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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天接雲濤連曉霧,滷汁欲轉黃雀舞

  再熱鬧繁華的城,凌晨三點鐘,也是人聲寂寞,鬼影婆娑的,再暖融的春天,三更半夜裡,也有挨不住的清冷。


  離家出走的蘇暖兮裹緊了衣服,有些後悔一時的魯莽,又平了不了這口氣,鼓樓美食街人早就散了,她沿著路走下去,又希望能遇見個人,又怕遇見個人。轉過街口的中醫堂,便是一個十字路口,左手是斜街,右手往立交橋下去,再往前,便是清河坊和大井巷,她依稀記得這附近有一家店,是二十四小時的。


  也不知是夜路的緣故,還是她本來就害怕多疑,分明空無一人的夜裡,卻彷彿有一雙眼睛,直勾勾看著她似地。


  蘇暖兮微微打了一個寒戰,快步走向那掛著燈籠的亮處。


  晚風裡送來清幽幽的花朵味道,蘇暖兮走進了那掛著清平宴樂四個字的店鋪,一進去圓臉夥計招呼:「吃飯?」


  蘇暖兮點點頭,想了想,指了指牆上掛的食單木牌:「紅豆小圓,一盤清炒蘆筍。」


  老宋撩起帘子,看著正在廚房翻看孤本的朱師傅和苦力小徒弟今昭,報了菜名:「是個人類沒有錯,只是不知道怎麼的,看著怪怪的,一臉死氣,好像被什麼纏著,可瞧著又沒有什麼。」


  「死氣?」朱師傅指點著今昭把糯米圓子下鍋,又喊了玉卮來洗切蘆筍,左使右喚,自己倒是落得數嘴的愜意。


  正納罕著,蔓藍快步跑進來,放下外送盒子,一把抓住老宋,連喘了幾口大氣:「嚇死我了,嚇死我了,我剛才回來,一路上分明沒有人,可卻有一雙眼睛盯著我!」


  「這是什麼話?」朱師傅皺眉,「沒有人,卻有眼睛?」


  蔓藍重重點頭,她向來是個不講謊話,也從不誇大其詞的,這話若她這麼說,那就是這麼回事——也就是說,有人在看不見的地方盯著她一路回來。


  「敝鬼符你帶著?」老宋問。


  蔓藍嗯了一聲:「我們幾個除了青婀,都怕看見髒東西,從來不離身的。」


  朱師傅的眉頭皺得更深。


  從玉卮見過的鬼手,到蔓藍感覺到的視線,昆崙山出品必有療效的敝鬼符,怎麼會突然就過了保質期?

  熬散了成了凝鍊乳漿的紅豆湯里,瑩白可愛的小圓子流來盪去。


  暖兮茫然地攪合著手裡的湯碗,下意識地盯著紅豆湯看,看著看著,那一碗湯不知道怎麼回事,變得鮮紅如血,裡面的小圓子,滴溜溜轉過來,上面有幾道紋路,娥眉微蹙,竟然是她自己的臉!


  血紅血紅的甜湯里,滿滿一碗自己的臉!

  「啊!」暖兮失手打翻了湯碗,還好那紅豆湯是半熱的,她手忙腳亂地拿了紙巾擦著,剛收拾完,又看到門口走進來一位自帶美化濾鏡的男人,穿著半長的黑風衣,走過她的桌子,一雙眼睛向她看了看。


  暖兮的心猛地一跳,不由自主就燒了起來,拿著瓷勺的手微微顫抖,一股涼意竄上指尖,可臉滾熱要命。


  果然,果然的吧,她這麼漂亮,這麼惹人疼,就算是不念書又怎麼樣呢,就算是父母不管又怎麼樣呢,她憑著自己的聰明和美貌,一樣能在這個認可實力的社會上風生水起啊!再說,只要嫁個好男人就夠了,那不就夠了嗎?


  「宋嘉睿,咖啡。」陳輝卿走進便道之前,又看了看那邊桌子坐著的少女,那少女抿了抿鬢髮,手指微微劃過嘴唇,擦掉了一點兒湯汁。


  老宋屁顛屁顛地端了咖啡過來,陳輝卿接過咖啡,邊走邊問:「外面那喪神是誰?」


  臉一垮手一攤,老宋很乾脆地回答:「路人甲。」


  陳輝卿大步流星地走進自己的房間,在進門之前,已經把咖啡倒進了嘴裡。


  春初各色經濟論壇商業峰會慶典活動很多,陳輝卿出出進進得頻繁,清平館一干人也不覺得奇怪,再好看的人,天天看,那也審美疲勞。


  老宋大概是跟著老周說相聲說太久,形容起一個人來,也是鬼斧神工,說得今昭起了好奇,說去拿零錢盒子,跑到了前廳看妹子。


  那妹子看見今昭坐在了她旁邊的桌子上時不時看自己一眼,露出嫌惡表情。


  今昭看了看自己,衣著打扮沒什麼不妥的,洗完臉也擦了面霜,牙膏是前陣子蔓藍自己做的茉莉花茶口味,清新可人,怎麼這個妹子長得我見猶憐可這眼神看著有點兒煩,好像腦門子上寫著「我是美女路人退散」,那眼神讓今昭覺得自己別說是大半蒜,簡直連馬蘭頭都不如。


