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擬把山雞熬一醉,對酒當歌三五杯
初夏的杭城有種美人出浴的嬌艷,吳山廣場一片的花紅柳綠對著靈隱香山一片的茶雲桃霧。玉蘭花已經落了,白玉片似地一把把鋪在地上,有種步步生蓮的奢侈。
「什麼東西這麼香啊!」今昭和玉卮跑步回來,擦著臉上的汗。因著天兔等倭國妖怪帶來了一大堆膈應人的污穢,朱師傅勒令包括老闆在內的所有人,每天運動一小時,增強肉身的體質。
老宋笑嘻嘻:「紹興醉雞,早上大姐頭電話來點的東西。」
話音剛一落,陳輝卿的馬克杯磕碰在了桌上,老周一把扶住,才沒讓它掉了下來。
老宋掀開醉雞的瓷壓蓋兒,那股似酒非酒,似蜜非蜜,還帶著點兒麻辣的奇特味道飄出來,別說是運動完正餓著的今昭玉卮,就連老宋自己也咽了咽口水。
這紹興醉雞是陳清平親自下廚料理的,取剛好上一斤的雞,只要大腿,用炒熱的椒鹽和辣子先抹漬了,冰腌一天以後拿出來,澆了一層蜜,放了蔥姜蒜上火去蒸,蒸好放涼,等油膩都凝了,泡五年以上的老紹興,泡到自己喜歡的足味為止。吃起來雞肉極入味兒,因是蒸的,汁水都鎖在裡面,咬一口滿嘴橫流,也不知道是雞湯還是酒水。時下人多愛重口,要麼濃足,要麼麻辣,可這兩樣都不算健康,倒是這紹興醉雞,沒有太重量的調料,也不需要沾油,存放的時間還長,老宋琢磨著冬天來了,乾脆醉個幾大罈子拿出來賣算了。這樣小氣巴拉的做一罐子,還得趕著去給人送到永福寺,老宋一想那山路台階,就腦袋疼。
忙活了一大天以後,老宋莫名其妙地拉起肚子來,只好改了老周去送雞。
天邊星色點點,倒是那月亮,被一塊紅雲遮住,死命地透出幾許求救之光來,反而讓天色添了一抹銹紅。按照觀天定氣的理論,老周覺得那雲來得妖異,想想這幾天邪性的事兒,打心裡不想跑這一趟。
「我去送單子了,今昭,抱著罈子。」老周說著,從后廚推了自行車出來,把醉雞罈子五花大綁在車後座上,可推起來,還是有些搖搖欲墜,今昭眨眨眼:「你能不能開房東大人的車去?」
老周心領神會也眨眨眼:「我沒有駕照。」
夜裡的靈隱景區大門不開,一旁卻另有山門,山門后燈火妖冶,正是熱鬧非凡的時候。停車場馬臉保安一瞧那輛白色輝騰,開口就要:「一個小時十八塊。」
老周提著罈子出來,看著月邊紅雲,皺了皺眉,陳輝卿將停車卡順手在保安手上一刷,轉身就往山門裡去。保安看了看屏幕上的客戶名,嚇得手一抖,差點兒把刷卡機掉在地上,壓根兒就沒注意到後面還跟著兩位。
三個人沒那個閑工夫一路逛過去,乖乖搭了擺渡鯉魚車,在永福寺門口下了車。從車站到永福寺照樣和人走的路一樣,是一條山路,不同的是,山路拾階而上,兩側都是醉人的楓紅。
「我說,永福寺這個法術造出來的楓紅一年四季都有,還有什麼稀罕。」今昭問。
老周哼了一聲:「旅遊經濟,你能怎麼著。你願意看四季景色,去杭城看,別指望靈城。」
今昭聳聳肩膀,那倒也是,好些人大老遠來一次,總希望能見識見識。
沿途樹下有不少賞夜楓的遊客,也有不少小攤販在叫賣吃食雜貨。一上台階旁便有一個掛著鯉魚幡的和果子鋪子,排了極長的隊,差不多都是女子,今昭探頭看,果然那賣和果子的是個妖冶動人的男人,穿著楓葉和服,兩隻手靈巧地做著牡丹餅,有種酒吞童子的風範。想起酒吞童子,今昭停腳圍觀,牡丹餅當然並不難做,只是起來甜糯,拿著方便,加上賣餅的好看,生意才紅火。
