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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十四回又見海棠卿何處,響油鱔絲臭豆腐

  響油鱔絲是一道出乎意料的菜。


  今昭是純種不摻水分的北方人,不靠譜的爹是京城土著,沒影兒的媽是東北大妞,對南方菜的印象,基本上停留在清淡少油、甜糯量小的印象上。這個響油鱔絲,怎麼說呢,還真是有點兒重口味。且不論油鹽醬醋都進了料,就說這油汪汪的菜湯,就說明這鱔絲過了油。細細一砸吧,還有胡椒粉和大蒜的味道。遠遠看著這麼紅亮的一盤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京醬肉絲。


  這原本是很適口又下飯的一道菜,只是天氣太熱,吃起來顯得有些不應時了。


  錢塘人家是出名的館子,遊客無不蜂擁來拜山頭,但天氣太熱,臨河看水,看的也不是春秋之水唐宋之鎮,而是初夏里的蚊蠅。牽頭讓大伙兒先來地頭館子嘗嘗響油鱔絲的老宋已經挨了好幾下拳頭,只有昨天熬夜回來的青婀因為睡意沉沉,放過了老宋。


  從永定橋下來,便有號稱是正宗管老太太臭豆腐的店鋪,儘管無數的攻略都認為這家不是,可不妨礙鋪子門口的人頭攢動,老宋擠了一身的汗,才搶出幾盒來分吃。這種臭豆腐說是臭,其實不過爾爾,今昭覺得更像是發酵過的豆腐,有腐敗后的滑膩,加之油炸的脆皮面衣,入口香綿,與她之前領教過的青方全然不同——那才是臭的豆腐,一臭三五天,繞樑不絕。


  「那個唐息,我看再不想辦法,就魔怔了。」今昭用竹籤子叉著臭豆腐,順著煙雨長廊往送子來鳳橋那邊走,哪怕不是什麼神鬼太歲,時間的史官,但看面色,今昭也能感覺到,那個唐息心事重重,身體也出現了問題,不說病入膏肓也差不離。


  提著點心的玉卮皺眉:「有什麼辦法,誰也不能鑽他腦子裡去,再說,就算是鑽進去,那個世界也未必是真實的。咦,老周,你別拽我衣服。」


  老周出聲:「我離你三步遠,請問怎麼拽。」


  玉卮一驚,幾個人低頭看,一塊尚可分辨出人形的團霧,正跟著玉卮,那人形矮矮小小,不過是嬰兒尺寸,但給人感覺卻十分驚悚可懼,霧煞煞的「臉」上似乎掛著殘忍的笑。


  就連今昭都知道,要是怨靈一類,越是年紀小,越是厲害,她站在玉卮身邊,緊握著她的手,頓覺這位平日里溫柔穩重的姑娘在強自鎮定,身體微微顫抖。


  「怎麼辦?」玉卮用口型問,這種髒東西先不論她怕不怕,單說它能扯住自己衣服這件事情,就分外詭譎——怎麼可能有髒東西近了她們姐妹幾個的身!

  今昭、蔓藍、老宋和老周都撇嘴搖頭,顯見幾個人都不具備驅鬼超度的技能,玉卮咬牙:「帶回去!」


  果然團霧並不曾因為玉卮迴轉而離開,反而緊緊跟著玉卮。


  回到清平館,今昭也不敢大叫,一頭扎進后廚抓住朱師傅:「師父,有個嬰靈跟我們回來了!」


  朱師傅失笑,邊走邊感慨:「你們就這麼帶著它回來了?莫說旁人,玉卮自己就可以驅走它啊。」說著說著,朱師傅那掛溫柔無奈的笑容驟然一冷,眼神沉肅,「不,按說,它應該近不了——糟糕!是魍!」


  魑魅魍魎,現在指的是各色妖魔鬼怪,但在最開始的時候,每個字都是單說單論,不能混為一談的,每個字所代表的鬼怪,也絕不是吊死的老剩男投水的痴情女之類的尋常鬼怪。


  每個都極為強悍兇狠!


  魍是有靈無實的一種鬼怪,多為已經有了神識,還未生下或者剛剛出生就死去的嬰孩兒化作的厲鬼,喜歡跟著年青女性,耗損對方的元靈,在當下的城市裡較多。最弱的魍,也能吸食元靈,讓人英年早逝,少艾猝死,較強的魍,甚至可以奪人神識,寄生肉體,使常人化妖,破壞力極強。


  西塘這種地方,山青水靈,還有豐富水系,本不該有能近了玉卮的魍。但若真的有魍鬼可以抓住玉卮的衣服,那就不是一般的角色。


  朱師傅看著前廳幾個人都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不敢撩撥那魍,就知道這幾個都沒有能散了那魍的本事,他摘掉眼鏡,看了看跟著玉卮的那團霧氣,嘆了口氣,這麼小的魍,就有如此強烈的執念,絕不是容易對付的,即便是自己催動颶風將其打散,那股子執念不被超度,也還是會再度聚合。


  他伸手試圖去觸碰那團霧氣,結果剛一觸到團霧,便被燙了回來。


  朱師傅看著燙紅的手指,有些吃驚。這魍的身形還只不過團霧,算是一種殘魂,怎麼可能有熱度?就算是魍,魍生於人心幽微詭暗,的確不是什麼好鳥,也不應該這麼大怨氣,這麼厲害——玉卮怎麼會惹了這種東西回來?


