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回北陵井深鑿不到,我與廚子解戰袍
這裡是夢境。
那一開口便得罪人的春水樓樓主說過,夢境叫做六合,亦是一片天地寰宇,存於人心,生於人慾。
若這一片夢境是欲,他要該如何傾訴,這天地的亘古斑駁,永生寂寞。
從他記事起,他便時不時會做這個夢。
夢裡沙礫如海,與那碧色蒼天相連之處,有一片小小綠洲,似乎怎麼走,也走不到那裡去。
在這夢裡,他一直在奔向那片綠洲,可多少年過去,從未抵達。
年幼時懵懂無知,在這孤獨夢裡啼哭,年少時滿腹心事,在這孤獨夢裡傾訴,年青時苦心經營,在這孤獨夢裡療傷。
他曾探究這夢境是否另有玄機,然而除了那片未知的綠洲,便只有碧海金沙,蒼茫無際。他也曾請出能釋夢探幽的春水樓樓主解夢,卻被告知他夢境晦暗,內含玄機,並非萃夢師能夠足履跡及。他甚至鑽研佛道玄學,皈依大師神祇,只求一個答案,卻佛無應,道無回,玄機不破,神秘無極。
於是這孤獨夢境,這遙遠綠洲,便好像一年之中的雨,不知所期,他怕,他盼,他愛,他怨,他馳往他好奇。
而今這綠洲,竟然近在眼前,他已經看見野野芳草,樹木蔥蘢,有泉水叮咚之聲,彷彿在召喚一個沙漠中的行者乾涸的心靈。
他無法抵擋這種誘惑。
穿過綠意枝頭,穿過藤蘿幽幽,在二十多年後夢中鬱郁獨行之後,他終於抵達這片綠洲,掬起了一捧清澈沁涼的泉水。
泉,地精山秀之水,益五臟,清肺胃,生津止渴,滌魂濯魄。
這泉水之甘美,勝過人間佳釀,清而不寡,涼而不冰,冽而醇美,甜而舒明。
一瞬間無數次夢裡徹骨的孤獨都在這一捧泉水裡洗去,名滿三吾的郗嘉賓,在這一刻淚流滿面。
忽而有篤篤之聲傳來,郗超循聲望去,卻是一位素衣好女,著木屐捧瓶而來,見了泉水邊的郗超,淡淡莞爾:「你來了。」
那神情語氣,彷彿這綠洲從未神秘,不過是郗超日日所歸之地,便如他的卧房他的床榻他的案幾,親切隨意,而這女子也如此親切熟悉,宛若他的妻。
恍惚間郗超覺得,他的妻子便是如此,清心玉映,腰如折柳,眉目間流轉著一股驕傲,似乎這世間非所願者絕不俯就,為所願者,赴湯蹈火亦在所不惜。
便如這泉水,看似溫柔寬容,實則不容一絲塵埃,清澈見底,色凈苔鮮,石激雲懸。
又恍惚間,那女子寬衣入睡,用陶土瓶子取水濯發,回頭神態天然:「幫我挽一挽,我不想皂液沾在頭髮里。」
郗超被那聲音誘惑,步入水中,掬起那頭長發,手腕翻轉,挽在鬢間,卻不知為何見她神色淡然,心中卻有嬌嗔抱怨——這獃子,挽個頭髮跟挽韁繩一樣大力——我又不是你的馬。
郗超不僅莞爾,這丫頭啊,雖然總是心口不一,但這心口不一卻總是這樣惹人發笑,有與外表不相符合的嬌憨可愛。
這神思一瞬,讓郗超微微發愣。
是這樣么?是吧,這女子外表有些清高難近,心思卻活潑俏辣——她原本是這樣的嗎?他為何知道,這頗有無奈的感覺,為何又如此熟悉?
忽而他低頭,發現他的手已經握住了那一折柔柳,那柳枝逶迤石上,泉水被帶起一串雲霧來。
似乎原本就該如此。
於是那綠洲之心,美人如泉,良人如竹,有泉暖暖津流竹樹,脈亂山川,扣玉聲聲婉轉叮鈴,含風陣陣吟哦不散。於是太液並歸池上,雲陽薄出青虹,潺潺湲湲,那旅人終是歸去所歸,融入那神秘而為所期盼的綠洲之中。
原本就該如此。
晨曦之中,郗超睜開眼睛,第一次,他埋怨這夢境,太早醒。
「你醒了。」有人聲如泉,清澈入耳。
背對他妝鏡的女子轉頭,淡淡莞爾,又補了一句:「你今日醒的晚。」
正是那夢中女子。
玉卮。
陳家嫡女,他的貴妾。
郗超不知為何,鬆了一口氣。
還好只是夢,還好不是夢。
這邊廂郗超神思已經百轉千回,那邊廂玉卮有些煩悶,雖然夢裡施展春水樓樓主雲彌之那廝教導的幻術,但畢竟還需在六合之中身體接觸,耳鬢廝磨。
按照清平館眾人努力安利的說法,做夢嘛,不妨奔放一點,尤其郗超也好,廚子也罷,外表氣度性格都是按照玉卮的理想型打版造的一樣,論起來玉卮不吃虧,可昨夜洞房花燭,今日一早,她心裡怎麼想怎麼覺得彆扭。
如果那不是夢,如果那是真的,如果那是——這一場春色夢幻后,玉卮猛然驚覺,她竟然後悔,後悔這一幕竟然不是在那種情況——那種情況——兩情相悅!
