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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兩隻黃鸝鳴翠柳,吃完豆腐上西天

  雍和宮附近總是很熱鬧的,先不說幾街之隔的簋街夜夜燈火如椒如紅,單是附近曲曲彎彎的衚衕里,就藏著不少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館子,尤其是這幾年走紅的五道營衚衕,大有小南鑼鼓巷的氣勢,凌晨一兩點鐘,還有腳步搖晃的夜歸人伸出一條手來,靈蛇一樣招著計程車回家。


  這幾天天氣不太好,人本來就該少一些,但九點不到,人少到大街上只有團團霧氣,就不怎麼正常了。家住附近的應屆畢業生今昭從打工的飯館出來,走了沒多久,就覺得不對勁。


  一條街不知道什麼時候起,籠了濃濃的霧氣,本該在附近的名館吃飯的行人過客,一時間都像是被什麼東西吞噬掉了一樣。別說行人,過往車輛也沒有,霧氣聚成一團一團,擠擠挨挨,好像是有意識地圍在今昭身邊,又不敢十分靠近。順著團霧的罅隙看去,那國子監的牌樓上,似乎蹲著一個人,或者一隻鳥。


  今昭摸了摸胳膊上起的雞皮疙瘩,覺得有點兒瘮的慌。


  國子監這條街走下去,有些小店,平時人可不少,她心裡發慌,加快了腳步,眼角餘光卻還盯著那樓牌上的大鳥。


  一對火紅眸子騰然亮起,翅膀振動掃起風來,唬得今昭抬胳膊擋住了頭臉,那大鳥撲飛下來,今昭只覺得有什麼東西穿胸而過,身體高高地躍起又重重跌落。


  再恢復神智的時候,她瞧見一具滿是血污的屍體,被救護車和警車團團圍住,有路人繪聲繪色地說:「……也不知道怎了,那輛紅色的跑車一路撞過去,就把這個可憐的姑娘給撞飛了。」


  今昭看著那「可憐的姑娘」,怎麼看怎麼覺得眼熟,眼瞅著屍首被抬上了車,她才恍然大悟,那不是她自己么?


  自己被,一輛紅色的跑車,撞死了,一輛車標是個盾形狀的,跑車。


  是嗎?今昭偏著頭沉思。


  路人還圍著地上那攤血,議論紛紛,天雖然霾著不透亮,可人群如鳥穿梭不停,車如流水川流不息,哪還有剛才瘮人的空曠景象!


  重度污染天氣,連晌午也是灰撲撲的,立交橋伸入灰黃霧霾里,像是伸入了寂靜嶺之類的恐怖大片,行人都戴著防毒面具一樣的口罩,面色肅然鑽入地鐵。五道營衚衕大多數的店鋪生意都不好,只有岔路里以私房菜出名的清平館,因為有包場的白事宴席,還維持著熱鬧的俗世渥熱:


  兩進的四合院,前院不算寬敞的地界兒上,別說堂屋廂房倒座房,就連天井蓋兒也架了一張桌子面,桌面上疊摞著菜盤子,醋椒魚壓了紅燒肉,蒜苗雞子兒頂熘肝尖兒,遠遠望著拱起一個墳包來,來客就圍著這些墳包,寒暄客氣,嘮閑嗑兒,侃大山,遠遠望去,猿啼猢嬉——有人說你看這天氣可大不如往年了;也有人說你家閨女有對象沒我內侄子的同學也單著呢;還有人說你看那兩個男的坐的那麼近是不是有一腿啊——忒熱鬧。


  一箱箱的啤酒抬上來變成空瓶子下去,觥籌交錯里一條新的中南海又被扯開分了一個乾淨,又有人驚喜地喊哎呦這可是陳年的紹興花雕這館子有貨啊!打扮得衣履光鮮的表哥拎了一瓶劍南春湊到喝得鼻頭醉紅的男人跟前:「舅舅,節哀順變,嗯,借我點兒錢?」


