已經到了。」


  鳳冠上的珠簾隱約遮擋了視線,她便順從地扶著侍女的手,走至門外。


  肅穆而莊重地迎親隊伍,大約皆是皇帝的禁衛軍,一色銀色鎧甲,頭盔上系著紅纓,初晨霧靄中,壯闊至極。


  隊伍的最前邊,是她熟悉的身影。


  寧王以玉冠束髮,腰配玉劍,深紫朝服上金龍張牙舞爪,襯得身姿挺拔修長,面容英挺。他翻身下馬,親自來扶她:「郡主,請上車。」


  她立在原地不動,良久,方才把手放在他手中。


  他能察覺到她的手在微顫,一顆心失律片刻,終究還是穩妥地將她帶上車。維桑甫一坐定,就伸手撩起眼前珠簾,她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合禮儀,可是此刻……她只是想再看他一眼而已。江載初尚未離開,她觸到他深邃的眸色,一顆心忽然砰砰亂跳起來,心底是難以描述的軟弱與混亂——幾乎想要落下淚來。


  他能讀出她的心意,卻只是掩飾起那絲黯然,放下了車簾,深吸一口氣,喝令:「啟程。」


  一路行至皇城,車隊行過丹鳳門,最終停在了含元殿前。


  文武百官皆候在龍尾道兩側,看著寧王下馬,扶下這位來自川洮的郡主。


  這也是維桑第一次見到這般壯闊的宮殿。


  大洛朝五代帝王修築的宮殿,在這晨輝中,一眼竟難以望到盡頭。所謂九重宮闕,千宮之宮,那種氣吞萬里的氣魄,一時間令維桑屏住了呼吸。


  「郡主。」寧王低低提醒了一句,「陛下與太后皆在含元殿。」


  她的目光從氣勢逼人的含元正殿上挪開,低低說了句:「好。」


  他小心走在她身側,引著她走上龍尾道,身後是長長的禮官隊伍。


  龍尾道兩側站滿了官員,維桑用眼角餘光望去,只見烏泱泱一片,各色官服,各色陌生面孔,有些恍惚。


  「你看右首那個年輕人,便是元皓行。」許是為了緩解她此刻的緊張,江載初壓低了聲音同她說話。


  維桑不為人知地偏了偏頭,目光恰好與那年輕人相撞。


  身上彷彿有清凌凌的水流落下來,她的腳步頓了頓。


  元皓行……明明年歲並不大,為何這雙眼睛這般鋒銳,彷彿能刺破自己的心事?維桑心中一驚,盡量從容著轉回目光,不經意落在江載初所配的劍上,想了想,方道:「你腰上配的是何物?」


  「婚禮用的禮器。」他答道,「是把玉劍。」


  「我進了含元殿,你……你會陪著我么?」她只覺得手心漸漸潮濕,眼前這未知的一切,忽然令她升起懼意。


  「我會在。」


  他側頭看了她一眼,秀麗的側顏,嫣紅的薄唇,以及秀挺的鼻子……他一直刻意不在想,今日她穿著嫁衣,是多麼美麗……而他陪在她身邊的時光,卻只剩下這數十步路而已。


  他要親手將她,送至皇帝身邊。


  從此深宮幽幽,再難相見。


  「你會在哪裡?」她的聲音幾乎要哭出來。


  「你和皇帝之間。」他胸口一片透涼,「只要你抬頭,我便在那裡。」


  郡主入殿,皇帝坐在高高的龍椅上,稍稍眯起眼睛。


  他的目光苛刻地又一次從頭至尾打量維桑,最終停留在她珠簾后隱約的五官間。雖然已經聽王祜說起過,可是眼前這穿著嫁衣的少女,竟是超出自己意料之外的秀美。她的目光透過那些玉珠,有些羞怯,亦有些安靜地同他對望。


  是一雙流光溢彩的眼睛。


  皇帝心中一喜,安然坐著,將目光落在了她身邊的寧王身上。他並沒什麼表情,比起往日,只是臉色略顯蒼白。


  唇角笑意加深了數分,皇帝招來身邊內侍,低低吩咐了一句。


  兩側官員們魚貫而入,禮官開始宣讀詔書,待到宣讀完畢,文武百官皆跪下,齊呼萬歲。


  皇帝慢慢站起來,走向維桑。


  維桑亦是伏在地上,這針落可聞的殿中,那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一顆心砰砰直跳,就連腦子也是恍惚著的,一副又一副凌亂的畫面四散飄逸。


  杏林中和他初遇,深夜的錦州城他拉著自己疾馳在小巷中,大雪紛飛的那一晚,他低下頭,溫柔的親吻自己……


  可那些往事之中,大哥、父親、阿嫂,卻一個接一個的走了……戰場枉死的兵士,流離失所的難民,賣妻鬻子的族人……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正在走向自己的男人!