老周聳聳肩:「這不就是牡丹獅子么,長安城朱雀大街街口那家就有賣,壓了牡丹獅子模子的更好看。」一抬眼陳輝卿居然已經提了一盒子買回來,他連連擺手:「朱雀大街那家更好吃,何必買這種路邊攤。」
陳輝卿沒應答,左手罈子右手餅,新媳婦回娘家一樣拾階而上。今昭瞅著一團紅霧搖搖晃晃地飄在楓樹的枝椏之間,似乎跟著陳輝卿,想出言提醒,又想到人家的本事,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夜裡的永福寺也和別的時候不一樣,有白天的幾倍大,來掛單的遊人排著隊登記入住,不掛單的則買了素食賞楓,新出爐的楓葉豆包出單極快,伶俐的小沙彌托著豆包健步如飛,或者乾脆就是飛,振著背後小小翅膀,老宋瞅了瞅,都是烏鴉麻雀,喜鵲黃鸝之類,只是招呼客人的那位孱弱卻俊美的白衣僧人看不清到底是什麼妖物。
正想著,陳輝卿已經走向那位白衣僧人:「朱寰。」
白衣僧人抬頭一笑:「輝卿,稀客啊。」又看了看陳輝卿這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身後還跟著一個胖娃娃的架勢,「你這是……」
「您這有一位掛單的住客,叫做華練。我們是送外賣的。」今昭嬉皮笑臉地湊過去。
朱寰點點頭:「在豆包二間。」說著,他皺了皺眉,一伸手身輕如燕,將枝椏間一團紅霧抓了下來,那紅霧嗚咽一聲,受不住散了。
朱寰向陳輝卿告了罪:「旅遊季節人雜,也讓這種腌臢東西混進來了。」
陳輝卿也道了一句抱歉,有些羞愧地低頭:「天兔之事,連累你們了。」那真的愧對天地我很害羞的表情,讓今昭覺得這個世界真的不好了。
朱寰擺手,兩人正在寒暄,只聽一道怒喝響起,生硬呆板,一聽和那天兔妖女是一個地方來的:「死女人!陪俺喝酒!殺死你!」
一聲輕笑破風而來,一把女音懶懶地響起:「陪你喝酒你就要殺人,又何必呢。」
今昭三步兩步跟上老周和陳輝卿,貓著腰鑽進看熱鬧的人堆兒里,一眼就瞧見那塞著一半耳機,把一頭酒紅頭髮挽成墜馬髻的姑娘,正站在抄手游廊下,天真無邪地笑看一個穿和服的男人。老周咂摸了一下,在今昭耳邊說:「那男人應該是木靈,看那臉色,灰黃灰黃的,跟枯樹一樣。」
楓葉沙沙作響,好像在抗爭著什麼不知名的力量,朱寰走上前去,面色不虞:「這位客人,請您不要打擾其他客人的休息。也不要試圖控制本寺的楓樹。」
木靈不知道是沒聽懂還是不願意聽,楓葉抖得更厲害,一位穿著橘紅短褂的少年踉蹌著從楓林里跌出來,面色慘白:「朱寰大人!他用毒……」
朱寰一見,連忙將那少年扶住,一雙眼睛寒意深深地看著木靈。
木靈正要動手,就見周圍楓紅褪色,樓閣消蹤,只有他自己和那位墜馬髻的女郎,女郎的發尾在這奇迹般的星河裡無風飛揚,看也未看那木靈,自顧自地塞好了耳機,點了屏幕,繼續看電影。木靈大怒,可怒吼還未出口,咽喉彷彿被人扼住,扭曲,整個身體都在扭曲,整個靈魂都開始扭曲,木靈只覺得無邊痛楚隨著這種扭曲劈頭蓋臉地襲來,一股熱氣從胸口升起,在喉嚨炸裂,他的身體彷彿出於不同的地方,有的酷熱,有的冰寒,有的是真正的地獄……
