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頭七夜半私語時,春江普洱桂花痴
墨色兔毫盞中,白湯如乳,煙波成畫,若是懂行的人瞧過去便知道,這種茶成山水,又在杯盞邊緣聚成紋飾的手藝,叫做茶咬盞,是鬥茶里高手才能企及的境地。
高手陳清平神情自若,瞥了一眼茶圖,呲地一聲:「不夠細。」
對面斂衣而坐的士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咬牙道:「卻不料陳君未瞧上我家的茶。」說著,合上轉著壓金箔竹林綉紋的團茶盒子,端起兔毫盞來。
陳清平從善如流,起身告辭。
出了那黑檐白屋,走了沒幾步拐進一條巷子,巷子盡頭是一片熱鬧非凡,眾商林立的大街,巷口一間酒樓,掛著四個大字,清平宴樂,門口穿著一身褐色麻衣,手上搭著一條白汗巾子的笑面夥計,正是老宋,一抬頭瞧見深衣青雪的陳清平,眼角的褶子都多了三條:「老闆,您回了?茶可買到了?」
「不好,不細。」陳清平說著,進了清平館,聞了聞袖子上染上的濃烈麝香氣息,眉頭緊鎖,恨不得一邊走,一邊把衣服脫光了,即刻就鑽進澡盆里。
後頭老宋還在喊:「小昭在找你——」
連續七天爆表的霧霾讓整個城市都陷入極大的不安之中,每個人都會下意識地看一看天色,期待蔚藍重現,灰黃退散。七天里今昭的心思比這天色還灰暗,她發覺自己不能離開清平館,只要邁出門去,人世間的一切又都視她為無物,連垃圾袋和爛白菜幫子都能穿過她的身體,滾到別處去。只有在清平館里,她還能感受到冷暖,覺得自己還存在著,也只有陳清平和店裡幾個夥計,還能看到她,還能跟她說話,還能碰觸到她。正因如此,她發現打工了兩年多的清平館,似乎有很多秘密,她以前從來沒有注意過。
比如,清平館看上去好像沒有那麼大,可走起來一會兒一個房間,拐著拐著就走丟了,朱師傅時不時就能從什麼地方抗出來一條濕淋淋一米來長的海鮭魚,竟然還是活的;老闆陳清平更不是個簡單的美食家技術宅,而從前相處得不錯的店夥計們,也似乎沒那麼簡單——今昭坐在櫃檯後面,等著把庫存的數據導出來,夥計們都湊在櫃檯下那張桌子上,忙著各自的活兒。唯獨老闆陳清平,穿著一身古風漢服,一臉不耐煩從前堂匆匆走了過去,連老宋那一嗓子,也沒有聽見。
「以前可沒有這種連續一周來的霧霾天氣啊。」跑堂的老宋擦著桌子,天氣不好,食客走得也早,八點多就沒有人上門,他也早早關了店。
老周一邊和賬房姑娘玉卮對著今天的流水,一邊冷笑:「你也不看看,誰死了。」
老宋撇嘴:「別毒嘴了,今昭也挺可憐的,今兒是她頭七呢。」
老周呲笑:「昨兒還是她誕辰第六天呢,你怎麼又讓她幫你拆羊排。」
老宋咧嘴:「哎呦誕辰,這詞兒聽著怎麼這麼沒陽氣呢大晚上的你別把小姑娘嚇壞了。」
老周一哼:「昨晚你不是還想讓她幫忙往樓里送餐,你也不過腦子,是這個詞兒陰氣重還是樓里陰氣重?」