  維桑伏在地上,那一刻,忽然覺得自己的情愛那樣渺小。


  紛亂的思緒中,最為明晰的,是肩上的責任,和鋪天蓋地的恨意。


  她偏過頭,靜靜等了片刻——果然,寧王感應到她的目光,亦輕輕抬起頭,眼神似在無聲詢問。她的面容平靜,只是暗暗用力咬破了舌尖,血腥的味道霎那間充滿了口腔,心中無聲地滑過三個字……對不起。


  終究沖他甜甜地笑了笑,紅唇輕動。


  江載初看著她的眼睛,忽然覺得全身的熱血湧上了腦海,淹沒了自己所有的理智。


  百官之中,看到這細微動作的,只有元皓行。


  他心中滑過一絲疑慮,照理說,在這樣的典禮中,他們不該這般眼神交匯。他莫名覺得有些不安,卻見皇帝已經站在了郡主面前,笑著向她伸出手:「郡主遠道而來,辛苦了。」


  嘉卉郡主慢慢直起身子,順從地將手放在皇帝手中。


  皇帝牽起了她的手,轉向眾人,笑道:「眾卿平身。」


  百官紛紛起身。


  當此時,寧王亦站了起來。


  皇帝與郡主離他只有三步之遠。


  他大步跨上前,刷的抽出了腰間玉劍。


  因入殿之時,百官皆是搜過身,不許攜帶武器,寧王身上配著的玉劍因是禮器,玉質脆弱,自然沒想到會成為此刻的兇器。


  ——這個舉動太過意外,人人怔住,只獃獃看著中央立著的那三人。


  寧王一把推開了郡主,徑直將那把劍插入皇帝後背。


  凌厲至極的冷風劃過,皇帝下意識的往旁邊一閃,堪堪避開,肩上龍袍卻已經劃破。


  他看到寧王赤紅的眼睛,以及周身散發的戾氣,大喊起來:「救駕!」


  禁衛軍這才反應過來,抽出兵器從殿門口奔來。


  只是含元殿寬敞之極,他們奔來也需一段時間。大殿里一片混亂,皇帝身邊的內侍頗為機靈,拿著手中拂塵重重格向寧王手中玉劍。


  卡啦一聲,玉劍裂開成兩截。


  寧王只是冷冷笑了笑,反手一掌將那內侍擊得飛開,跨上一步,終究還是抓住了皇帝的衣襟。


  皇帝看著這個陌生人一般的弟弟,身子開始發抖:「你——你要做什麼?」


  寧王恍若未聞,雙目赤紅,神色極為可怖,右手用力,將手中碎裂的玉劍,嗤的一聲,插入了皇帝的胸腔。


  皇帝的身子抽搐了數下,口中噴出一大蓬鮮血,頓時軟倒在地上。


  變故來得如此突然,太后尖叫一聲便暈了過去。


  而江載初刺出那一劍后,只是獃獃站著,任憑禁衛軍將他拿下,竟是沒有掙扎反抗。


  他雙目中的赤紅已經漸漸淡下去,心頭那股邪火也被澆滅,只剩下茫然。


  剛才自己是怎麼了?為什麼看到維桑的眼神,耳中聽到低低的咒語聲,他便立刻抽離出了所有的意識,自己做過了什麼?

  御醫已經趕了過來,查看了片刻,站起顫聲道:「陛下……歸天了!」


  江載初低頭看了看自己前襟的血跡,地上碎裂的玉劍……是自己殺了皇帝?


  窒息感一層層浮上來,最後涌成巨大的浪潮,將自己席捲其中。


  他又怎麼會中了邪一般,以手中玉劍弒殺皇帝?

  「中邪」……


  腦海中浮現這兩個字,像是被一把鋒銳至極的劍刺進了心臟,江載初下意識的轉過頭去找維桑。


  她已被侍女扶起,站在禁衛軍身後,唇角嫣紅,眼神卻同他一樣,有些恍惚。


  韓家是巫蠱世家,進京,遇襲,重傷,痊癒,弒君……


  彷彿有一根絲線將這一切串接起來。


  她一次次地說對不起他,原來如此——


  那把無形的劍又被深深送進去,鋒刃狠狠的絞動,將一顆心碾成血肉模糊的肉泥。


  他那樣信任她,心甘情願地,將一切都給她。


  可原來,她一直在欺騙他。


  這個陷阱,是她親手挖下的。


  她要他殺了皇帝,這樣不會有人將這一場滔天之禍怪罪在洮人身上……


  她要他……背棄一切,要他將這個帝國推入四分五裂的境地。


  這就是他傾心相愛的女子!

