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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四回學生淚辭秋闈去,遺恨成珠離揚州

  又是一年的深冬。


  十二月初的北京,樹葉已經落盡了,五道營衚衕里的樹枝上,零星掛著幾個垂死掙扎,不肯落地的橘子,映著難得瓦藍的天空,對比鮮明。


  這條衚衕白天還是那麼安靜,偶爾有來壓衚衕的深度游遊客和來跟閨蜜喝咖啡的妹子,在這個下過一場雪的天氣里,也是鳳毛麟角。


  今昭穿著新買的超輕羽絨服,握著新買的膳魔師的保溫杯,踩著求衚衕口給她培訓過的茶館老闆娘代購的UGG,覺得這小日子過得滋兒滋兒的。歡脫得給她一對兒風火輪,她就能飛升天際。


  尋常的日子從朱老五身邊又給捧了回來,尋常的清平館也依舊低調地在五道營衚衕一個岔口裡經營著它自己的生意。尋常的清平館一干人依舊各司其事,只有蔓藍在盤點倉庫的時候,似乎發現少了什麼東西,但卻死活想不起來。


  提著從蓮香家裡要來的蓮藕蓮子之類的東西,今昭進了院子。剛一落腳,她便瞧見,院子里衛玠和黃少卿兩人,正在和別人說話。


  黃少卿回來以後自然直接去了大理寺,而衛玠、利白薩和酒吞童子三人,本來是被宮韻白天外飛音,一腳踹著去了民國,被迫跟著清平館一起混的。清平館修好以後,他們也都各自回去辦事,不出三天又轉回來,做起了長租客。利白薩作為復活的利維坦王,身份尷尬,猶如太上皇,所以索性乾脆萬事不管。酒吞童子是所謂的遣唐使,表示只是在這裡住住而已。唯有衛玠,陵魚國師,本當是很忙的,可也在這裡住下了,行蹤不定,偶爾還能看見他的侍衛兼助手陵越的身影。


  至於陳夙蕙,明朝對於這位咖啡玫瑰來說,都是淡定如常的日子,甚至她還能順手收復金華貓甘當膝頭寵,眼下這種比民國方便許多的現代化生活,更是駕輕就熟,甚至帶著一種對這些方便的淡淡嘲諷,以及一種深深的自我放逐。


  只是她和陳輝卿的關係依舊有些「相敬如冰」。


  玉卮和朱師傅這一對兒腹黑猜測,大概是陳夙蕙不願意成為華練的替代品吧。驕傲如她,大約不願意做一個旁人的影子,雖然華練也是她自己,但她連她自己的影子,都不願意做。


  驕傲如她,其實現在的日子,真的是一種折磨。


  為此清平館的夥計們分為兩派,一派覺得初戀無限好,支持華酒,另一派認為日久見真心,力挺華輝。


  青婀一針見血地評論:「不管哪對,阿姐都是攻啊。」


  八荒界的人大概是活太久,所以都很閑。


  今昭對此就這麼定義。


  進了清平館的院子,把東西放下,太歲打招呼:「呦!」


  衛玠對今昭頜首一笑,黃少卿搖了搖手道了句:「嗨!」


  背對著今昭的那個人轉過身來,推了推眼鏡,微笑,點頭,稍稍躬身:「太歲姑娘。」


  那是個長相打扮都很文雅的人,儘管是穿著藏藍色的西裝三件套,頭髮也梳得有型,頗為入時,但從他身上,今昭能感覺到一種很平和淡然的氣氛,有八個字彷彿是專門為這人準備的,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清平館恢復營業,客人一如既往的多,太歲沒有多想,也點頭微笑回了禮,往後廚去了。她的打荷丫頭生涯依舊,尤其要處理她男神早上點了太多的豆腐。


  廚房裡她家男神,偉大的吃貨主義引路人陳清平同志,正對著好幾鍋的豆腐,蹙眉沉思。朱師傅則切著香菇、蘑菇、松子仁、瓜子仁、花生仁雞肉和火腿,都切做了細細的碎屑,看見今昭,莞爾一笑:「把這些豆腐也切成屑吧。切完幫我看看那邊的紫容有沒有吐完沙子。這一回江鮮很多,我們有好多日子的口福了。」


  「什麼菜這麼麻煩?」今昭一邊洗手一邊問。


  「來了一位稀客,點了程家豆腐。材料不太湊手,就改了八寶豆腐先吃著。」朱師傅解釋道。


  「真會吃。」今昭嘀咕,八寶豆腐是用上面那八樣碎末兒混入豆腐泥裡面,那濃雞汁炒的,吃起來如豆腐腦一樣香滑,輕潤嫩浮,不需要加任何鹵湯漿料,就擁有很討喜的味道。清平館的姑娘們都很喜歡這道菜,但因為那些碎末要做的很細,因此耗時長又費手勁兒,也很少做出來吃。門外那位客人,倒是十分會點。


