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回大風起兮雲飛揚,裝逼誰賽陳家郎
那日姑娘們遊船採回的野菜有薺、薇、蒓、蒿等,因是中秋,天已經涼了,只怕也是最後一茬野菜,陳清平讓蔓藍留了一些蒓菜,又令老宋去姑蘇買些銀魚之類,只說是備著王六郎的宴請。今昭瞧著這大約是白魚蒓菜湯的架勢,腹誹請琅琊王氏後裔里最有名的書生他兒子吃飯,你就用如此家常的野菜湯對付,怎麼不回北京的新發地蔬菜批發市場買十斤西紅柿,給會稽王氏做番茄炒蛋吃算了。
一轉身一位猸變的侍女上前道:「沐姬,郎主喚你。」
「噗!」一旁的蔓藍忍不住笑出聲來。
也難怪,如今昭這樣,地位比侍女高,看著又有點像是侍妾的貼身婢女,一般人都會給主家個面子,叫一聲,某姬。這若換作旁人,比如一位姓張的侍婢,叫張姬也就罷了,偏偏今昭姓沐。
「算了,幸虧我不姓龔。」今昭嘆了一口氣。
邁著比唐時婦人更難走的小碎步,今昭搖搖晃晃地走到陳清平的房門口,流氓一樣往門框上一靠,沒好氣地開口:「叫我幹嘛?」
「用這種語氣跟你男神說話,你膽子也好大。」玉卮噗嗤一笑。
今昭翻了一個白眼:「我又不會因為喜歡就放低姿態,怎麼的,被喜歡的人就了不起啊。」這幾日被那乘黃折磨,今昭的好脾氣已經瀕臨崩潰,尤其是昨晚那乘黃竟然摸到了今昭房裡,寬衣解帶,非要報恩。
「好了彆氣了,來瞧瞧明日的衣裳,我們潁川陳氏,可不能輸給會稽王家。」玉卮等人都十分適應自己的新身份,下頜微抬,眼波微轉,貴女驕矜十足。
「阿兄,聽六郎說,這次浪蕩子也頗多,司馬家也有人來,不若干脆讓今昭做貴妾,也省得麻煩——你殺尋常浪蕩子無妨,殺了司馬家的人,這五十年你就不能再來了,與六郎永訣,我可是會傷心的。」華練半躺在榻上,看著玉卮翻衣裳。
貴妾?!什麼鬼?!今昭嚇得簪子都掉在地上。
「若是貴妾,便不能隨意開口討要了。」玉卮笑眯眯地解釋,此前四處遊玩時,在梁時一位貴公子向陳清平討要今昭這個姬妾,被陳清平一劍殺了,今昭那會兒才知道,原來這魏晉時期的姬妾,跟面巾紙一樣,說要就要,說給就給,若不是除了貴女之外的女子,竟然全無活路,而貧家寒族的男兒,若有些顏色,也都往貴人床上爬,這竟然是一種公開的舉士納才的方法!
那幹嘛不一開始也讓我當陳家女郎啊!我比玉卮眼睛還大啊!
今昭掩面。
「不可。」陳清平起身。
今昭鬆了一口氣。
華練扶額:「你啊,換做尋常的小姑子,一定會微苦——難道我連做你貴妾還不夠格嗎?」
今昭茫然:「啊?應該這樣想嗎?」
玉卮也無語。
陳清平看著三人,半晌才說:「哪怕假扮,妾之名頭,也是羞辱。」
玉卮十分感動地看著陳清平,又看了看華練:「也是啊,阿姐,讓你扮作房東大人的小妾,你也不樂意吧。」
這下換做華練茫然:「是嗎?我扮過啊,還扮過通房丫頭和孌童。」
「……」這下換做今昭扶額。
「算了,貴妾也算是內宅女子,隨意出去也很麻煩,就這樣吧。」華練擺擺手,「有乘姬珠玉在前,浪蕩子也不至於看上今昭吧。」
「乘姬是男的啊!」今昭想到那比女人更女人的乘黃,無語哽咽。
「那又怎樣嘛。」華練隨意指了一件衣服,「這個就給乘姬好了。」
王操之的宴請,設在郊外楓林之中,此時秋涼,已然不適合袚褉,然臨楓看艷恰是時節,王家六郎的宴席,自不會有人缺席,更何況有清平君親自操刀庖制。
王家公卿貴族,吃飯自然不能隨隨便便,可若是尋常飲食譬如金齏玉鱠之類,也不能滿足王謐之的要求。而此時盛行的胡食和此時發達起來的炒菜,更不可能入了「王與馬共天下」的王家公子的眼。
原本今昭很是替自家男神為難,不料男神只是準備了家常飲食,也不知道,走的是神馬路子。
倒是今日的衣著扮相,著實下了功夫,陳周兩家兄妹,皆是雲色的衣衫,這種質地輕軟細柔的蠶麻相間的布料喚作雲布,因為九蠶一麻,於飄逸中有隱隱風骨,是時下流行的貴重布料。身後僕役侍婢,皆是淺蒼素衣,彷彿人影。這樣衣雲藏影而來,倒顯得那些呼仆喚婢坐著八人抬椅的世家公子,格外嬌怯無能。
說起來今昭對這些日子見到的魏晉時期的飲食風貌,是隱約有些不屑的。