竟然是郗超,不是朱能垣,不是——大風之神南喬!
「你,還好吧?」郗超已經恢復神智,語意溫柔。
玉卮心頭髮苦,他到底不是那人,若是那人,此刻必定笑吟吟優雅剝開衣襟:「你還好吧?我可還沒好呢。」
啪。
玉卮將梳子扣在了梳妝台前,眼睛一眯,氣勢很足,她剛要開口,卻聽外屋侍婢柔柔來報,提醒玉卮,前去給正室周馬頭行禮了。
不提還好,一提這檔子宅斗的破事兒,玉卮更是心火竄竄,燎得人類之中腹黑的翹楚郗超心裡都有些發毛——緣何好端端美嬌嬌,一夜春宵,醒來后竟是一身殺氣?
「主子,上頭那命令,您得快些動身,這一路是老樣子,還是帶著這一位?」貼身侍奉的僮兒。
郗超沉吟一下,突然一笑,風流顯盡:「上頭不同,我們自然也不一樣了。」
僮兒瞧著那笑意,突然覺得周身發寒,司馬家又有誰,要跟著倒霉了?
對於目前這個境況,玉卮還是很熟悉的。
郗超雖然不好漁色,可也不是真的出了家,親朋好友瞧他數年無子,自然會送他愛妾美姬,因此如是圍觀者亦有幾近十人,唯獨一人端坐,容顏美艷,神態張揚,橫眉冷眼瞧著玉卮,正是郗超正室,周馬頭。身後美人侍奉,做妾打扮,一臉淚妝,皎皎欲泣。
沒頭腦和不高興。
這是玉卮給郗超的正妻和最有地位的妾的評價。
而後轉頭再看,扮相玲瓏富貴者兩人,一人嫵媚,眉目勾魂,一人清秀,眼神無辜。
狐狸精和綠茶婊。
玉卮懶得應付,本想移步一旁,讓幺蛾子登場,可一股子若有似無的氣息卻止住她的怠慢懶散。那股子氣息帶著一種特殊的迷幻之意,那種迷幻氣息,玉卮十分熟悉,畢竟最近伺候清平館諸位的,是六合來的僕役,而時常與他們把酒言歡的,是六合最神奇的生物之一乘黃。
郗超的內宅里,怎麼會有六合生物的氣息?難道這裡哪一位也是同道中人?
玉卮的眸光掃過一眾各色女子,她混八荒界也有這麼多年,又師從最強女神西王母多年,總不至於瞧不出人與妖。
這些沒頭腦不高興狐狸精綠茶婊,都是如假包換的人類女子,而且還很有兩個印堂發黑,估計活不太長了。
那這種神異的六合氣息是從何而來的?
現在的郗超可不是以前的郗超,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嗯,也就順便把風神大人給交代了。
「大膽!還不行禮奉茶!」周馬頭一聲令玉卮回魂。
玉卮嘴角一歪,這一位倒是個好相處的,什麼都擺在臉上。她雖然不願給一個區區人類的驕縱女子行禮,可想想廚子的安危,不過就是個禮么。
摸了摸鬢間的檀木鳳凰,玉卮盈盈拜下,眼波一轉,便有大風驟起,吹得人仰裙飛,釵橫鬢亂。
玉卮本來打算趁著這時候把這個禮混過去,然而風迷人眼的一瞬間,玉卮愕然發現,她面前的周馬頭,腹內竟有什麼蠢蠢欲動!
那絕不是一個孩子!
