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番外
帝國的儲君略略有些不開心。
娘親已經找回來了,可是他卻沒見上幾面,第二日便被送回了皇宮內,又過上了背書習武的老日子。
表兄倒是傍晚才回來的,兄弟倆一道用的晚膳,他看著表兄微腫的眼睛,好奇道:「阿庄哥哥,你哭過了么?」
俊秀的少年還有些不好意思,掩飾般擦了擦眼睛,「沒有,沙子吹進了眼睛。」
「見到我娘親了么?」
「見到了。」韓東瀾沉默了片刻,「姑姑……終於回來了。」
「你怎的這麼早就回來了?」
「姑父說姑姑一路趕來累了,就讓人送我回來了。」
「……阿爹還在那裡?」
「嗯。」
阿爹居然還在那裡!
阿恆委屈得有點想哭!
昨日是誰一本正經的教育自己,說是作為國之儲君,一日不可荒廢學業……
到頭來呢,他一國君主都沒回來……而辛苦裝病的分明是自己,被熱得半死的也是自己,他卻不能多和娘親多呆一會兒呢?
此刻在天攬閣,皇帝陪維桑用了晚膳,心情甚好,攜了她的手道:「咱們去園子里走走可好?」
維桑默默看了他幾眼,「你今日不走了么?」
「自然不走了。」他神清氣爽,理所當然道,「要去哪裡?」
白日里終於見到了數年未見的侄子,見他如今俊秀挺拔的眉眼,她這個姑姑,只覺得說不出的高興。
只是皇帝早早將他送走了。
至於兒子,今日壓根沒送過來。
「可……阿恆和阿庄,他們……」維桑略有些躊躇。
「他們每日在宮中都有許多功課要做。」皇帝輕描淡寫,「天子侯爵,也不是那麼輕易就能做的。」
「可我……著實想他們。」
她的聲音輕輕柔柔,又低著頭,皇帝便瞧不見她的臉色,心中驀然想到一件事,聲音有些沉沉。
「若只是一個我,這輩子,你是不是都不再打算見我?」
初春的夜晚,天氣涼涼的,又彷彿帶些微甜,維桑知他心中的鬱結,想了想,反手與他十指交扣,輕聲道:「那時我中了你那一箭,一時閉了氣,他們就以為我死了,將我拋在了那裡。是顧飛找到了我。」
「我那時還醒著,求他帶我離開……我怕自己死在你面前,若是那樣,你不知道該多難過。」
他停下了步子,澀然一笑。
「這一生,我在你面前出現,又離開,反反覆復那麼多次,我若是你,也早已放棄了。」她緩緩將頭靠在他胸口,聽到那顆跳動得平穩有力的心,低聲道,「多謝你一直這樣堅持,一直不曾放棄我。」
他伸手將她攬在懷裡,恍惚間想起前塵往事,忽然覺得能有靜靜相擁的這一刻,真正如同奇迹,他和她,竟也這樣走過來了。
「後來他們告訴我,我已經有了阿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緣故,身子也好得快了。那時你已稱帝,我心中想著,天下女子千千萬萬,如今你萬人之上,總能尋到合適之人……」
「所以你就躲著,原本是打算這輩子都不讓我知道你們母子還活著么?」
她自他懷中仰起頭,討好地蹭了蹭,「這幾年過去,卻一直沒聽說皇帝立后納妃。」她眼睛晶晶亮,「我猜,是你的倔脾氣又犯了。」
皇帝低頭在她眉心輕輕一吻,皎皎月色落在兩人身上,涼涼似水:「當日我一箭射你胸口,往後的每一日,我都在這樣的夢中驚醒……你要我怎樣去接受枕邊睡著旁的女人?再說,我也曾答應過你,從今往後,再不會有別人。」
「那是你自說自話時許下諾言,我都已忘了。」維桑低低笑了聲,卻被他一把攫住下頜,抬了起來。
「韓維桑,每一次,我向你許下的承諾,心中都是作一等一重要的事!」他心中有些惱怒,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猛然間低頭吻了下去。
她微微踮起腳尖,雙手亦攬在他的頸后,溫柔承應著他,最後,輕聲喘著氣,笑著躲閃開:「這次我真的記住了……」
他略略放開她,唇齒間的甜美尚在流連,心中的微怒也散盡了。
「說真的,如果,如果我不把阿恆送回你身邊,你真打算就這樣和大臣們對峙么?」
「是啊。」他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我不想娶別人,他們還能奈我何?就算是死了,死前給他們找個皇帝不就行了。」
