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回鱸肥菰脆調羹美,一夢千年憶還鄉
「好么,一共這麼兩個半人,倒是睡倒了仨。」老宋撇著嘴把門帶上,裡面鬼王姬「栩栩如生」地睡著,瞧那深睡好酣的寧靜,和前幾天被他們丟到奉天去的青婀黃少,不差毫分。
說起了青婀黃少,衛玠倒是去搖了個電話給沈鮮衣問問情況,接電話的是遼哥兒阿寧,那爽朗性子,倒是一抬口便爆了大新聞,倆人醒了。沈鮮衣給買了票,大連港一路走海船到上海去,已經上路了,掐算時間,將有個一兩天就到了。
便是衛玠,對此也十分無語:「阿寧,這麼大的事情,為何不早說。」
阿寧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定盤星出了點兒岔子,我給保著,一時就忘了。」
衛玠一聽「定盤星」三個字,也沒了二話,到底這三個字的分量,是毀天滅地級的,出事兒了歲時十二族全力救護,也是正常。
通過陳夙珩的關係查了查,青婀和黃少搭乘的那條船,應是今日下午就到,正巧回來收拾洗漱,便是晚飯。陳清平一時湊不夠手多珍奇的食材,便乾脆一早和老宋朱師傅三人去買菜,打算湊些滬上名菜,接風洗塵。譬如蝦子烏參、八寶鴨、松鼠魚、金銀蹄、油爆蝦、油燜筍、腌篤鮮、糖醋小排、咕老肉,甚至炒螺絲,又有幾道諸如珍寶蟹、紅酒小羊排、烤銀鱈魚、天婦羅拼盤、重揚物等泊來又稍微本土化的滬牌洋菜,更是拖賴陳家面子,搞來了松江四鰓鱸。這種從古至今都有江南第一魚之稱,軼聞傳說無數的美味,就算是陳清平,也是頭一次見到。
傳說,嗯,按照朱師傅科普的典故,松江四鰓鱸本來是松江秀野橋下尋常魚類,因為仙師呂洞賓手欠,給人家畫了倆紅圈圈點綴,後來這魚就長跑偏了,這種鹹水生淡水長的洄遊型魚類,按照李時珍的說法——補五臟,益筋骨,和腸胃,益肝腎,治水氣,安胎補中,多食宜人——是貴族百姓都迷信的可以延年益壽的好食材。
朱師傅袖著手瞧著幾條稀罕的魚兒,冒了一句:「這可是演義里曹孟德愛吃的名物。」
陳清平正拿了一根筷子掏魚腸,聽了這話,怔了一怔:「應該去當地吃。」所謂當地,就是曹孟德的那時候。朱師傅聽了這話一笑:「那要先請人修清平館了。」旁邊擇蒓菜的今昭一臉納罕:「清平館怎麼修?」朱師傅笑笑:「清平館到底是輝卿的法器,既然是法器,自然能修,只看有沒有人會修。」
今昭想了想陳輝卿連個電腦都要去紐約的店裡修,對他的維修技能絕望了。
大半天過去,食材也料理得妥當,只等青黃二人一下船便開始埋鍋造飯。陳輝卿帶著輝騰、陳夙蕙去接,分明是下午到,一過早上就出門了,陳夙蕙笑顏如花:「逛逛去。」
傍晚頭上青婀炸彈一樣撞進今昭懷裡,咬著牙小聲說:「我不在這會兒,你有什麼新進展沒?」
今昭眼圈一紅:「這句話讓我意識到,果然特么的是你啊。」
又時間兩人收拾停當,擺開了席面,一流水的滬上名菜一道道端來,那松江四鰓鱸做了四吃:雪片玉膾、小舟過河、八寶鍋子、蒓鱸之思。