旁人只見木靈捂著自己的喉嚨,而後就彷彿被一雙無形的手拉長,越拉越長,最終消失在了眼前。有見識的低聲說:「嘖嘖,那是空間法術啊。」圍觀者嘩然,都怕惹了什麼厲害人物,紛紛散開。
「華練大人,這……」朱寰欲言又止,雖然這位墜馬髻的女郎讓寺中楓林免於受難,然而木靈到底不是本地的,恐怕又要和東瀛那邊的人交涉才行。
「放心,我可沒弄死他,我只是把他丟到那邊的出雲老家,讓它好好再重新修鍊。」華練半躺著支著頭看劇,隨意地回答。
老周嘀咕一句:「廢了道行送回出雲鬼蜮,還不如死了。」
今昭興緻勃勃地看著名叫華練的女郎,從各種狀況來看,玉卮的阿姐應該就是和房東大人在祭台啪啪啪的女祭司,當然也是陳輝卿的記憶之中,放風箏的女人,也是這次點了紹興醉雞的客人,可眼前這個女人,笑得花好月圓,哪有一點兒女祭司的強攻之氣?!
正想著,華練對著今昭眯眼笑了笑:「你好,太歲姑娘,又見面了。」
而後,又偏著頭看了看老周:「又變帥了,小周。」
最後,華練的視線果然輪在了陳輝卿的臉上,那溫暖笑容稍微頓了頓,旋即又漾得熱烈:「東君,好巧。」
陳輝卿面無表情:「一點也不巧,我是來送外賣的,九幽。」說著,他面不改色地將牡丹餅紹興雞等物,堆在了華練面前。
今昭預想中的天雷地火的境況沒有出現,幾個人稍微寒暄了幾句,朱寰便帶著楓少去療傷,華練將今昭老周和陳輝卿讓到自己的房間,那是一間裡外套間,外間對著游廊,竹門大開,倒是賞楓的好地方。華練把牡丹餅換了盤子,煮了八寶紅茶端上來,茶湯紅亮,裡面飄著龍眼、蓮子、花生、核桃、枸杞、紅棗,趁熱澆了糖稀,拉出一朵楓紅來。四個人氣氛奇怪地坐下來吃喝,華練嚼著牡丹餅,好像嚼的是什麼有毒的玩意。
今昭如坐針氈,心說你這個女人,人家給你買好吃的討好你,你還擺這副出殯的臉色。幸好朱能垣的電話掐著時間到了,老周堆出一臉急:「老闆叫了,不知道是不是急活兒,我和今昭先回去,輝卿我把你的車開走了啊。」
陳輝卿連一句「你不是沒駕照么」也來不及說出口,老周就抓著今昭就火箭炮一樣消失在眼界之中。
「我們留房東大人在,不會炸了永福寺吧?」今昭頗為擔憂。
老周搖手:「不會的,最多房東大人受點兒皮肉之苦。」
今昭似是想起了什麼畫面,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上次的天兔,那邊沒有什麼微詞吧。」華練望著外面賞楓的人群,皺起眉頭。
「他們有很大的微詞,並且進行了書面投訴,不過我們比他們強大,所以投訴也是白投訴。」陳輝卿習以為常地回答。
華練一笑:「因為天兔本身也不是什麼重要角色,又是妖怪,你動一動稻穗姬試試,大國主不會放過咱們的。」
「那女人太胖,動不起來。」陳輝卿回答。
華練將笑未笑,笑容凝了一秒鐘,開口問:「東瀛的小人物隨便動,對吧,天朝吉祥物先生。」
「還好。」陳輝卿回答,話尾還在,華練猛地起身,躍入楓林,陳輝卿瞳仁一縮,閃電般扣住了華練的手腕。
華練眯眼:「快鬆手!我不是要躲你!有東西進了楓林了!」