  他最後一次望向她。


  她的眼神終於抬起,與他交錯,沒有笑容,臉頰上分明帶著脂粉,卻神色蒼白如同白紙。


  沒有解釋,沒有心虛,什麼都沒有,只有茫茫的一片,死氣沉沉。


  悲慟到了極致,江載初只想仰頭大笑,可是渾身再沒有半點力氣。他喉間微微一甜,嗆出一口鮮血,閉上了眼睛。


  朝堂上寂靜無聲,人心惶惶六神無主,閣老重臣們面面相覷,竟無一人出來主持這局面。


  直到元皓行越眾而出,走至丞相王廷和身旁,低低說了兩句話。


  王丞相回過神,走至眾人面前主持大局。先令禁衛軍將寧王押入天牢,又命御醫看護太后,將嘉卉郡主與一眾女眷送入內殿。


  朝堂上留下數位重臣,不過半個時辰,洛朝便推立了最年幼的皇帝。


  五個多月的皇子江希逸被立為新帝,由母親妍妃、太皇太后輔政,即日登基。


  解決了最重要的帝國子嗣問題,便是如何處置寧王。


  後世將這一場議事稱為「元熙密議」,參與者皆是當時朝廷上分量最重的官員。他們推立了新君后,獨獨在如何對待弒君的寧王問題上,兩派意見相持不決。


  元皓行淡淡道:「諸位大人,新帝已立,寧王眾目睽睽下弒君叛逆,決不能留著。理應快刀斬亂麻,即刻在獄中賜死。」


  簡單的一句話,卻如同一滴水落入滾燙的油鍋之中,刺啦一聲,激起強烈反應。


  「寧王敢這般當中行刺皇帝,又怎麼會全無準備?」


  「冒失殺了寧王,只怕他西北舊部不答應——便是在京中,景家與他交好,又如何會袖手旁觀?」


  ……


  愈是討論,便愈發沒個結果出來。待到最後,元皓行皺眉道:「我倒覺得,這次行刺,像是寧王隨意為之,並無精心準備。」他頓了頓,「此刻寧王舊部尚未動手,若能一舉將他殺了,他們也無可奈何。待到他們想到營救之法,才會天下大亂。」


  一眾官員皆是持重之人,商議之後,依舊決定將寧王押在天牢中,待一一收繳了寧王舊部的兵權,再移交給大理寺行,依律處死。此外,嘉卉郡主尚未同皇帝成親,突遭變故,亦不能視作後宮皇帝家眷,便送回原先驛館處,再做處置。


  元皓行後來無數次想起,若是這一場廷議,洛朝大員們聽了自己的建議,史書便會沿著另一個方向書寫。可惜,那時自己資歷尚淺,人微言輕,終究還是改變不了這個時代的命運。


  元熙五年六月十六日晚,數千黑甲武士強闖天牢,劫出江載初。


  事發后被軟禁的景雲從家中偷出城防魚鑰,在南門同眾人匯合,擁簇著江載初出了京城,一路南去。


  景家家主是景雲的伯父景貫,親向新帝與太皇太后請罪,並率禁衛軍出城追擊。


  彼時元皓行站在城門口看著那支遠去的軍隊,卻輕輕搖頭,心知已經來不及了。


  寧王回京前,皇帝特意將他的舊部打散,以防他擁兵自重。帝國全境,遍布那時的西北軍。卻不曾想,這樣一來,卻方便了他出逃至南方自己的封地——因這一路上,皆能遇到舊部,也能不斷的吸納新軍。


  亂象已成,再無可挽回。


  已近七月,元皓行卻覺得有些寒意,他靜靜看著城牆遠處飄忽不定的雲彩,忽聽侍衛來報:「嘉卉郡主受了驚嚇,在驛館病逝。」


  「已死了?」元皓行悚然一驚,他心中還有許多疑團,還想要問問那位郡主。


  「太皇太后說她不祥之人,屍身已經火化了……」


  元皓行伸手揉了揉眉心,重又望向遠方,想起那一日自己向皇帝建議由寧王迎娶嘉卉郡主。皇帝本已同意,未知周景華在一旁輕輕笑了一聲。


  皇帝同元皓行的目光同時落在他身上,元皓行道:「周大人有何高見?」


  「不,不……」周景華連忙直起身子,擺手道,「我同陛下想得一樣,陛下了卻一件心事,寧王也稱了心呢。」


  皇帝臉色微微一凜。


  周景華卻用閑話家常般的語氣道,「我離開錦州之前,倒是見過郡主。那時寧王還未赴任,卻已認得郡主。他們言談舉止間,頗為親昵。若是陛下賜了這段美滿姻緣,寧王倒是能遂了心意,可喜可賀。」


  元皓行在旁聽著,心底咯噔一聲,慢慢去看皇帝臉色。


  皇帝倒笑了:「寧王喜歡上的姑娘,朕倒是有些好奇。」


  周景華忙道:「聽聞寧王就是為了討好這位郡主,才將洮地的稅率一減再減。」


  皇帝依舊在摩挲著拇指上的扳指,閑閑一笑:「指婚的事不急,容朕再想想。」


  元皓行跪安后,同周景華一道出了後殿。


  走至宮門口時,年輕人狹長明亮的目光落在身邊同僚洋洋得意的臉上,卻冷冷笑了笑:「周大人果然好機鋒。」言罷,也不等他反應過來,徑直掀開轎簾走了。


  那個時候……雖覺得周景華嘴臉無恥了些,皇帝小心眼了些,卻也決然想不到今日這個局面。


  若是能預料到,真該感嘆一句,喜事變為喪事,真正是世事無常。


  元皓行眯起眼睛,霧霾中皇城的巨大輪廓如同在海市蜃樓中沉浮,這樣愈壓愈近的風暴中,這個年輕人很清楚,洛朝最為艱難的年代,即將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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