  他戴上眼鏡,示意大家都不要輕舉妄動,看了看玉卮發白的臉,微笑著從自己的脖子上摘下來一塊玉佩,掛在了玉卮的脖子上:「送你的,好好戴著吧。」


  那笑容溫柔如世間春風,就好像他不過是心悅眼前人,送她一件情人間的小禮物罷了。


  大約是這笑容溫柔得太過無害,那魍對於朱師傅的舉動,沒有什麼反應,依舊沒有離開,但也沒有再伸手去拽玉卮的衣服。


  朱師傅嘆了一口氣,這麼要緊的東西,也就起了這麼點兒作用——不過是把那怨氣從玉卮身旁隔開而已。


  玉卮的身子因為這玉的緣故,稍稍回暖了些,可手足還是發冷,只能坐在後廚,借著煙火氣才能覺得暖和一點。那團霧氣緊緊跟著玉卮,寸步不離,愁得玉卮三姐妹直跺腳——要是個大些的,好歹能問問原委,了了它的心愿,就能超度去了,這麼丁點兒,怎麼溝通?

  小半天兒過去,清平館的時間也難得沒有跑偏,按照正軌,規規矩矩地轉到了晚上。


  夜裡的西塘更熱鬧,水鄉人家,霓虹颯颯如星,要不是玉卮身後拖著一個有點超水平發揮的魍,這個晚上就完美了。


  根據幾個人商議的結果,最終大家同意了朱師傅的提議——這個魍應該是本地土產,所以帶著它四處轉轉,說不定有點兒什麼端倪。


  從出門過獅子橋繞百花深處,轉了燒香巷上了永定橋,再走一遍煙雨長廊溜達了北柵街,最後幾個人邁上了卧龍橋。玉卮獨自一人走在前面,後面老宋老周青婀蔓藍今昭幾個綴在幾步以外,賊頭賊腦的樣子,讓不少路人懷疑是幾個偷窺狂,在偷窺前面的美女。倒是朱師傅拿著一把傘面色悠閑走在後面,沒被懷疑不說,反而引來不少面紅耳赤的情光。


  烏雲和急雨突如其來,驚得遊人紛紛跑進店家。


  卧龍橋上玉卮撐著傘望著漣漪圈圈點點的水面,問:「我說朱澈之,你怎麼知道要帶傘?這雨別是……」別是您老招來的吧!

  後半句到底忌諱著身後的魍,玉卮沒有說出口。


  朱師傅還沒回答,就見水面飛速旋轉,嘩啦一聲,水花飛濺,一位錦衣團龍的古裝少年現出身形,正是水中司水的龍神持劍而出,見到朱師傅和玉卮,斂衣而禮:「小神見過二位大人。朱殿下,您這個時候布雨,是有什麼麻煩嗎?」


  話音一落,玉卮就覺得後面那股子寒氣驟然離開,那龍神面露驚訝:「二位大人……」


  朱師傅對玉卮點點頭:「你和這位龍神聊聊,我跟回去看看。」


  玉卮看著朱師傅欲言又止,她本來想說你又不是房東,能有什麼辦法,但朱師傅的表情太篤定,又讓她不好說出什麼來。


  清平館在這場雨里,顯得客人稀少,氣氛寥落,今昭覺得既然事情托給了二把手朱師傅,那麼她看熱鬧就夠了,便獨自一人坐在櫃檯後面,在B站看美劇。一條彈幕還沒發出去,就被猛然顯身的唐息嚇了一個眼球脫臼。


  唐息一雙眼睛似醒非醒,咧嘴掛著十分詭異的笑容,痴痴地看著今昭。


  今昭定了定神,點開了iMessages,發了條信息出去:唐息有問題,前台救我!

  一條提示彈出來:請打開您的網路連接。


  今昭看了看順著唐息嘴角留下來的口水,心中一萬頭神獸打馬而過。


  竹帘子一響,陳清平風塵僕僕袖子上還沾著雞毛地從後面走出來,拎著一桶血水正要倒垃圾,抬眼瞧見櫃檯裡外這一女一男,什麼也沒說,淡定抬手將桶里的血朝著今昭潑了過去。


  今昭遭遇腥臭鮮血潑了一頭臉,怔怔地看著陳清平,陳清平一把將今昭從櫃檯里拉出來,帶著她轉頭就往後院跑,今昭只聽到後面傳來模糊的聲音,喊著一個她已經陌生了很久的詞。


  媽媽。


  有種模糊的念頭盤桓在心中,似乎是酸楚,又似乎是不甘。


  今昭看見自己停住腳,甩開了陳清平的手,向著唐息走了過去。她神志清楚地想要自己停下來——那個唐息分明是有問題——可她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身體,甚至她心裡還有另外一個自己,在酸楚不甘,在怨憤,在思念,在哀傷,在絕望,帶著無數複雜心事,帶著回憶剪輯似地腦中畫面,一步一步走向唐息。


  她似乎已經變成了一個叫做棠溪的婦人,與一位青年相愛,喜結連理,孕育生命,又被一個持劍的人追殺迫害,最終落入水中身死。


  那個持劍的人,是她剛才在卧龍橋頭見過的,水中龍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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