「阿姐!」玉卮退了一步叫道。
一個白影閃現,周圍風也好人也罷,統統定格,時間在這個時候凝固。
陳輝卿轉臉看了看玉卮,蛇精華練從他的襟口裡滑出來,落在地上,盯著周馬頭看了半晌,嘆了一口氣:「晚了。」
玉卮皺眉,指著周馬頭:「那到底是什麼?」以她看來,周馬頭腹中有一個黑影在蠕動,黑影周圍還有一些白影,絲絲縷縷,不知為何。
陳輝卿抬起手,動了動指頭,周馬頭的腹部突然變得透明可見,肌理血脈,生機勃勃,而那團黑影,竟然是一隻吐絲的蜘蛛!那蜘蛛沒有眼睛,兀自吐絲結網,那網緊緊纏繞著周馬頭的五臟六腑,好像一層白色的蟬衣。
「愛欲不得,貪念執著,謂之痴心。其實痴心不過是一種生物的諧音罷了。」華練噝噝盤到陳輝卿的肩頭,「魑魅魍魎之魑,於六合之中,是一種魔性的動物,以人的情緣為食,叫做魑心。其實這種生物差不多每個人身體里都曾寄宿過一兩隻,每當你想起自己的情緣為之傷感,那種心臟揪緊的感覺,便是魑心的網縛住了你的心,只是有人懂得放手,因此自己的心獲得自由,有人偏偏愈加執念,便養肥了魑心,最終不過是作繭自縛,心思纏繞到窒息病死。」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不過是一種魔蟲的食料,苦了自己,滋養了它。
到頭來不肯放棄的,究竟是求之不得的情緣,還是不甘心的自己?
「這是沒辦法的,六合之中的生物,多涉神思,這就像哪怕科技發達的新紀元里,精神類疾病也多半無解,魑心無法祛除,除非她自己懂得饒恕自己。」華練憐憫地看了看玉卮,「這女人養得蜘蛛比孩子還大,蛛絲有毒,束縛自己的同時,也會傷害對方,所以郗超這輩子,都別想有孩子了。這份壓力,以後只怕你也要承受。嘖嘖,二十年,難道你對廚子是真愛?」
「我……不知。」玉卮突然這樣回答,「阿姐,我委實不知。」
華練愕然看著玉卮,半晌,吐著舌頭鑽進自己的「被窩」:「罷了罷了,你們小兒女情態,談個戀愛五百年,算個毛線。我只與你說,他的事兒你瞧著樂呵呵的那叫哥們,他的事兒你瞧著眼淚汪汪的比大姨媽還疼,那才叫姦情!」
瞧著華練和她的「被窩」揚長而去,玉卮苦笑一下,又微微有些憐憫地看了看周馬頭,這位在郗超死後不願改嫁,只求死能同穴的女子,也許是這個院子里,此時此刻所有的女子之中,對郗超,最為真心之人。
因為這份真心,玉卮不會再去計較可以預見她帶來的那些刁難與煩憂。
我付出一天時間去保護一個人,而你,付出的卻是一生。
有風從山間吹過,潭邊大石上,華練赤腳而立,面無表情地看著潭水漣漪之中冒出頭來的陳輝卿。從玉卮哪裡回來,陳輝卿便停在了這潭水旁,反反覆復,上上下下,時而深入水中,時而露出水面。
這潭水並非尋常的山間潭泉,而是雲上九野的桃花潭,月亮之母常曦在這潭水裡為她的十二個女兒洗澡,因此這潭水據說有一種神力,能作用於六合,滌盪去六合的神異,打個比方,像是周馬頭那種情況,給這潭水灌一壺,也就好了。不過以人類的體質,這一壺下去,小命也就沒了。
陳輝卿自然不會死,否則也不能在這水池裡折騰了半個時辰。
「莫非,你也想洗去你的痴心么?」華練看著陳輝卿終於從水裡出來,躺在岸邊的銀沙上大口喘氣。她難得沒有一絲表情,因此本就不擅長讀懂人心的陳輝卿,更是揣摸不到她此時此刻的心意。
沒有表情的華練,其實看上去有點難以接近,帶著一種抽刀拍面的凜冽,和高高在上的俾睨。
「可惜這世間那些規矩,那些所謂的物理定律,對我們倆是不適用的。」華練微微抬起下巴,「儘管我多希望,我並不是我倆之中的一人。」
這話說得更為複雜而飽有深意,陳輝卿一臉茫然,偏著頭看著華練問:「為什麼?」
為什麼,你不希望你是你自己。
「太過自由,便令人惶恐。」華練回答。
「我不明白,我沒有魑心么?」陳輝卿的回應,與華練的話簡直風馬牛不相及。
華練微微動了動嘴角:「你沒有,我也沒有,只有我們,沒有,也不能有。」
「那我白洗了。」陳輝卿甩了甩頭,甩掉頭髮上的水,他深吸一口氣,便有暖黃光暈籠在周身,蒸騰掉身上的水汽。
「啥?」華練也茫然了。
「我以為我有毒。」陳輝卿回答。
「……」華練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這傢伙說的是,那魑心蛛絲有毒,束縛自己,也傷害對方,所以郗超沒有子嗣。
「噗哈哈哈哈哈哈——」華練忍不住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她就笑不出來了,最後,她甚至轉過身,仰頭望著永遠萬里無雲的九野天際。
情深不壽。
這話,對於存在於規律之外的他們,是否適用?
良久,華練轉過臉來,笑眯眯地舔了舔嘴唇:「卿卿,天氣如此之好,比如你我來一發野合?」
陳輝卿定定地看著華練眼角,咧嘴,笑,乾脆地回答:「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