雪片玉膾,顧名思義,是生魚片。是四吃里第一道擺上來的,鋪在白瓷盤子里,薄如蟬翼,色如凝雪。眾人都按照朱師傅的示範,先用淡茶漱口,就怕吃不到這個鮮味。鮮!果然是鮮!便是吃遍名物的清平館眾人和見多識廣的陳家姐弟,也一入口便驚了。松江四鰓鱸本來便以肉甜而雪白,味純而鮮甜得名。便是沒有沾取任何汁料,也能覺得滿口豐腴,嫩滑柔膩,不僅沒有一絲魚腥味兒,反而津甜回甘;
小舟過河,是鹹湯汆魚柳,取的是翼尾附近的魚肉,稍微漿打成滑,汆入火腿煮出來的鹹湯里,比之剛才的雪片玉膾,多了鹹味兒,吃出了這魚肉與鹹湯混合后帶出來的淳味;
八寶鍋子,則是用雞片、鴨片、鮮蝦片、牛片、豬片、羊片、火腿片、菌片八種,與魚片做了火鍋,吃的時候先頭八寶片子入水,一熟也不撈,單純吃個湯頭鮮味,再入魚片,魚片入水白彈,純鮮本色染了諸般食材的味道,層層疊疊,那八寶的片湯在輔佐了魚片后還可以拿來下龍鬚面,別人還好,黃少卿倒像是餓壞了,吃了三海碗;
蒓鱸之思,則是去了魚腸的魚與蒓菜做湯,蒓菜本有千里之蒓江南之味的美譽,與四鰓鱸這樣的鮮味做湯,有種水風輕晚霞明的悠閑味道,彷彿一閉眼便是十里水鄉,船篷蕩蕩。
「還真的別說,睡了這麼些天,我以為舌頭都僵了,沒想到一下口就讓四鰓鱸給叫醒了!」青婀吃的香甜,連咕老肉這樣她平時的愛物都沒顧上臨幸。
黃少卿則更誇張,雖然他平素是辦差忙碌,習武之人,已經夠粗豪,但到底也是名門之子,不至於吃的太放浪形骸,可是今天他簡直像是餓死鬼投胎,估計隨便去城隍廟拉一個乞丐,也就是這種吃法吃相吃量。
今昭正在喝魚湯,忍不住看著黃少卿也不嫌燙,把一碗湯都倒進嘴裡。
忽然她眼前一晃,友朋高坐的席面,變成了無邊無際的雪山。
今昭目瞪口呆地站著,這是黃少卿的記憶?
連綿的雪山,荒蕪的林場,裡面有一種極其可怕的三眼怪物,無所不食,大約是這怪物的緣故,這連綿千里的林海雪原,竟然除了怪物之外,也就湖澤里能有點小魚小蝦米。
黃少卿坐在湖邊,一邊警惕著周圍的情況,一邊啃著一條生魚,那魚還在微微抽搐,血沿著黃少卿的嘴角流出。他似乎是極擔心被那三眼怪物襲擊,恨不得把整條魚直接吞進去;
忽而情景又變了,不再是雪山,而是荒涼冰原,藍白色的視野里,黃少卿嘗試著生火,卻因為沒有柴薪和環境太冷而失敗,他只能拖著一隻比北極熊還大的白毛怪熊,在漫漫冰原里行走,困了便依偎進白毛里睡覺,餓了便沿著上一頓啃出來的口子,繼續茹毛飲血;
又是烈烈沙漠,黃少卿平時鎮神殺鬼的一身功夫,在黃金色的沙漠起伏,只為了掘開一株看似旱死的植物根部可能貯藏的水,又或者為了一隻沙蛇那身上的幾兩肉;
又是密密森林,有毛四腳的動物幾乎沒有,蜈蚣蜘蛛卻大過人,然而蜘蛛的肉厚,似乎比起蜈蚣,更能得到黃少卿的偏愛;
又是海上,又是河邊,又是沼澤,又是洞穴,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今昭直覺有好多年了,黃少卿才找到了人跡,於是村莊里的農飯也吃過,小鎮上的廟素也嘗過,那風物與這邊相類的世界,擁有奇異幻想的存在規則,今昭只看記憶的片段隨著各色飲食閃過,從一城到一城,從一國到一國。黃少卿他在一城裡做保鏢,押鏢護鏢直到老鏢主死去他的兒子當了鏢主;他也在一國里成為將軍,輔佐君王征戰,掃平周邊數個國家,一時一統;