維桑咬了咬唇,他似乎沒對自己說實話。
「江載初,你實話告訴我……你心中,原本是不是打算立……」她輕輕吸了口氣,「阿庄。」
他略帶詫異看她一眼,眸色旋即如常,朗朗一笑道:「瞞不過你。」
「這怎麼可以!朝中百官怎麼會答應?」維桑苦笑,「你太胡鬧了。」
「怎麼不可以?你不在的時候,阿庄跟在我身邊,和親生兒子也沒差。」他深深凝睇她,「再說,他身上總有你的血脈在……無論給你什麼,我總是甘願的。」
維桑克制住哭意,輕聲道:「你總是對我這麼好。」
「不說這些了,阿恆能回來,就是再好不過的事了。」皇帝帶著她往花叢更深處走去,真正志得意滿。
「元皓行……也能讓他回來了吧?」維桑輕聲道,「這些年我在錦州,親眼見著他真正將那裡治成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樣的人才,你不用,也太可惜了。」
「嗯。」既然她還活著,皇帝覺得心中那口悶氣倒也消了,淡淡道。
「阿恆能順利送到你身邊,也是多虧元大人幫忙。」維桑笑道,「不過這件事,我也知道,他是一定會幫的。」
「哦?」皇帝的眼睛莫名地輕輕眯起來,這件事,他之前還不知道——
「阿恆不是你讓人送到礬山半山亭的么?」他頓了頓,輕笑,「我知道當日劍雪的事,你還有些瞞著我。」
維桑怔了怔:「那時你為何不……揭穿我?」
他伸手揉揉她的頭髮,輕聲道,「那時雖然惱你,也不得不拿劍雪來威脅你……可我心中並不想真正將劍雪毀去。若沒了劍雪,只怕萬一我不在你身邊,又真的要派上用時,你獨力難支。」
維桑微微怔了怔,「真正的劍雪,其實不過是皇宮侯爵大臣府上的綉女們……地位雖低微,卻能探聽到許多朝廷大事。昨日我請李女官帶我進到此處,也是宮中綉女替我牽的線。你……別怪她們。」
皇帝確是第一次聽說,見她略帶憂慮的樣子,低聲撫慰道:「將你送回我身邊,我重賞她們還來不及。」
「不過如今川洮平民生活富足起來,卻也不用將女兒賣如富貴人家做綉娘了。以後劍雪……也會漸漸沒有了吧。」
皇帝應了一聲,心中卻想著另一件事,心中略有些不是滋味:「難怪元皓行沒跟著眾人湊這個熱鬧……這麼說來,他安排阿恆到我身邊,是早就知道你還活著這件事了?」
「呃,也沒有很早,我是在七月的時候,派人同他聯繫……」
「他卻不告訴朕?」皇帝冷冷笑了聲,「你還替他求情,讓他早日回來?」
「呃……」
「依朕看,他還是再留在錦州歷練幾年吧。」皇帝最後的語氣斬釘截鐵。
維桑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相勸,卻見皇帝表情已轉為溫柔,「走累的話咱們回去休息吧。」
「江載初,你為何不問我今後如何打算?」她拉住他的手,終究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他看著她,不意她會這麼問,皺眉道:「這還需要問么?」
她安靜看著他,神色中卻略有一絲不安。
「我自然知道你不願意和我一道回宮。」皇帝輕聲笑道,「另外替你備下了住處,你什麼都不用擔慮,只要……不離開我就好。」
維桑身子輕輕一震,什麼都沒說,目光盈盈望向他,很快地踮起腳,在他薄唇上輕輕觸了觸。想要退開時,卻被他扣住了腰,月光下那雙鳳眸迷濛著情動,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只有這樣嗎?」
她莞爾道:「還要怎樣?」
皇帝忽然攔腰將她橫抱起來,大步走向暖閣,順勢低頭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以為我為什麼要支開他們?」
夜半之時,維桑迷迷糊糊又醒來了一次,卻沒睜開眼睛,伸手推了推身邊男人。
「嗯?」他低低應了一聲。
「我想喝水。」
身邊窸窣之聲,皇帝起身去倒水了,又很快回來,扶起她肩膀,將一盞熱茶放在她口邊,低聲道:「小心燙。」