  「白熘豆腐——」店夥計老周一聲喏,打斷了表哥的笑臉,給各張桌子都上了最後一道菜。


  「哎呦!這豆腐真好吃!」七大叔喊。


  「真的啊!怎麼做的啊!」八大姨叫。


  店夥計老周一笑露出倆酒窩來:「這可是早上新出的北豆腐,禮記不是說,吃豆腐,喝清水,清清白白嘛。所以清清白白的豆腐,清清白白的味道,吃了這白熘豆腐,就讓姑娘清清白白地去了吧。」


  禮不云乎,嘬菽飲水。素以絢兮,瀏其清矣。


  老周又在耍嘴皮子,笑得不知道多麼清秀甜潤,可他臉上那一對酒窩裡盛著的,都是對這一屋子人的瞧不起。


  這豆腐應該是一清早他們老闆陳清平起來做好的,掏心兒切一塊四邊不挨不漏的嫩處,兩面去皮兒切片,上火蒸幾分鐘去豆子腥氣,熱一鍋油起了煙才下鍋,撒一把鹽盛盤。豆腐平凡無奇,不過是精細一點。滋味兒都在油里,那油是豬白板油,炸了蔥姜蒜花椒八角等作料,又磨了蝦皮和干香菇,化在油里。這樣熘出來的豆腐,外一層五味複雜,好似這一生,酸甜苦辣,什麼滋味都和在一起了,反而說不出是什麼味兒。里一層卻還白嫩著,單純天真的口感,滿心熱乎乎的精氣神兒。


  吃過日偏,來賓的叫好聲和閑話聲沒停,倒是剛才提著表哥劍南春的口袋裡多了一沓百元大鈔,志得意滿,繞過那些挨得緊的桌子,一頭撞在門口支著的花圈上。那花圈不知道什麼時候潑了酒,輓聯都濕了,墨跡化開,就剩下吾女今昭四個字,柔弱無力地掉在地上。


  那劍南春撞得一愣,看著花圈旁邊彎著腰撿起輓聯的姑娘,嚇得連酒都醒了。


  姑娘嘆了一口氣,把輓聯掛好,望著劍南春撒丫子跑得飛快,無奈嘀咕:「看來我連頭七回魂都不必了,大家都順便節哀了呢。」


  如果大家都能看到她,必然會驚恐四散,這扶著花圈的姑娘,遺像就擺在旁邊。


  她就是今天清平館白事宴席的主角,眾人所祭的亡者,沐今昭。


  今昭扶著花圈,漫無目的地四下看著,有點兒找不著北。


  「跟我來。」清平館的老闆陳清平示意今昭跟上他。


  兩個人一前一後,穿過堂屋,順著后廚,進了後院兒,這後院兒本來帶著兩個跨院,東跨院是老宋他們的住處,連著后廚和廚下小院兒,西跨院放著雜物,小的很,還有一個后罩房,黑漆漆的也一直空置著。


  陳清平帶著今昭一路走到西跨院,在一棵大樹底下的石桌旁坐了下來。石桌旁朱師傅煮水澆湯,烹了一壺忍冬羅漢茶,正是時候。


  今昭握著手裡淺淺的墨綠色品杯,奇異地發現,自己還能感覺到茶湯熱度,杯底梅花隔水若浮,就像她這會兒腦子裡盤桓的念頭,飄來盪去,摸不到邊。


  「你身已死,但你並沒有死。」陳清平的話玄之又玄。


  今昭獃獃地看著那張還算是熟悉的臉,一瞬間覺得十分陌生。


  這是她所知道的陳清平么?

  清平館距離今昭的家,直線距離不到百米,大學這幾年在清平館打工,她本以為對這位英俊的店老闆有點了解——他應該是個美食家,老饕,對美食深有執念,要是不談及吃食菜品,是多一個字都欠奉的死理性派面癱技術宅。今昭自覺雖然和老闆交道不多,但因為陳清平終日在眼前晃悠,她也算對這個人,有幾分了解,平時也就當個清平館的吉祥物,燒的一手好菜,是帥哥里的好廚子,廚子里的大帥哥,也沒別的稀奇之處。


