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回花謝花開花滿天,今日葬花無人憐
上海的社交圈子,因著一條小道消息,炸了窩。
千金貴婿陳夙珩,有女朋友了,不是別人,卻是一個小家碧玉,家裡只有一位老媽媽伺候的單薄人家。兩人是洋行一同供職的,這位顧家碧蓉,近水樓台先得月,到羨煞旁人。
准弟妹上門,陳夙蕙自然是忙活的,張羅食材,預訂點心酒水,陳清平一反常態,極是不願意上灶的,陳夙蕙少不得又請了廖師傅出山,加上從前蘇州得月樓退下來的一位女師傅,務必要求這次家宴盡善盡美,賓主得意。
松江四鰓魚又陶登了來,參鮑燕翅也是備足,從雲南弄來的各色菌子也搶了眼,又請了一位好嗓子月月紅來唱,只說那顧碧蓉,是喜愛曹雪芹的詞的。
倒是玉卮撇嘴:「在這種好日子裡唱什麼《好了歌》、《葬花吟》也沒什麼意思。」
朱師傅微笑:「說不定是我們陳家阿弟的心聲呢。」
上午日頭一正,陳夙珩便去接顧碧蓉,一個鍾轉回,手裡卻是提了點心水果,瞧著是顧碧蓉的身價買得起的那種,不見得有人會吃,但好歹也一份實在心意,可惜在場的人都知道,那必定也不是顧碧蓉買的。因為這個顧小姐,委實不像是會交際應酬的。而除了陳夙蕙並陳家的家僕,也不會有別的人以為這個顧碧蓉,真的還是那個顧碧蓉。
老元的毛猴不能無孔不入,不過零零碎碎的消息看,這個顧碧蓉在那次生日派對之後,應該便是被雀舌給附體了。附體之後這廝先去做了仙游宮的花魁,屠戮了一地人命,又去租界挖陣眼,再來陳家踩點兒,很是忙碌。這一番折騰回來,只怕就在今晚。
既然是今晚,那好酒好菜還是要先吃的,家常菜桌子上根本就沒有,最簡素的也是一道蟬翼黃瓜,那澆汁兒還是明蝦蝦腦兒敲的。今昭嘀咕了一句又不是斷頭飯這麼奢侈,還沒說完,大腿肉一疼,驚恐萬狀抬起頭,陳清平若無其事在喝貝母湯。
一道道菜流水一般堆上來,僕役幫傭忙的腳不沾地,今昭不知道這算是什麼安排。若是知道今晚會有大事,這些僕役豈不是都要填了人命?
宴到一般來了酒,水陸鮮葷也紛紛上了來,這邊一盤蟹黃腦子,那邊一盤香薰段鱔,雲林鵝武仙雞徐鴨宋翅灼八塊珍珠團,更是不要錢一樣端上來,絲毫不考慮吃不吃得完。便是連宋皇宴飲和路易十四宴飲都見識過的今昭,也覺得今兒有點大。
尤其廖師傅一道全羊,整羊是烤的沒錯,然只有八分火候,隨著他眼花繚亂的刀工片下來,還要用手邊四五個小爐眼兒,或灼或焯或炸或拌,沒有一盤子的羊肉是一樣口味做法的,最後原樣烤味吃的,不過是兩條小後腿兒,而胸蒸了腹燎了心炒了腰子也爆了鍋了,剩下架子,還是要燒湯去。
顧碧蓉瞅著那羊骨頭架子,也沒露出什麼特別的表情來,倒是那盤子火燎心片兒,吃的很得趣,汁水微微流出一點,墜在嘴唇,今昭一瞧那光景,就覺得吃不下去飯了。玉卮趁機招呼女眷們去玩耍,離了席說去聽月月紅唱曲子。這位新晉躥紅的優伶,有一把頗為清甜澄澈的好嗓子,單說這唱音,竟然還有幾分像華練。
月月紅在那邊屋子清唱起:「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綉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那邊唱著,這邊也有廚下的人端了茶酒,又撤了一些空盤殘羹。
餘下的席面上男人們觥籌交錯,盤子里的腿子心肝還沒吃完。
全羊過後,陳夙珩親自起身說廖師傅年紀大了,快些回去歇著才好,便差了人送。今昭琢磨著陳夙珩應該是什麼都知道,這麼一手,恐怕也是風眼起陣的意思了。
烏木銀頭的筷子落在瓷盤裡,有清脆的聲響,外面的天光已經暗下去,隱隱有紅粉之色,在外面發光。香蜜椒皮乳豬肉散發著馝馞香氣,陳夙蕙很熱情地勸:「多吃點,這個涼了就不好吃了。」
顧碧蓉幽幽一笑:「阿姐,你知道么,碧蓉其實很討厭你的。」
陳夙蕙手裡的動作未停,只是手微微一頓,但依舊布菜,語音溫柔:「只要阿珩開心就好。」
顧碧蓉笑意不減:「阿姐,你的心真好。」
說著,纖纖玉指如電一般閃出,對著陳夙蕙的心口便掏了下去!