屋內沒有留下一個侍從,他堂堂帝王之尊,做起這樣的事,卻得心應手的很。維桑被他用力托起,錦被下是裸露光滑的肩膀,軟軟靠著他的手臂,喝了半盞水。皇帝又將她放回床上,自己將剩下的水喝了,又躺回她身側。
維桑翻了個身,他的手卻如影隨形,依舊扣在她腰上。
大約是覺得有些不舒服,她伸手去掰了一下,他反倒將她往自己身邊扣得更緊一些,胸口完全貼在她柔美的背上,手卻從她腰下繞過去,撫摸在她柔軟胸前。
她的肌膚十分滑膩,可唯有在那裡,那塊凸起的疤痕,用指尖輕輕觸到,也覺得驚心動魄。
「那個時候是不是很痛?」他的聲音沉沉。
「還好……」維桑覺得癢,不由往前躲了躲,「沒有生阿恆的時候痛。」
他的掌心覆在那裡,滾燙滾燙的,心中只是覺得愧疚,生阿恆那樣重要的時刻,他竟也一無所知。
「你怎麼還不睡?」她著實有些被他鬧得惱了。
「睡不著。」他低頭挑逗般咬了咬她的肩膀,「想著一會兒要回去上朝,索性不睡了。」
「你不累么?」維桑喃喃地說。
他良久沒有答話,忽然間用力摟著她的腰,將她放在了自己身上。
維桑半睡半醒之間抬起頭,眼神帶著淺睡未醒的迷惘,長發柔柔落在他的肩上,又輕又癢。他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灼熱的氣息落在他的耳後,低笑道:「明早你睡個懶覺,我不讓人來吵你,好不好?」
維桑只覺得他真正是索求無度,害得自己第二日果然是過了午時才起來的。剛剛洗漱完,門外就是一陣腳步聲,內侍來報:「夫人,是崔國夫人來了。」
維桑連忙道:「請她進來。」
「小姐——」那貴婦人打扮的女子已經站在門口,雙目盈盈,「我知道你還活著。」
維桑乍見故人,亦是心神激蕩,拉過了她的手。
她比起以前略略圓潤富態了,只是眼角眉梢還是清秀,如同那年長風城初見,院中花滿枝椏。
「這些年多謝你幫著照顧阿庄。阿恆入了宮,我也聽聞,是你常常去看他。」
「那本是未晞該做的。」如今已是一品崔國夫人、驃騎將軍孟良的夫人,未晞卻還是以往那般潑辣直爽的個性,「那日孟良回來說陛下突然立了儲君,我就知道是你回來了。」
維桑微微笑了笑。
她猶自拉著維桑的手,想起這些年所經歷的一切,一串串落下淚來。
「……他們聯名上書,要陛下立后,孟良也簽了名,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氣苦——小姐,他們沒見過你受的苦,可我知道。陛下他……若是真的納了別的女人,我心中再也瞧不起他。」
未晞猶記得那時她毒發時,全身蜷縮成一團,痛得難以自己的樣子,微微打了個寒戰,低聲道:「幸好一切都過去了。」
維桑看著她的表情,欲言又止。
「每次宮廷宴會上,你不知道那些夫人們背後都會說些什麼……這下她們再不能說陛下喜好男風什麼的……」
「未晞,我不會入宮,也不會當皇后。」維桑靜靜打斷她,唇角的笑異常柔美,「我回來,只是想見一見你們,看看你們過得好不好。」
未晞怔住。
她卻也並不多解釋,只淡淡道:「這是陛下允諾我的……他一直這樣縱容我。」
皇帝是用過了晚膳才回來的。
他在燈下批奏摺,她就陪著看書。
皇帝顯然有些心猿意馬,草草翻了幾本,正欲擱下筆,維桑恰好給他換了一盞茶,掃了一眼最上方的那一本摺子。
「咦?」
皇帝若無其事地想收起來,卻已經來不及了。
「誰寫的?」
「……景雲。」皇帝勉強道,「是密奏。」
「他應該很討厭我吧?」維桑笑道,「怎得還要立我為後?」
「討厭你和立后這兩件事上,我想他還是會選擇后一件。」
維桑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挑眉望向皇帝:「你要怎麼答他?」
「不立。」他嘆口氣,伸手將她攬在膝上,鼻尖輕嗅到她沐浴后帶著的淡香,「我何時勉強過你?」
「可是你若是一直沒有皇后……好像也不大對勁。」維桑低頭,忽然覺得,他對自己,實在是好得不像話了——多年之後,史書上該如何記載這位後宮凋蔽的君王?又該如何描述生母不明、極為突兀地就被立為儲君的阿恆呢?