  一時半刻做得了,今昭端出去送菜,點豆腐的正是她剛才看見的那位君子款的客人,此時他正撫平擺正椅子上一塊兒靠墊,對他身旁那位高挑健美,膚色微深的女郎露出深情微笑。


  那女郎有一雙好眼,大而明麗,是稀罕的琥珀色,大白天瞧著,時有金光一輪,儘管不恰當,但今昭覺得這女郎偶爾一瞥之中露出的王霸之氣,有點像老虎。


  這一對兒男的儒雅,女的灼艷,看著有一種反差萌。別說是今昭,就是櫃檯前收銀的蔓藍和玉卮,一旁裝擦桌子的青婀,抱著住宿登記靠在門口的鬼王姬,都在目光灼灼地盯著兩人。


  「什麼情況?」今昭退到鬼王姬身邊。


  「嗯,這一對,在我們八荒界,應當算是國民CP了。」鬼王姬解釋。


  「嘎?」


  那一對兒國民CP吃完了飯起身不知哪裡去了,這一邊兒陳清平的冥思苦想終於有了結果——準確地說,也不是有了結果,而是他有了主意,一把扯著今昭往東跨院走。身後老宋還在笑著調侃:「喂別急別急這大白天的!」


  陳清平把今昭拽到了東跨院的一排三間倒座房門口,這是清平館維修后新開闢的專門做穿越用的地方,令人意外的是,那位儒雅的食客正等在門口,似乎是約好了的。


  「多謝。」陳清平對那食客說道。


  食客笑笑:「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門的另一側是一座江南風格的小院兒,地方不大,但亭台樓閣錯落有致,十分靈秀,院子里有一道曲廊,曲廊風亭之中放著桌椅,院主人應了出來,對食客深深一揖:「恩公在上,請受我一拜!」


  「程先生不必多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常人所為。」那食客雖然還穿著西裝三件套,可那程先生一點兒也不驚訝。食客又介紹陳清平和今昭,「這兩位是我的朋友陳郎伉儷,路過此地,久聞先生家的豆腐有鮮名,便和我一同來了。多有叨擾。」


  「不叨擾!不叨擾!」程先生連連擺手,將三人引入風亭。


  「令郎可是好些了?」食客敘問。


  「核兒倒是好多了,只是病的久了沒有力氣。」程先生一邊說,一邊又謝了幾次。


  今昭從這倆人的對話里猜出個七八分來。


  大概是這位食客路過這程先生家的時候,見到他家很有些不平,於是順手就拔刀相助了。相助以後程先生的兒子身體好轉,於是程家上下對這食客感恩戴德,更別提讓他帶著倆朋友來蹭飯。


  程先生準備的這些菜肴,都是尋常的江南小菜,其實一道綠翡白玉獅子頭做的尤其是精緻鮮美,陳清平低聲對今昭道了一句:「是揚州本地的口味。」


  今昭內心瀑布汗,陳清平已經練成了人型美食地圖功能,光靠口味菜色,就能GPS定位了。


  飯過小半,一道煎豆腐呈來。


  陳清平和那食客都十分嚴肅認真地以清茶漱口,又聞了聞幾片陳茶葉子,才動筷子。


  瞧著架勢,這道菜應當是重點,大概就是陳清平折騰了兩天也沒折騰出來的那個程家豆腐。


  嗯,清平館真是外掛。沒有找到程家豆腐的菜譜,陳清平他老人家乾脆託人找關係,穿越到程家當場吃了。有這個恩公在,程家怎麼會不把菜譜給陳清平呢。


  為了吃,拉扯人家的救命之恩,也是拼了。


  今昭含淚把煎豆腐放入口中,這一吃,果然十分不同。


  煎豆腐這種食物,她在朱橚那邊也沒少吃,尤其是帶餡兒的瓤豆腐,那是朱橚的一生摯愛,隔天就要吃一次的。然而這程家煎豆腐,和瓤豆腐十分不同。瞧著只是十分普通的豆腐,兩面煎得金黃,刀口也整齊利落,盤子里也沒有任何湯汁,整盤煎豆腐都煎得十分乾燥。


  那麼這個好像是文蛤又有點瑤柱的味道,是哪裡來的呢。


  今昭細細咂摸,覺得這味道似文蛤又不太像是文蛤,但又比瑤柱多了些香草之類的香味,品起來這豆腐里沒有香草,而瑤柱本身也不帶香草味道。


  「其實這豆腐,我家也不是常吃。只有至交好友來時才會準備,若是時令不對,也是吃不到的。」程先生解釋道。


  「我這位朋友醉心於飲食一道,堪稱食痴。」食客音色清澈溫柔,帶著幾分正雅,聽著比這豆腐還令人陶醉幾分,「便是跋山涉水,他也會但求一宴。但望程先生成全。」


  「嗨,這也不是什麼機密,好些左鄰右舍也知道的。這揚州城外,有個不知名的小村落,村口一條河,與長江相通。平素有些求學的窮人家孩子,看著村子交通便利,屋舍便宜,環境又清幽,便租屋求學而居,因此叫做學子村。學子村的渡口河岸常有些奇怪的粉紫色的貝,十分鮮美,但很難找到。我家核兒喜歡吃這個的味道,但每次又吃不夠,拙荊便想了一個法子,把這些貝肉熬成濃汁兒,和豆腐混了做起來。說也奇怪,旁的濃汁兒在點豆腐的時候,難免糾結不成樣子,但這種卻是無妨的。做好的豆腐只要稍微煎炸,便有極其濃郁鮮美的天然水鮮香味,連鹽都不必了。」程先生一邊解釋,一邊示意家僕去拿貝殼來。