咻。
一道風聲,那隻手被一雙筷子夾住,持筷的手白皙修長,有種從未沾過陽春水的剔透。
顧碧蓉咯咯一笑:「你們還沒學乖么,你們就算是有能耐的,也制不住我的。」
雀舌到底是見過陳輝卿衛玠朱師傅黃少卿的,只是藝高人膽大,有恃無恐。
陳輝卿十分實誠地回答:「我不管你,我只管她。」
這邊利白薩已經拍案而起,大叫:「說你胖你還喘了!」說著卷著袖子就要上來揍。大約是這份舉動粗魯無腦,顧碧蓉,哦不,雀舌,也完全沒有放在心上,眼光死死盯著陳輝卿衛玠和黃天化,只覺得這三人可得一怕。
「老白你冷靜點到底是客人。」朱師傅扮起戲來,也是滴水不漏,一副什麼情況我不知道我先把我兄弟拖出去的無辜。
兩人一離席,席面就更奇詭了幾分。
衛玠端著酒低頭,陳清平還在細細看著全羊花出來的幾道菜上的刀工火候,黃少卿顯然還在吃,陳輝卿雖然放開了筷子,但依舊盯著雀舌,防著她下一步動作,老周隨著外面的曲子打拍子,老宋和老元捻了幾顆花生在賭著玩。
局面膠著之際,這幾個人,竟然沒什麼特別的反應!
大約是還未十分適應人間,雀舌也不能預料這些人到底要做什麼,然她卻清楚她該做什麼,時暮將晚,正是魔力聚集之際。雀舌張了張嘴,似乎發出了一聲聽不到的尖嘯。
然而她預料之中的東西並沒有出現。
本該翻過圍牆的那些霓虹魔物,這會兒不但沒有出現,彷彿還被什麼給拘禁在了夾層里,隱約能聽見點兒怪聲音,但就是沒法子進來。
利白薩已經回來,拍了拍手:「還挺多的,要不是我兩層海神領域開的及時,那些閃光的玩意還真就進來了,老衛你的時機抓的真好。」
雀舌一愣,旋即一笑:「少了幾個使喚的,也沒什麼。這個罩子,我想要穿過去,也就能傳過去。」
誠然,雀舌是穿過利白薩的海神領域,帶走過羽衣狐的。
利白薩嘿嘿笑:「我也沒覺得你會現在就逃走啊,我只是怕旁人誤闖而已。少幾個死人,興許你破陣的血就不夠了呢。」
雀舌笑得十分恬淡:「有你們幾個,本來就夠了。」
「啊高能預警!」老元喊了一嗓子。
話音一落,雀舌已經推開桌子,她要破陣就要見血,清平館這幾位都十分有眼色地溜之大吉了,邊溜朱師傅邊甩出一股風來,吹得屋子裡嘩啦啦桌翻盤掀,雀舌雖然不怕這些小伎倆,但到底是視線不明,任由幾個人跑了出去。這一跑,一群人散開去,雀舌想要抓,卻不那麼容易了。
「也不一定非要你們的血啊。」雀舌舔了舔嘴唇,轉念道,順手抓過身旁一個驚恐逃走的僕人,伸手取心,填在口裡。
血色新紅,沾在嘴唇,妍如胭脂,襯得顧碧蓉那張尋常的臉,有幾分詭譎艷色。
一轉瞬,已有三人糟了雀舌的毒手。就這樣閑庭信步,雀舌一路殺著吃著,已經踱步到了一進門的門廳,這宅子是陣眼的奧義,要先毀去才行。
「喵~」一聲奇怪的貓叫傳來。
雀舌眼中泛起白光,看向那貓叫的方向。
「喵~」一直沒有出現的酒吞對雀舌擺了擺手。
大約是酒吞身上那種六合出身的氣息,讓雀舌有點忌憚,她並沒有直取酒吞,而是抬頭看了看枝形吊燈。
燈光灼灼,竟然就這麼變作幾隻黃白閃閃的怪物,落了下來。
取光為魔,本也是雀舌的看家本事。
酒吞掐算著時間,抄著手,閑閑擋在了雀舌面前。
雀舌拿出帕子擦了擦嘴:「我是不急著和你斗的。影子。」
酒吞也笑,笑得同樣妖孽縱生:「我也是。」
雀舌見通往二樓的樓梯被酒吞擋住,也不再堅持,轉身便往花園子里去了。
要毀屋殺人,其實在哪裡不是一樣。
光,是無孔不入,無法抵擋,無可拒絕的存在。
酒吞站在曲廊一頭,淡漠地看著那些光的怪物,對幾十個僕役進行屠戮,那些人有一半,是為了今天,臨時聘來的。他們掙扎,求饒,恐懼,有的甚至連恐懼都來不及。
其實,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利用十五人的性命來救所有人,和利用五百人的性命,又有什麼區別呢。
血液斑駁噴洒,雀舌一人,面對著衛玠與陳輝卿,微微含笑。
酒吞童子站在一邊,站在稍微能攔住雀舌,不讓她撲向陳夙蕙的那個位置。
今昭等人被利白薩護在一邊,整個清平館中,能有能力,且也願意,與雀舌一戰者,也唯有衛玠與陳輝卿兩人。