「我不要皇后,也不要後宮,你想想,光脂粉錢。一年到頭就能幫國庫省多少錢?」皇帝一本正經道,「再者,一群女人勾心鬥角,再弄出些外戚奪權的事來,以後阿恆的江山也坐不穩當。」
他雖是這樣說,維桑心中卻還是覺得有些傷感。
她這一生,對誰都好,只有對他,始終是太過任性了。
多少人要爭那個位置而不得,她一句「我不願」,他便再沒有逼過她。
須知立她為後不過是一道詔書,一場盛大儀禮……可是將她藏在身後,要付出的心力,要堵住的閑話,要頂住的壓力,他只一句雲淡風輕的「不立」就過去了。
「我想我上輩子一定做了很多很多的善事。」良久,她回過身,雙手攏在他的頸上,對他嫣然一笑,「不然怎麼會遇到你呢?」
皇帝深深凝睇她,也只輕輕嘆口氣,帶著促狹笑意道:「那麼……我大概是做了許多許多惡事吧。」
皇帝最近有些心煩,倒不是哪裡起了戰事,或者鬧了飢荒,只是阿恆和阿庄的師父們紛紛回報說,這段時間儲君同洮侯的學業進度,不約而同的慢了下來。
皇帝當即查看了兩個孩子的功課,果然,文章寫得亂七八糟不說,以往一套劍法韓東瀾四五日就能學會,如今也要花上兩倍不止的時間,至於儲君,更是在兵部尚書連秀大人親授的兵法課上睡著了——這是以往他最愛的科目,這下極大的打擊了連大人的積極性,更是覺得有負聖恩,連連在皇帝面前請罪。
皇帝心中焦慮,想要找兩個孩子談談,卻又擔心拔苗助長,左右為難。
這日在用膳之時,他的話也比往日少一些,維桑覺得古怪:「你身子不舒服么?」
「沒有。」皇帝忙否認。
她眉梢微揚,只是見他不願詳談,便也識趣地不問了。
用到一半,忽聽內侍的腳步匆匆,稟告道:「陛下……儲君殿下今日……」
他瞟了瞟維桑,一句話便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他又怎麼了?」
「殿下今日背書時挨了陸大學士的打……」
皇帝眼風掃去,內侍連滾帶爬地出去了。
「阿恆不會背書?」維桑只覺得匪夷所思,兒子幾乎是過目不忘的記性啊……
皇帝臉色有些尷尬。
「你瞞了我什麼?」維桑冷了臉,「江載初!」
皇帝終於還是這些日子孩子們的表現說了出來,維桑一直蹙眉聽著,良久,才問:「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皇帝英俊的臉上滑過一絲尷尬,低低咳嗽一聲,去握住她的手,輕聲道:「這幾年一直是我帶著阿庄在身邊,現在又多了阿恆……我不想讓你覺得,我不是一個好父親。」
他微微抿著唇的樣子,有些懊惱,像個孩子一樣。
維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指尖在他掌心輕輕撓了撓,「好啦,我知道你是好父親,也沒有怪過你啊。」
他「嗯」了一聲,神色還是悶悶。
「阿庄和阿恆都是聰明孩子,不會無緣無故這樣的。」維桑沉吟了片刻,「你和他們談過么?」
翌日,皇帝意在午膳時間去了東宮。
沒有帶上任何內侍,皇帝靜悄悄站在門口,聽到屋內兩個孩子一邊吃飯,一邊在說話。
「阿庄哥哥,我才不要學得那麼多呢。」阿恆的嘟囔聲,「我聽到阿爹那天還說呢,要是等我長大了,他就帶著娘親四處去玩……留我在這裡幫他做事。」
皇帝怔了怔,他前幾日是和維桑說起過:「……這些年總是要委屈你,陪我呆在京城……如今我只是盼著阿恆快些長大,到時候我便帶著你去江南看細雨,去塞外看日落。」沒想到被阿恆偷聽到了。