今昭聽到自己的關節,早就湊了頭過去,還沒開口打聽,撥著算盤珠的玉卮蛾眉一豎,手裡一枚硬幣放下去:「活兒幹完了?!」看著玉卮那笑里藏的鋒刃,老周和老宋都閉了嘴,玉卮扭頭對今昭展開一個春風般的真笑來:「甭搭理他們,你這幾天不是每天都喝一碗好水么,換了身體里的行氣之水就好了,早點下了雨,比什麼都強。」
這七天今昭鬱悶的就是這一點,不知道是怕道破天機還是怎麼的,每個人都這麼跟她說話,心思都是熱乎的,為她好的,可那種「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的笑容,真的很添堵。
好歹明兒就結束了,要不然這麼下去,她可能比這天兒還霧霾呢。
幾個人正忙活,剛洗完澡的陳清平擦著頭髮出來,看到今昭,丟下一句:「零點以前到西跨院找我。」說完轉身就鑽進了后廚,沒一會兒又把玉卮叫了進去,不知道在搗鼓些什麼好吃的。
按照陳清平的吩咐,今昭趕在子時前,到了她這幾天住的東跨院對面那個一直空著的西跨院。老宋說這院子里放了很多用不上的舊物件兒,丟了壞了會被老闆炸了燉了,今昭不想在太歲頭上動土,壓根兒就沒打算進去過,今天要不是陳清平自己說,她才不願意往這庫房裡亂走呢。
西跨院一打眼看去,似乎比東跨院大好些,能看見的屋子門上都上了鎖,黑漆漆的沒什麼稀奇。
才進院子,她就聞到一陣馥郁香氣,抬頭石桌石椅旁一棵枝繁葉茂的桂樹,滿是碎金般的桂花,隨著清爽夜風拂過,落桂如細雨,雨中陳清平怡然自得地舉著他的墨綠杯子,泥爐旁另一隻汝窯淺綠闊口小杯剛剛添了水,紅酒般的茶湯里飄著點點桂花,襯著被養出的紋理,煞是好看。
今昭頓時覺得整個世界都不好了。
早春霧霾的京城,怎麼可能有如此清爽的夏嵐夜風,怎麼可能有這麼一樹賽過滿隴桂雨的桂花樹?!
陳清平對今昭舉杯:「喝吧,辛苦。」
今昭懵然地也舉起茶杯,仰頭豪爽幹了這一杯桂花普洱,那滿口的甜暖順著喉嚨熱了五臟六腑,那一句「辛苦」扯斷了心裡綳著的那根弦,一瞬間幾天來所有的惶恐,茫然,怨憤,不甘,不能舍,求不得——百般滋味齊齊湧上心頭,讓她覺得自己的胳膊怎麼也抬不起來,指尖僵直,整個人好像被陳清平人如其名的清澈平靜的眼神定了身,只有兩行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她是沒哭,可也不能算在笑著,她是樂觀,可也不能算沒心眼兒,她是還在,可也不能算還活著,她是死了,可也不能算灰飛煙滅了。她到底是什麼,這一口氣憋在心裡,熬著忍著,忍到最後一根稻草,終於有點兒綳不住了。那眼淚一流下來,就跟不要錢的自來水兒一樣,嘩啦嘩啦的。
陳清平兀自溫茶斟飲,什麼也沒有多說。
院外傳來老宋他們歡欣地叫聲:「這雨終於下起來了啊!」
今昭愣住,她抬頭看著大月亮,哪裡下雨了?然而她又分明聽見,院外頭嘩啦啦的,可不就是雨聲么?
陳清平轉著手裡的茶杯:「頭七,你也該死夠了。」
這番話聽在耳朵里,怎麼聽怎麼不舒服,她本來就百般滋味堵在心裡,這一下更有種想喊的衝動——什麼叫做死夠了?!