  果然水盤裡的貝殼,是一種漂亮而罕見的粉紫色,光潤小巧,看著像是文蛤,可惜只比拇指蓋兒略大點兒。


  「雖不知陳君是否方便烹飪,但這些還是送與陳君和恩公。回頭我讓小廝趕車帶著你們過去,只是這些貝是養了一月的,眼下能否找到,卻是緣分。」程先生說道。


  「真是十分感激。」陳清平起身行禮,又拿出一本冊子,「聽揚哥兒說過令郎病情,這是我琢磨的一本養生食料譜冊,回頭請讓醫生看過,若是妥當,用起來是很好的。」


  今昭滿眼滿意,男神最近越來越人性化了。


  待到那學子村時,今昭和陳清平遍尋渡口,也沒有找到任何一個這粉紫貝類。是那食客看不下去這兩人的為吃痴狂,招了這一條小河的水神出來:「打擾小神清修,只是能否請小神告知,這些貝殼,是何時節,何地才會出現的?」


  那小神一抬眼看見食客,慌忙大拜,今昭瞧著那五體投地的姿態,有點懷疑這食客身份是不是很高。這麼想著凝神一看,她差點從碼頭滑下去。


  這位溫文爾雅,溫潤如玉,溫柔清持的西裝三件套君,竟然是歲陽一族!

  歲陽一族和地龍歲陰以及太歲,為歲三族,歲陽是山川河澤的守神,用非常流行的通俗的解釋,太歲可以算作是朝代擬人,哦不,朝代化人;歲陰地龍是城市或者地域化人;而歲陽,則是山水江山化人。


  只有著名的山川河澤,才有足夠的天地精銳幻化成人。


  眼前這位正在和小小水神敘話的,正是世界第三長的河流,中華大地的動脈,長江。


  啊啊啊啊啊長江!

  今昭的內心已經萬馬奔騰,兩手扶腮瞠目結舌做名畫《吶喊》狀,腦子裡開始單曲循環《長江之歌》:你從雪山走來春潮是你的風采你向東海奔去驚濤是你的氣概啊啊啊啊啊不長江的乳汁呢說好的哺育各族兒女呢健美的臂膀挽起的高山大海呢!


  「噗。太歲姑娘,不必懷疑了,我真的是男人。如果你實在無法適應這個,你可以叫我江潯揚。這是我在三千界使用的名字。」長江江潯揚一笑,清流滌盪,立馬灌溉了今昭崩裂成渣渣的意識流。


  「哦潯陽江和揚子江啊。」今昭機械點頭,「為啥前面的江段不算了?」


  「因為這兩段詩詞里說的多。」江潯揚很坦然地解釋,「容易被人稱讚。」


  「……現在我只想知道那個貝殼是怎麼回事。」今昭扶額。


  江潯揚伸手一指那一片水面:「此地常有學子來求學,因此在鄉試之後,落榜之人飲恨歸家,與友人作別,淚灑江中,滴淚成貝。我在揚州住了上千年,此地人傑地靈,學風鼎盛,因此這山水也有了精氣神,孕育出了這淚貝。所以,也只有鄉試之後,這貝殼才會現身。」


  「哦漏!這麼說我們吃的是酸書生的眼淚!」今昭撓臉。


  「也不盡然。有學之士,也有很多胸襟廣闊,滿腹經綸的雅人。十年寒窗,一生靈毓,化作清淚,與天地鍾粹結合,也是十分難得的珍寶了。這一種貝類,叫做離人淚,也叫做紫容,取義紫氣化成,容於天地。」江潯揚目光悠遠,笑容恬淡,頗有十分他說的胸襟廣闊,滿腹經綸的雅人之感。


  嗯。沒錯,長江的確是胸襟廣闊,滿腹經綸的嘛。


  「你平時吃的珍珠粉,還不是珠蚌的口水。蟹黃蟹膏,更是螃蟹的OO和XX。」陳清平稀罕吐槽。


  大概是難得吐槽,因此一語既出,力道驚人,今昭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但那種吃了人家眼淚的驚悚感,卻已經消失不見了。


  三人提著一小籃子的離人淚回了清平館。


  在廚房裡忙活著,今昭突然一拍腦門喊陳清平和朱師傅:「唉唉!那個紫容!吐沙子的紫容!也是離人淚吧!」


  朱師傅有點納悶,但還是點頭:「不錯。是這個品種。」


  今昭拍心口,和陳清平道:「你要是想試試終於可以試試了。不過這個季節哪裡來的大考?」


  陳清平抬頭沉思。


  「大考?有啊。」朱師傅笑吟吟地回答。


  今昭一算時間,嗯,上周,十一月末,簡直,無法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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