「人數不太夠。」雀舌一步一步走向眾人。
從曲廊的一頭到另一頭,並沒有很遠。那些葡萄藤鬱鬱蔥蔥將整個曲廊遮蔽成了蔭涼可愛的一段,累累果實,有的紫紅,有的尚且青澀。雀舌就這樣輕衫緩帶地走來,那些青澀圓小的果實擦過的髮絲,金米色的輕薄開衫被晚風吹起,褶皺溫柔。
還有五步,她就要走到衛玠的對面。
衛玠露出滿臉的緊張,手中攥著不知道他的什麼法器,嚴陣以待,而他身邊的陳輝卿,也張開了掌心的白光,化作一道白練,長鞭一樣垂在地上。
四步。
今昭幾乎已經蜷縮進了陳清平的懷中。
三步。
蔓藍扭過頭捂住了眼睛。
兩步。
鬼王姬鬆了一口氣。
轟————
陣破了,然而理想中那群魔傾巢而出的境況並沒有出現,而是一條黑龍竄上天空,驟然帶來雷閃陣陣,無數黑色火團從黑龍身上落下,好似一場黑雨。
曲廊被那黑色火焰融蝕,轉眼間已經消失了一半。雨落萬物焦黑亡去,引起幾道驚呼,尤其以今昭那一聲最尖利:「陳清平——」
一朵不大的黑色火焰正落在今昭的頭頂,眾人救護不及,陳清平已經反身將自己的脊背送上,將今昭護在了懷中。
嘶——
那股黑色火焰的灼熱與恐懼驟然減輕,陳輝卿手中白光如傘,將眾人罩在裡面。
那黑雨里,一個容顏華焰的男人顯出了身影,有點迷惑:「這是——?」隨即,他看見了鬼王姬,露出真切的欣喜,「夭夭!」
「什麼人?」雀舌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驚異的表情,一朵黑色火焰落在她的肩膀,竟然令她感覺到了「痛楚」,那是一種很難以說明的感覺,彷彿這火焰能耗損她的生命力,熄滅她的光。
她本來也就是光!
「你到底是什麼人?!」雀舌禁不住尖利地吼出。
孔雀正在含情脈脈地看著鬼王姬,被雀舌一句話打亂,露出不滿:「滾!」
雀舌的去路被這個人攔住,一腔怒意湧上心頭,一抬手一道白光打去,孔雀避過這道白光,卻還是被白光掃了一下,肩膀登時一陣焦糊。
孔雀轉身看著雀舌:「你這個醜女怎麼怎麼煩!殺了你!」說著,一抬手天上黑龍俯衝而下,化作一團黑色火焰,將雀舌包裹其中,那速度之快,勝過雷霆,雀舌對這孔雀一無所知,竟然在這一眨眼的功夫里,就被這條黑龍之火團團裹在其中!
黑色的火焰嗶嗶啵啵里,雀舌驚恐萬狀地尖嘯著,可卻發不出聲音來。她能感覺到那種被活活熄滅的痛苦,像是凌遲,像是活埋,像是由無數的蠟燭點亮的她的生命,正被一根一根熄滅!
怎麼可能!這是什麼魔物!為什麼如此強大?!
雀舌的臉被黑色的火焰映得扭曲可怕。
衛玠露出的淺淺笑容,幸好,還是有點用處的。
陳輝卿的白光與雀舌同屬,很難有勝負,而雀舌雖然新生,卻成長極快,一旦適應了人間世界,屆時陳輝卿能否制服她,還是未知。倒是魔界九幽的業火,是一種全然相反的,與光相對,代表著「黑暗」的力量。
光明能照亮黑暗,然而當光明還不足夠時,亦可被黑暗驅逐。
自古萬事萬物相生相剋,想來這業火控制住一個尚未長成的「第三代」,也是極有可能。
一番籌謀,終究揭盅。
然而情勢不容人多笑一秒,一句話從業火之中刺裂而出:「玉藻前——」
雀舌的目光,看著某個方向,她的手掙扎著從業火之中伸出,指尖白光閃閃,眼見著本體就要溢出。
那方向,唱曲兒的月月紅娉婷走出,對雀舌行禮:「主子。」而後,將手中抱著的一個透明的金魚缸,遞了過去。
糟了!
第三代也好,第二代也罷,離體附身的介質,都是水!
今昭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羽衣狐將手裡的魚缸摔碎了,漂亮的金魚和一缸水飛濺在地,那金魚絕望地在石板地上跳著,掙扎著,正如眼前業火之中的雀舌。
雀舌在業火之中安靜下來,隔著火焰,眾人也能感覺到那種位高於人的凜冽恨意。
羽衣狐走向雀舌的方向,繞過她,露出一個頗為嬌媚的笑來,屈身萬福,又道了一句:「主子。」
酒吞抄著手,懶洋洋地嗯了一聲:「下去吧。」
峰迴路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