陳輝卿聞言,手一松,也跟著華練進了楓林,果然她追去的方向,一團紅霧狼狽逃竄,沒跑多遠,就被華練抓在手裡,幾道棉線一樣細的電光織成撲蝶網,將紅霧困在裡面,仔細看了看,瞳孔一抽:「是蜃氣樓。」
楓林里木蝶飛舞,橘紅翅膀,是還未修成精魅的楓樹,墜馬髻的女郎衣衫未敞,掌心電光練練,彷彿很多年前的那個傍晚,斜陽里光輪流轉,他就著餘暉抄著一卷古書,那女郎笑得簡單直接,墜馬髻鬆鬆地垂在肩頭:「你是這廟裡的和尚嗎?長得真好看。」
神思恍惚間他看見華練縱步撲來,一掌擊在他肩頭,震得他飛出十步開外,再看去佳人無蹤,只有一旋楓葉,在風眼裡打轉,帶起點點星光來。
就跟那個楓林中的黃昏一樣,她又不見了。
華練面無表情地站在觀湖台上看著西湖夜水,這裡是人的永福寺。夜空里月色皎皎,紅雲縈繞,湖面波光不起,沉如鏡面。
他來了。華練皺著眉。他居然來了。
四百年前的傷口彷彿還在隱隱作痛,毒入骨髓的滋味,似乎就在昨天。
他竟然還敢再度出現!還是以遣唐使的身份!
任何關於他的事情,都應該以最壞的狀況去揣度,而且他這次明知道陳輝卿從清朝末年便留居清平館,還敢來清平館招搖——事情扯上陳輝卿,會變得更加危險麻煩。
酒吞童子,這次是你自己找死。
華練轉身走下觀湖台,一轉眼,她看上去笑意盈盈,甚至還哼著輕快的歌兒。
下一秒華練出現在了清平館門口:「小清!快點兒!給我弄點兒熱乎的!我快凍死了!」
陳清平先是一愣,而後又嘆了一口氣:「我給你下碗面。」
「哎呦呦你的口氣好像鄭嘉穎。」華練坐沒坐相地翹著二郎腿。
面是簡單的陽春麵,上好的雞湯配了鯉魚花觀送來的面,一會兒就做得,麵條勁道,湯頭清香不膩,撒了點兒蔥花,看著心裡就春意暖融。
華練喝了幾口湯,而後用筷子略顯笨拙地捲起麵條送進嘴裡,麵條不老實地彈起來,將一點兒湯汁兒彈到了她的臉上,被她用手背揩去,抬眼間那一抹沒掩飾住的濃烈恨色,好像她揩去的不是湯汁兒,而是仇人的血。
陳清平遞過來一盒紙巾,坐在她對面,華練將一張黃箋放在他面前:「打聽出來了,是御神符,是古代八雲國那邊的老花樣。簡單地說,就是可以把活物當做自己的,嗯,式神的符咒。不是大妖,驅動不了這麼厲害的東西。這玩意絕對不是天兔這個程度能做出來的,麻煩的是,好像也不是酒吞童子的風格,我擔心酒吞麾下,還有隱藏的將軍。」說完,看也不稀罕看一眼,三團兩扯就撕爛了隨手丟在垃圾筐里:「這次恐怕有些麻煩,要拜託這兒的幾位大神,能在你這兒住幾天么?」
陳清平點頭:「給房錢就行。」
華練以手托腮,微微一笑,嘴唇動了動:「你不留我的話,我可就去別人那裡了哦。」
陳清平豎起拇指,回手指指:「比如那裡?」
華練一抬頭看見那熟悉的背影,臉上又浮起那種甜美可人的笑容:「吃了嗎,東君。」
陳輝卿沒有什麼表情:「聽說你要來,我今天一直沒有吃飯。」
朱能垣抄著娘口三三暖手捂莞爾:「瞧他那點兒出息。」
華練笑吟吟地起身,想要從陳輝卿手裡把蜃氣樓拿過來。
陳輝卿不給,華練想要,兩個人稍微用點兒力氣,刺啦一聲,燒得蜃氣樓慘呼不已。
老宋苦著臉看著桌子上燒黑的印子,認命地把那團蜃氣樓找了一個空罈子塞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