  可生死顛倒之後,這張臉,這個人,怎麼就突然陌生起來,帶著難測的神秘氣質,說著她聽不懂的話。


  她還記得,前天晚上那場車禍,身體被抬到了醫院,沒多久就宣布死亡。她飄飄搖搖跟著身體轉來轉去,最後蹲在火葬場,不知道該做什麼。


  陳清平就是那個時候出現在火葬場這種不合情理的地方的。


  清晨惡霧厭毒,世界彷彿蒙上臟污灰黃的紗布,陳清平從那樣的背景里出現,白襯衫一塵不染,索吻唇櫻色如舊,就像清平館的小嘍啰們形容的,恰似一鍋山藥枸杞燉排骨,暗香浮動,清心潤補,肅靜里點綴的枸杞,就是他皮相里最要人命的嘴唇。


  驟見熟人,今昭很沒出息地在燒紙飛灰里哭了出來,那些親戚毫無悲容地從她的身體穿過,她哭著發現,死後不僅僅是別人的,就連自己的眼淚也沒有。


  就在這個時候,陳清平拉住了她的手,說了一句:「跟我走吧。」


  今昭再死一次,大概也不會忘記,當她被整個世界的人當成空氣的時候,那隻真切地握住她的,溫暖乾燥的手。所以,此時此刻,今昭對自己說,無論陳清平說什麼,她都會相信的。


  「你並沒有死,也沒有活著。」陳清平追加的解釋跟沒解釋差別不大,毫不體諒新鮮出鍋的死魂靈今昭,那顆忐忑的心臟。


  今昭簡直一口氣沒上來,再死一次,她就知道大廚朱師傅在座,肯定是因為什麼事兒讓陳清平解釋,他絕對解釋不清楚。


  果不其然,朱師傅為她續了茶水,補了一句:「你現在的情況,有點兒特殊,暫時解釋不清楚,等到頭七,事情有了轉折,你就明白了。別擔心,就安心在這裡住著,你不會有什麼麻煩的。」金銀花羅漢果的微微清甜沁入脾肺,帶著朱師傅溫柔笑意,暖潤中音,讓今昭覺得舒服許多。


  陳清平似乎不甘心就這麼讓今昭小火兒溫著,又添了一把火:「七七之內,你得換水。」


  朱師傅一看今昭那副表情,就知道她想岔了,忙擺了擺手:「不是讓你給飲水機換水或者買水去,而是你現在既不算活人,也不算死靈,不過有個辦法,可以讓你像從前一樣,至少大面兒上看,和普通人沒有區別,能吃能喝的。」


  今昭瞪大眼睛:「我,我的屍首都火化了!」


  朱師傅含笑搖頭:「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接下來七七四十九天里,你每天都要喝一碗水,術語來說,叫做水行於精氣神魂,陳則腐朽,換則更生。」


  根據朱師傅的解釋,沐今昭,作為人類的20歲女性,的確是死了,不過要用各種各樣的湯水汁液替換掉「精氣神」里已經死去的「死水」,就還能活。


  死的那天晚上,陳清平已經煮過一份龍井,今兒換了朱師傅,烹這一壺忍冬羅漢茶。老宋接了明兒的任務,後天則排到老周……如果未來這四十九天里,每天都能有一個不同的人給今昭提供這碗水,那她就能沾了這四十九個人的福氣,是再吉利不過的事情,就跟小孩子求百衲被一樣的道理。屆時今昭就福氣盈門,元陽可緩緩歸矣。


  四十九天一過,就連肌膚,都煥然新生了。


  「清平館出品的湯水,你值得擁有哦。」朱師傅開了個玩笑。


  今昭聽了朱師傅寓教於樂的解釋,倒是明白了八九分,事兒攤到這會兒,已經不是人類的範疇了,然而跟自己還能活下去,酸甜苦辣地過日子比起來,妖孽魔鬼,怪力亂神,那也就都不是事兒了。


  只有一點,今昭還沒鬧明白:「等我過了七七,什麼事兒都妥當了,我還是人么?」


  陳清平倒是不吝賜教,平靜地回答:「你已經不是人了。」


  話音剛落,天邊就遙遙傳來一聲悶雷,朱師傅拍了拍今昭的頭:「別急,別急,火候急不來的。現在我們都不能說,說了你也不懂的,不過頭七的晚上,我擔保,你就什麼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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