固然有頂尖饕客嘗嘗菜肴便知柴薪的年份,也有人僅看看羽毛便知這雉雞生性喜靜貪涼,但大多數所謂的貴族士大夫,還是僅僅流於表面,追求過分精細珍奇,甚至她曾見一位備受推崇的名廚,為了切一盤魚膾,每一刀都極盡繁複,恨不得下每刀之前先來一套降龍十八掌,而切出的魚膾,也不過爾爾,遠不能與朱師傅和陳清平那薄如蟬翼的手法相提並論。更不要說還有石崇那種沒文化的敗家子兒,用豆粉做羹湯來充精工細磨,只是為了炫目虛榮。不過今昭還是十分佩服昔年看過的小說,那些穿越到魏晉南北朝開火鍋店的姑娘們是真的猛士,這種吃起來淋湯帶水麻辣襲人濃油赤醬的快美爽銳的食物,在魏晉這種極重視風雅舉止的時代,是死也賣不出去的。
「不必糾結。」陳清平四平八穩地擺著廚具。
今昭看著男神氣定神閑,不由得提醒:「王八郎說了,他請的不僅有王家子弟,還有不少高門中人。」
陳清平頭也沒抬:「真名士自風流,剩下的不必理會。」說著,便如平時一樣,意態悠閑餘裕地料理起來,由得王家的侍婢將成品一一端出。
菜一走完,便有人耐不住相互詢問,只因這時候風氣奢靡,動輒便珍饈佳肴堆疊成山,貴族之間爭先比拼菜色豪華,食材珍奇,浪費數多,像這種坐下來以後不過三五道尋常菜肴,一碗野菜魚羹的,實在千百宴才有一見。
眾人瞧了瞧那湯餅,湯水清澈,面色白雪,連片翠葉也無相稱;那五味肉脯,孤零零團於盤中;那魚膾玉玉疊疊,也沒有醬齏來配;那果酪也只有三四塊兒,也沒個造型;那白魚蒓菜羹,更是白的白青的青。
王操之轉眼看了看面對眾人議問,神色如常列席其間的陳清平,莞爾一笑:「清平君今日,必有高見。」
「湯餅好面,應塵飛白雪,銀裝素裹,無須煙柳來稱;肉脯五味如人生,酸甜自知,無人可替,更不許赤醬來扶;刀若快如白駒,不過半分匠氣,魚肉天然鮮美,何必手法繁複;酪入口即溶,何曾見漿汁有形?至於那羹,世間好女最美之時,難道不是青絲雪背,玉態陳橫,非要裹上胭脂水粉,綾羅綢緞?」陳清平面色無波,語音涼涼,好似冰落入水。跟著陳清平來湊熱鬧長見識的今昭廢了好大的勁兒,才把滿腹笑意忍下去。
陳清平這番話,給她譯成白話就是——你們說好湯餅是塵飛白雪,那你家下雪時還花紅柳綠的?肉脯五種味道號稱人生五味,那人生就是自己過自己的,好不好自己知道,難道還能三五十人一起抱團活?切魚要是下刀極快,刀的鐵味兒沾不到魚肉上,自然帶不起腥味,不必蘸醬。而美人,當然是卸妝后脫光了還美才是真的美,整容能算?
這話一出口,王操之大笑擊掌,便有王獻之、王徽之等人高贊,王家的頂尖兒人物都這麼說了,旁人再嫌棄簡樸,只能流於俗物,自然也呵呵地跟著贊起來。
這是個名士效應的時代,也是個高調的時代,此時陳清平這樣的名門後裔說出這種滿是嘲諷的話來,不僅不會激怒別人,反而會被認為是長於清談,見識獨到,自有一番不拘泥於凡塵俗世的高華。
尤其他今天一襲雲衣,而這會兒料理了菜食,也依舊不染纖塵。這種流雲若雪,峨冠博帶的打扮,配上他白皙清冽的眉目,頎長挺拔的身形,目中無人,淡然冷漠的氣質,惜字如金又一陣見血的談吐,簡直不能更適合。
「你這樣的高冷毒舌,還真適合活在這裡。」今昭從牙縫兒里嘀咕。
陳清平看了看今昭,答了一句:「看臉。」
王操之笑吟吟地湊過來:「清平君,不是還有一道海肚?」
海肚便是海膽,會稽無海,因而這新鮮海肚也算名貴。
今昭鬆了一口氣,到底陳清平不至於徹底用一桌子家常菜,來跟時下的豪奢唱反調。
陳清平示意僕役們抬上那一水籠海肚,猸婢們在宴席中央擺上了七個玲瓏盤鼓,著蔥色舞衣的乘黃乘姬穿著特製的木尖兒舞履,泥塑一般定定站在盤鼓旁。
陳清平拿著一把尖刀,刀柄在案上磕了一下。
這一聲好像口令,乘姬跳上了盤鼓,身姿搖擺,錯步鞋鼓相擊,時而敲在鼓圍,時而落在鼓面,發出邦邦咚咚的清脆樂聲。隨著這鼓點,陳清平也拿起尖刀旋入海肚,挑出肚腸,留下海膽黃,淋了青鹽梅鹵,刀柄又是重重一磕,那澆汁兒便混溶進海膽黃兒里,新鮮地被端去給食客。
今昭是吃過海膽黃兒的,自然知道那入口滑膩輕軟,回味清甜的美味,然而此刻陳清平下刀的節奏,磕刀的響聲,都與乘姬的盤鼓舞鼓點相協,配上他冷麵長指,雲色翻飛,別有一番歌舞般的美感。
最後一隻海肚剖好,刀柄重頓,乘姬的舞步也驟然急停,隨著鼓音尾落,又像是泥塑一般,紋絲不動。
許久,王操之的聲音清潤傳來:「且不論吾輩所評,就看那與清平君朝夕相對的沐姬眼波水水,面色酡紅,便知清平君風采,不熟持劍而舞的遊俠啊。」
呸!遊俠里還有郭靖洪七公!哪有我男神帥!我男神,怎麼著也是西門吹雪歐陽克!最次,那也是慕容復!
等等。
今昭沉思。
後面兩個,好像不是好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