他有至交好友,一同斗劫匪,戰綠林,也有伯樂名君,並肩掃天下,統六國,更有痴心的女俠,高貴的公主,甚至神權之上之地的女巫,為了他寧可一生不嫁,純心思慕。
城城國國,他經歷無數,人人事事,他遇見許多,但每一個,都不能阻止他的腳步,每一個,都是為了更靠近一件事情:
離開。
離開六合。
今昭甚至能聽見六合里的黃少卿心裡那焦灼的嘶喊的聲音:
離開,離開六合,帶著她,離開六合。
萬水千山,紅塵萬丈,一整個恢弘而玄妙,壯美而遼闊的世界都不能留住他的腳步,他永遠只是一個過客,一個旅者。
他旅途的終點,只是,離開。
今昭閉上眼睛,想哭。
這段記憶,從頭到尾,以她作為太歲的直覺估算,不少於,一千年。
黃少卿獨自一人,在六合之中,為了離開,努力了一千年,最終成功,找到神山大巫。
神山大巫垂暮的聲音問:「如許經年,你已是夢境之人,你在夢境經過的時間,是你在梵境所經歷的一半,且是你在梵境經歷的成年後那一半,兩者其實並沒有相差太多。你為何不留下?」
「我和人約好了,要一起離開。」黃少卿不假思索地回答,正如他不假思索地答應過。
神山大巫嘆氣,施法。
醒來。
醒來后兩個人都是立刻起身,青婀看了看房間里的黃曆和鐘錶,活動著身體:「哎呦!快一個月了!你這出來夠慢的。」
黃少卿咧嘴笑:「是挺慢的。」
「你怎麼了?」陳清平用食指敲了敲她的耳垂。
今昭一震,這才從那段令她蕩氣迴腸的記憶之中醒來。
對面的青婀正在和玉卮蔓藍講她是如何在六合翡翠澤旁醒來恢復記憶,又是如何化作青鳥本體,沉睡在黃少卿體內,助他恢復法力——「天啊想想我已經快一個月都在睡沒吃到什麼好東西了。」青婀說完,又塞了一筷子的玉膾進嘴。
今昭轉臉看著狼吞虎咽不發一言的黃少卿,開口:「青婀,吃完飯,你給我滾到我房間,我有事情和你說。」
大概是今昭從未如此嚴肅,簡直是一臉肅殺,大家都嚇了一跳。
太歲放下筷子,極其沉冷地重複,強調:「吃完飯立刻過來,不然從今往後,你不要指望我再理你。」
夜光潺潺,月色凝冼。
玉卮和蔓藍都沉默站在花園子里,也不管那一院子的魑魅魍魎,然而大約是氣氛太沉重,大約是仙家女兒們氣質太超然,這一刻竟然沒有什麼髒東西敢近前。
「哭累了就睡了,還真是老樣子。」蔓藍嘆了一口氣。
玉卮也嘆氣,仰頭,大抵是想起了孽鏡童子那兩千年道行:「然而知道歸知道,還是不能勉強的。」
今昭表情肅穆,面容在月色下隱有一番歷經風雨後的沉煉高華:「總要知道,若連知道都不知道,那便是極大的辜負了。」
三個姑娘家面面相覷,半晌,還是蔓藍先開了口子,搓著手:「不行,我要助攻!」
玉卮也湊過頭來:「你說青婀的生男恐懼症在黃少卿身上也沒事,不湊CP太浪費了。趕緊的,想辦法!」
今昭仰頭,握拳:「青婀羞澀,黃少卿傳統,乾脆,生米煮熟飯。」
蔓藍舉手:「熟了以後,我負責通知黃夫人。」
玉卮豎拇指:「點贊,就這麼辦。」
朱師傅溫文爾雅的聲音突然冒出來:「算我一個。」
眾女將一回頭,男將們除了黃少卿也紛紛出現,利白薩振臂低呼:「顫抖吧!CP狗們!青黃CP應援團今兒成立了!」
玉卮轉頭問朱師傅:「男主角呢?」
酒吞童子閑閑彈著指甲:「我勸了點酒,灌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