她的質問還沒出口,天邊一道悶雷滾過來,老宋在院門口探頭:「老大,別惹小昭生氣啊!你哪怕把她捅到大哭都行,下雨比打雷強!」
陳清平順手抄起桌子上放著的泥人張的茶寵砸過去,老宋乖覺地接住,笑嘻嘻地跑了。
今昭愕然地看著陳清平。
陳清平又玩著杯子:「今日昭暉,你便是今昭。」
今昭更愕然了一點,他能不能解說得稍微多十來個字?她自然是今昭,可這兩個字,按照陳清平這種神棍的說法,應該有更深的含義才是。
也許是瞧見了今昭的表情,也許是覺得自己已經解釋不出花來,陳清平嘆了一口氣,放下茶杯,緩緩起身。
一場細小桂雨隨著陳清平的起身,落在了今昭的身上,夜嵐溫柔,茶香花馥,有睫如翼,群群而近,另一人的唇齒裹著同樣桂花普洱的味道,印在了今昭的唇齒之間,她甚至能感覺到彼此舌尖碰觸,纏繞,剎那間什麼東西轟然倒塌,大廈傾頹,時間急速倒流,今昭還沒有回過神來,自己已經站在了一片混沌之中。
那是一片眼熟的混沌,星雲如琉璃一般光華婉轉,時而聚攏,時而分散,像是有些沒攪合均勻的蛋液,飄來盪去,沒一會兒便化成了涇渭分明的兩片世界,一片是蔚藍的天,一片是蒼茫的地。又過了片刻,天地間漸漸有了花鳥人獸,眼前的世界逐漸變成了她以前在紀錄片里見過的所謂的史前世界,在那些飛禽走獸和原始人的體內都是一片虛空,像是一大團棉花糖,只有極少的生靈身體里,還殘留著天地沒有變化之前,那一絲星雲如宙,閃著微微的光。
過了許久,當人群漸漸從部落聚為王國,有一個「人」出現了,他一開始只是個普通的獵人,但沒有人知道,他的身體里,全是星雲的璀璨流光。這個人後來死了,死了以後又活了,情景和今昭差不多,可惜沒有人幫忙,這個倒霉蛋苟延殘喘了好幾年才發現,多喝水有益健康,靠著這些溪水,這人逐漸恢復,又過了很多年,他發現自己不老不死,而身邊的親友卻都更迭了好幾代。最後,他終於認定了自己的命運,開始用各種辦法,記錄下發生在他眼前的事情。
這個人叫做炎黃。
又過了片刻,曾經部族林立的大地出現了一個國家,又一個尋常人家,出生了一個漂亮的小姑娘,這小姑娘的星光也很明亮,好運的是,她有一位師父,炎黃找到了她,看著她長大,看著她同樣死而復生——一代又一代,不同身份的男男女女帶著星芒出生又死去,死去又復活。他們像是歷史這條河的岸邊生活的漁夫,有的時候河邊兒走走,有的時候下水打魚,河裡的魚兒覺得他們很神秘,給他們取了統一的名字叫做「天龍」,魚兒的皇帝自稱龍子,在河裡稱王稱帝。而漁夫們自己管自己叫「太歲」,意思是,太上有道,歲時更迭。
這一大段的故事,周而復始,看上去這一群星雲所化的人也沒什麼太出格的地方,直到一個叫做隋的青年發現,他們這些人不僅僅可以圍觀或者記錄,他們還能彼此串門,到對方或者自己所代表的時代中去,於是事情變得有意思了很多,隋跑去和阮籍彈琴,漢偷偷思慕晚唐時期一位名妓,他們每個人的那些事兒都能編幾本穿越小說,可惜就連今昭也覺得無奈的是,他們永遠沒有辦法去改變什麼。周的好友郭嘉還是會英年早逝,夏的知己蘇妲己還是會被烈火焚燒而死,不管他們怎麼嘗試,已經發生的事情根本無法改變,最終這一群人,還是只能圍觀,像是一群在非洲草原拍攝獅子的人,遠遠拍攝,偷偷記錄著,但是獅群里的血腥撕咬,領地爭奪,都只是鏡頭裡的故事,不能插手,只能旁觀。
一位又一位前輩在眼前匆匆而過,他們各自的人生因為星雲匯聚在一起,最後一位梳著麻花辮的淑女微微一笑,望著身後某個虛空的地方低聲說了一句:「我的妹妹,我很期待你……」
放給今昭的微電影到了尾聲,她還沒有看夠,眼前的顏色就逐漸變淡,那種感覺就像是一碗鮮美的湯,最後一勺是那麼的流連忘返,捨不得放下,在唇齒間纏綿……
唇齒纏綿?!
今昭觸電了一樣驚醒過來,發現剛才那個蒙太奇微電影的播放器竟然還在眼前,那睫毛不能細數,距離太近,數起來一定會對眼。
剛才她曾想敲開陳清平的腦袋,看看他惜字如金的腦袋裡,每句話背後都藏著怎樣的引申義,現在她就想乾脆敲開陳清平的腦袋,塞五個饅頭噎死他算了,再不噎死他,她就要被憋死了。
「看懂了?」陳清平舔了舔嘴唇上的桂花,吃了下去。
今昭恨恨地蹭了蹭嘴唇:「非得這麼辦么?」
陳清平又自斟自飲起來:「這樣簡單。」
「……」簡你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