  「別白我了,我是女的。」今昭挺了挺胸。


  那少女轉過臉,沒搭理她。


  今昭有些訕訕,恰好老宋來上菜,多問了句「姑娘你這麼晚怎麼自己一個人出來」,也得了一個白眼,她這才心中舒坦,對老宋露出一個「同是路邊馬蘭頭」的表情來。


  老宋撓了撓頭,也覺得冤枉,想了想,招呼今昭到裡面說話:「我們幾個都覺得這個姑娘臉上有死氣,看著很奇怪,可你看她這樣,估計咱們去打聽,也打聽不出來什麼,怎麼辦?老闆和老朱帶著蔓藍去庫里了,估計沒有半小時出不來,你看,誰去合適?」


  今昭不假思索地回答:「房東大人。」


  陳輝卿這個人有個好處,就是一打眼看上去有點酷炫狂拽屌炸天,接觸下來,合理合情的事兒托給他,他都不會給你白眼看。


  這一次也不例外。


  陳輝卿答應之後,瞄了一眼廚房裡準備著的吃食,說了一句:「我也要吃。」


  今昭笑了,真會點,朱師傅前陣子一共就做了這麼一瓮的黃雀,按照房東大人的食量,怎麼也要去了一半。


  黃雀做起來很麻煩,個頭兒小,又要保留形體,從前鄉里人做,是讓小孩子伸出小指頭去套,可怎麼看也不潔凈,所以朱師傅是特地定做了雀子勺兒,將黃雀收拾了羽毛眼睛,掏了內臟,灌進去用豬油白糖椒鹽兒細料熬成的汁兒,再大頭朝下澆潑在米酒甜醬姜蒜滷汁兒,將黃雀沁透,封瓮子。吃的時候撈出來就湯也好,炙烤也好,是難得的山野美味。雀子肉本來就比雞肉鮮活,又飽飽地吸收了內外的湯汁兒,朱師傅把每隻黃雀都用糯米封了口,裡面的湯汁兒一熱就變了湯水,肥美不膩,外面的滷汁給雀子肉裹了一層濃香不散的皮兒,今昭吃過一次,就再也放不下那味道,正巧是春日裡,黃雀正肥,前陣子朱師傅才做了起來,今兒正打算吃個古法子,就讓陳輝卿發現了。


  今昭幫陳輝卿倒了一杯咖啡塞到他手裡催:「房東大人,靠你了。」


  陳輝卿端著咖啡轉出來,看了看窗遠天外,看了那少女一眼,示意她對面的位子:「有人嗎?」


  少女微微一笑:「沒有人。」


  暖兮的心狂跳,跳得快要從嗓子眼兒里掉出來,落盡面前的紅豆圓子里去。這個好看的男人看一眼襯衫,就知道是個高富帥,只有高富帥才有袖扣,看那袖扣的銀色多漂亮,多低調!


  「你好,我是陳輝卿。」陳輝卿自報家門,單刀直入,「你怎麼一個人這麼晚在這裡?」


  暖兮壓著心頭打鼓,盡量矜持地回答:「我,我叫暖兮,溫暖的暖,歸去來兮的兮,我不想在繼續呆在那個腐朽的家裡,等著他們殘忍地折斷我的翅膀,得不到自由,我寧可一輩子遊走。」


  坐在角落裡假裝算賬實則偷聽的老宋和今昭都下了死勁兒才憋住笑。


  「你家人對你不好?」陳輝卿問,從今昭偷看的角度瞧,房東大人睫毛如羽,盈盈欲飛,簡直把持不住。


  幸虧暖兮的角度不正。今昭撫心口。


  暖兮搖搖頭:「他們……也不是對我不好,可就是……不懂得我。我要的不是錦衣華服,哪怕一襲素衣,素麵朝天,我希望我的心是自由的!我不願意生活在他們給我做好的華麗棺槨里!」


  今昭嘎嘣一聲,掰斷了手裡的甘蔗,錦衣華服?華美棺槨!拜託,她還是人那會兒,怎麼沒有人給她華美一個!她不要自由,她就要華美!最好天天拿香奈兒砸死她!拿哈根達斯噎死她!