屋內靜了靜,阿庄的聲音若無其事,卻在贊同表弟:「嗯,我也不想一個人去錦州。」
「就是,阿庄哥哥,你別去錦州……」
原來是這個緣故,皇帝靜靜站在窗下,一時間心神起伏,忽聽屋內少年的聲音十分警惕:「什麼人在外邊?」
韓東瀾拉著表弟的手一同走了出來,見是皇帝,頗有些驚訝:「姑父,怎麼是你?」
皇帝若無其事地往屋內走,「看看你們這兩日的功課做得如何。」
兩個孩子立刻有些心虛,只是皇帝在裡屋坐下來,笑道:「阿恆,今日你將陸學士氣得不輕?」
阿恆往表兄身後躲了躲,只拿一隻眼睛瞄著父親。
皇帝倒也沒責怪他們,又略略問了幾句話,對阿庄說:「你姑母蒸了些糖糕,知道你愛吃,一會兒你去看看她。」
阿庄還沒說話,阿恆已經擠出來,一臉期待道:「我也要去看娘親。」
皇帝似笑非笑地扔了一本書出來:「你娘親說了,背出了這本書《策論》,才能去看她。」
阿恆:「……」
礬山以南是個山谷,谷內是白牆黑瓦的一座別院,看著並不起眼——唯一可取之處大約是三兩枝桃花探出來,帶著幾分溫柔的寫意,令人覺得這主人該是風雅之人。
裡邊的屋子造得疏落而別緻,穿過前廳,已能聽到潺潺流水聲。
後庭的水是從礬山上引下的活泉,池水中植滿清荷,此刻未到盛開季節,只見嫩綠圓葉,一朵朵漂浮在清水上,很是稚趣可愛。水中央卻是一個琉璃亭,夏日將琉璃窗推開,掛上竹簾,風聲細細,十分涼快;冬日則在中間生起暖爐,烘焙清酒,亦是暢快。
維桑如今便住在此處,皇帝第一次帶著她來的時候,見到這水榭,不由笑道:「此處甚佳。」
「你沒來過么?」維桑也喜歡此處巧思,不由笑道,「怎麼也是第一次見到的樣子?」
皇帝默然不語,只是走過九曲回橋,同她在琉璃亭坐下,方才道:「前年就造好了,卻是第一次來。」
「為何?你不喜歡么?」
皇帝輕嘆一聲,望向竹簾之外,「這裡的每一處,皆是按著你喜歡的樣子造的,可你又不在,我來又有什麼意思?」
「好吧,以後我便住在這裡。」她去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臉頰上,「每日等你下朝。」
皇帝仔細想了想,不由嚮往道:「若是普通人家,家中丈夫外出掙錢,每日回到家中,見妻子一直等著他,心中可有多快活。」
「你羨慕他們,可他們卻也羨慕皇帝,後宮佳麗三千,享盡齊人之福。」維桑微微出神道,「可見人心皆是不滿足的。」
「誰說的?如今我心滿意足的很。」皇帝笑著摟過她,「只恨不得阿恆快些成年,將來天下交給他,咱們就住在這裡,老得走不動了,每日盼著他和阿庄能回來看一看。」
韓東瀾騎著快馬一路從花樹下穿過,待到勒定馬匹之時,身上肩上,皆落滿了深淺不一的花瓣。他翻身下馬,隨手將馬韁扔給侍從,整了整衣冠,方才進入院落中。
姑姑正坐在水榭的榻邊,手中拿了一卷書,看得十分認真。
他不由想起幼時姑姑教自己識字,為了一個「鵝」字爭論不休。
真是奇怪,明明小時候許多記憶都消失,唯有這件事,記得這樣清楚。
「阿庄來了?」維桑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在身邊坐下,「擦擦汗。」
「姑父說今日下午還有朝議,晚些過來。」阿庄伸手撿起一塊熱糕放進嘴裡,笑道,「姑姑,阿恆說給他帶一份過去。」
維桑看著他狼吞虎咽地樣子,也不說話,等他吃完,方道:「阿庄,今年幾歲了?」