  老宋拍拍今昭的肩膀,示意她淡定。


  裡面暗濤洶湧,外面的陳輝卿倒是風平浪靜,也不知道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只管繼續問:「那你出來,有什麼打算沒有?」


  暖兮眼睛一亮:「有的!我想一邊打工,一邊遊走,到雲南去,到西藏去,只要心裡的天是晴朗的,哪怕外面再大的風雨陰霾,又怎麼樣呢。」


  陳輝卿喝了一口茶,連頭髮絲兒都沒動一下:「你打什麼工?」


  暖兮吐了吐舌頭,用手點了點嘴唇:「還沒有想,我覺得做一個導遊也行,給外國來的遊客講講這裡每一片磚瓦的故事,或者寫一點東西,拍拍照片,最壞的打算,就是拋頭露面,去拍廣告。」


  「你家裡是做廣告的?」陳輝卿問。


  「不,他們是做服裝生意的,但是我總能找到廣告商,只要找到了去拍就可以了,不過我其實不願意。我不希望用這副華麗的皮囊去換取生計,那讓我覺得卑微。」


  老宋終於忍不住捂著嘴跑了出去。


  今昭肩負重任,想跑都跑不了。


  瞧著老宋一陣風消失在門外,暖兮才似乎不經意地抿了抿鬢髮:「我……只是不想變成那樣子。」


  「哪樣子?」陳輝卿直白地問。


  暖兮微微垂著頭,輕輕地攪合著手裡的圓子:「妝容濃艷,錦衣華服,卻只是一副皮囊而已。心裡若是空的,那便什麼都沒有了,不過是隨波逐流的一艘青樓畫舫而已,沒有自己。我不想變得媚俗。」


  「你不會媚俗。」陳輝卿正直地回答,「你不嫵媚。」


  「我不願意嫵媚,我不願意用我的臉去誘惑別人,我想要的只是真我,自由——只要我自由,我的心裡就都是春天,就是粗茶淡飯也好啊。」暖兮想了想,「我很喜歡一個作家說過的一句話,麻衣素顏,心存歡喜。」


  陳輝卿不知道怎麼接下去,便不接話,淡定地喝著早就喝完的咖啡。


  「其實我也希望能有一天,在路上遇見我的良人,有生之年,總有那麼一次狹路相逢的吧。」暖兮的眼睛閃啊閃啊。


  陳輝卿實在不知道再問什麼,又要等著今昭的咳嗽暗號,一時間十分尷尬鬱悶。


  暖兮看著陳輝卿憂鬱的表情,輕輕地說:「輝卿,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


  今昭終於也憋不住了,乾咳一聲后,跌跌撞撞地跑進了廚房,摟著一口袋蘆筍爆笑出聲。


  陳輝卿得了暗號,十分乾脆地起身。


  「輝卿,你要去哪兒?」暖兮急問。


  「他們說時間到了。」陳輝卿實誠地回答,「我就不需要繼續跟你說話了。」說完,他端著他的杯子,大步流星地回房去。


  接下來的幾天,那個暖兮一直點了些小菜,占著清平館的座位,老宋說,她還問過陳輝卿,可惜房東大人這幾天去了義大利,壓根兒沒回來。


  今昭懶得招惹那暖兮,把自己的閑工夫都搭在了蔓藍身上,非要打聽出來,蔓藍送飯時被一個香水帥哥搭訕,一直跟到清平館門口,是怎麼回事。


  日子過得快,清明節的小長假也過去,青團撤了攤子,杭城一扭頭就奔了夏天去,外套已經穿不住。


  一清早,蔓藍和今昭坐在清平館外面的桌子上摘馬蘭頭,斜街走下來一男一女,今昭捅了捅蔓藍:「你看那個穿紅白衣服的男的,妖妖調調的,像不像蟹足棒?」然後她咦了一聲,「這不是那位麻衣素顏的憂傷的姑娘么?」


  蔓藍順著看過去,也吃了一驚:「這不是跟我搭訕的那個百里香么!」


  兩人眼睜睜目送這纏綿扭糖般的男女摟抱著進了清平館,眼睜睜看著他們訂了一間房,而後,眼睜睜地丟下馬蘭頭,偷偷跟到后罩房的客棧去,還沒打算聽什麼,就被銷魂的一聲「啊~」給嚇了出去。


  鎖車的嘟嘟聲傳來,今昭一回頭,看見車位上白輝騰歸位,車主房東大人胳膊上搭著卡其色的風衣,提著一個紅白藍塑料袋,隱約散出腥鹹味道,一角滲著血水。


  「給陳清平,這是他要的食材。」陳輝卿將塑料袋遞過去。


  「這,這裡面不是屍體吧!」太歲姑娘戰戰兢兢接過來,裡面的東西似乎還會顫抖,一息尚存。


  陳輝卿看了看塑料袋,又看了看今昭,搖搖頭:「不是,是活金槍魚。」


  今昭差點把手裡的紅白藍塑料袋掄過去,你大爺的!誰去一趟義大利,帶回來的土產是活金槍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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