「十四。」韓東瀾心中一緊,不由望向姑姑。
「十四歲……」維桑一手托著腮,眼睛輕輕眯起來,不知想起了什麼,「我在十四歲的時候,整日在侯府闖禍,是大哥明裡暗裡幫著我,才沒被阿爹禁足。」
韓東瀾對父親的記憶著實不多,低聲笑道,「所以後來我一直闖禍,是姑姑明裡暗裡綁著我。」
「唔,大約是我帶著你出去闖禍比較多。」維桑淡淡道,「從小到大,你都是個好孩子。」
韓東瀾眼神微微閃爍,低下了頭。
「姑姑在你四歲的時候離開了錦州。後來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念那裡。玉池街上的小食,城外的野杏林,和每年上元節的煙花……那時你還那樣小,我總是想,若是大哥還在,或是阿爹還在,也不用我這樣辛苦。」維桑抬起頭,看著侄兒有些不安的臉,輕聲道,「韓東瀾,你跪下。」
韓東瀾起身在她身前跪下,低頭道:「姑姑,是阿庄不孝,累你這般辛苦。」
「韓東瀾,今日讓你跪在這裡,並不是因為姑姑曾經做過些什麼,吃過什麼苦。而是你——身為洮侯,你打算為你的臣民做些什麼?」她的聲音漸轉嚴厲,「如今只是背幾本書,練幾套劍法,你就覺得是在讓你吃苦?」
韓東瀾聞言抬了抬頭,嘴唇動了動,良久,還是委屈說:「我不是怕苦才不練劍,不背書……」他的眼中已經有了淚水,卻強忍著沒有滾落下來,「我只是怕回到那裡,就又見不到你了……」
維桑怔了怔,看著他倔強的小臉,拚命想要忍住眼淚的表情,忽然覺得心酸。
他才十四歲啊……
表情漸漸變得柔和,維桑輕聲道:「年底,你姑父還是會送你回錦州——那裡終究是我們韓家的故土。」
韓東瀾眼神一黯,低聲懇求道:「姑姑……」
「姑姑知道你捨不得。」她終於還是將他拉起來,讓他在自己身邊坐下,目光遙遙望向遠方,聲線模糊而輕柔,「姑姑十六歲那年,要嫁去京城的時候,心中又何嘗捨得下你呢?」
韓東瀾身子微微一震,望向維桑。
後來發生的事,雖然她從未對自己提起過,可韓東瀾多少是知道的。
有些是聽崔國夫人說的,也有一些,是景大人說的。雖然都是一段段截取的片段,並不能拼湊還原出完整的過往,他這樣聽著,已覺得驚心動魄。
「可你要知道,像咱們這樣的出身,像姑姑,像你姑父,像你,甚至將來阿恆,誰都要這樣過來。」她將侄子摟在身邊,微微笑道,「別看你姑父如今整日威風凜凜的樣子,可他剛剛入伍,去長風城那會兒,卻也是被人欺負,整日想家呢。」
「呃?」韓東瀾實在難以想象姑父會有那樣的時候。
「阿庄,姑姑這半輩子,該為洮地做的,自認為都做了。也算是對得起嘉卉郡主這個身份。」她伸手將一絲被風吹落的鬢髮夾在耳後,悵然道,「我只是想,往後的日子,你能不能讓……姑姑覺得驕傲呢?」
韓東瀾只覺得熱血上涌,重又跪在姑姑面前,大聲道:「姑姑,我不會叫你失望的。」
她並未讓他起來,眼神中卻掠過一絲憫然。
「你要離開這裡,離開我和你姑父,你也做好了準備么?」
「……是。」
「若是將來朝廷對洮地課重稅,你要抗旨,可是下旨那人卻是阿恆——你也做好準備了么?」
「……姑姑。」韓東瀾惶然抬起頭。
「阿庄,我並不是說會真的有那一日。」維桑柔聲道,「可是居高位者,總會免不了的遇到這樣的衝突。若是必得割捨些什麼,你心中準備好了嗎?」
「姑姑,那你呢?你是怎麼做的?」韓東瀾不答反問,仰頭望著她。
他的姑姑只是怔了怔,輕聲道:「我做了許多自己都無法原諒的事。」
少年俊秀的臉上,帶了幾分錯綜複雜之意。
「可那些事,你姑父原諒我了。」她微微笑著,眯起眼睛的時候還是像靈動的少女,帶著幾分狡黠。
「那姑姑你後悔過么?」
「我常在想,若是這一生重新來過,我會不會還是那樣做——」韓維桑漸漸收斂起了笑,「想來想去,只覺得還是會那樣去做的。儘管我知道,那會傷害到許多無辜的人。我也自責,可是,從不曾後悔。」
午後的琉璃亭寂靜無聲,只有春風拂過圓荷,帶起輕輕漣漪波瀾。
少年郎眼神漸漸變得明銳堅定,「姑姑,我懂了。」
她便將他拉起來,輕柔道:「真的懂了的時候,只怕會很傷心——姑姑倒希望你這一生,能平平順順走下去,永不會懂呢。」
永嘉五年十一月,洮侯韓東瀾自京城回錦州。
紫宸殿上,十四歲的少年下跪請辭,皇帝沉默良久,卻只照著慣例勉勵一番,便匆匆散了朝。
大司馬景雲、兵部尚書連秀等大人親自到丹鳳門送別,因從小教他兵法謀略,情同師徒,個個囑咐他良久。韓東瀾翻身上馬,少年在馬上的身姿挺拔俊秀,又向各位大臣抱拳道別後,往西門而去。
許是因為天氣不佳,官道上並沒什麼人,遠遠看見一個車隊停在路中央。
侍衛正欲上前將他們趕開,韓東瀾卻伸手止住了他們,獨自一騎往前而去。
「阿庄哥哥,我來給你送行。」阿恆掀開車簾,猶有些落寞,「你真的要走了嗎?」
韓東瀾翻身下馬,伸手摸摸他的腦袋,又望向馬車前站著的男人,便欲下跪。
那人卻只是伸手扶住他,靜靜道:「今日來送你的,是你姑母和姑父,一家人不分君臣。」
「姑父……」韓東瀾眼眶微紅,此去西南,路途遙遙,終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元皓行元大人會留在錦州再照看你一年。」皇帝拍著他的肩膀,「有什麼不懂的,你盡可以請教他。一年之後,他將軍政大權交還給你。那時,一切都要看你自己的了。」
「我知道。」
「終於等到了這一日,你阿爹和爺爺,也不知會有多高興呢。」維桑往前走了兩步,如今阿庄的身高竟比她還高了一些,她替他整理衣襟的時候,已經不必俯身了。
她一邊替他整理,到底還是忍不住,眼淚落下來,聲音卻是含著笑的:「姑姑心裡也很高興。」
「你一哭,阿庄心裡更不好過。」皇帝輕輕拉開維桑,笑著拍拍侄子的肩膀,卻巧妙地將他推至旁邊,用只有兩人聽得到的聲音道,「韓東瀾,你姑母這一生,吃了許多苦。可她能堅持走下來,泰半都是為了你和故土——如今我將她最珍視的東西交給你,你莫要令她失望。」
少年用力點頭,滿是塵土的官道上,他直直跪下,又重重磕了三個頭。
——翻身上馬,年輕的洮侯再沒回頭,背影決絕。
維桑看著侄兒挺拔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視線中,不由自主地低下頭,看了眼站在身邊的阿恆。小傢伙死死盯著那個方向,喃喃道:「哥哥什麼時候能回來啊?」
皇帝俯下身,將他抱了起來,不答反問:「江見恆,若是有一日,爹娘也將你送去了遠方,再不能回來呢?」
孩子皺了皺眉,聲音依然稚氣,卻也十分鄭重:「那我也不會哭,我會讓自己過得很好,讓你們放心。」
江載初與維桑對視一眼,心中皆是詫異,卻也明白,這孩子已經答得夠好了。
因為遲早有一日,他也會走這條路,孤單而誘惑,危險卻榮耀。
不能回頭,只能奮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