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季食譜里,羊肉是絕對上得了檯面的硬貨。
現代開封的霓虹之下,西司夜市走起,離包公祠不遠的一處門后,便是清平館的一扇門。
昨天朱橚發了郵件來,說冬天不到河南吃羊肉,便是沒過一個好冬。
宋朝人好羊肉,以羊肉為上等食材,豬肉則是窮人吃的。開封是宋都,吃羊肉的風俗保留至今,胡辣羊蹄、羊肉炕饃、五香羊腦,都是現在也賣得很火的菜品。大白天的今昭等人在開封城轉了轉,還真的瞧見菜市場里掛著半扇的羊,肥白瘦紅,晶瑩漂亮,血放得乾淨,筋膜骨頭拾掇得也離索,菜市場的人民群眾的購買熱情高漲,還沒等老宋擠到前面,那羊就只剩下倆蹄子了。
幸好朱橚還是很了解市場行情的,午後差遣了黃衣鬼送了羊肉來,說晚上務必圍爐夜話,好好聊聊。
今昭覺得吧,對於朱橚來說,他經歷了清朝和民國才走到今天,肯定一肚子的肺腑之言,可清平館這些人,掐指一算,從明朝的周王府出來,還不到十天。這個是時間落差有點大。
「這你就覺得大了,你想想黃少卿,有木有想把青婀抽死的衝動?」鬼王姬翻白眼。
今昭神色一肅:「卧槽,給你這話手動點贊。」
說曹操曹操就到,青婀抱著一筐的鐵簽子從倉庫那邊出來:「過來搭把手,今晚擼串要用。」
「今晚擼串請不請黃少卿?」今昭問。
「請他幹嘛,他不是有任務么。」青婀把腦袋扭了一個十分僵硬的弧度,看著天花板上粘著的一塊兒灰,「這裡怎麼這麼臟哎呦我來打掃一下。」
「……口嫌體正直。」太歲聳肩,接過那些鐵簽子。
羊這種動物,春生夏懶,春夏兩季肉緊骨瘦,並不是極好的吃肉季節。真正屬於羊肉愛好者的季節,是秋冬兩季。一入秋,羊肉便變得鬆軟肥厚,為了冬季貯存能量,也就存下了惹人垂涎的好口感。一隻羊按照師傅的手藝不同,能切出好多口感品相不同的肉來,拿清平館來說,今昭這種手藝,羊腿能切出兩種肉品就是萬幸,但若是陳清平來切,一條羊腿至少能分出七八種來,再往細分,也並非做不到。
朱橚送來的羊肉當然不是凡品,作為一族族長,他已經在清平館的多年培養下,成為一個合格的吃貨。一隻羊剔肉去骨送來,肉不帶血又粘盤子,下鍋滾水,一點兒浮沫都沒有,湯頭清爽乾淨,只有點點油花兒,寥寥小星一樣在湯里閃著。
大堆人吃羊肉,要烤要涮。陳清平把那些肉分作三撥兒,一撥兒比如磨襠大三叉上腦就鮮切涮肉去;一撥兒比如羊排羊腿羊蠍子,就腌制半天兒烤;最後剩下的蹄子筋肉之類做麻辣,精瘦的黃瓜條兒單做川口的小酥肉。
從羊肉送來的那會兒一直到朱橚進門兒,陳清平為了這頭羊,就沒從清平館里出來過。
對於朱橚來說,幾百年過去,他從明朝藩王,變成了歲時十二族一族族長,雖然打扮舉止已經改作很時尚又文雅的英倫范兒,但身邊的隨從,卻還是四鬼沒變過。
再見清平館眾人,穿著格子襯衫和駝絨大衣的朱橚十分唏噓,四鬼也忙著用前置攝像頭和眾人合影曬照。瞧著朱橚手裡的水果6+和黃衣鬼腳上那一雙Timberland,太歲覺得十天不見,這尼瑪也太穿越了。
「……MAC的Bravo紅的漂亮,我覺得倒是比Dior的999更艷。」麻衣女鬼和陳夙蕙低聲討論著烈焰紅唇;戲子鬼分發著他今年在八荒界出的新唱作專輯;無目鬼還沒坐穩就接到一個微信視頻,有點公事要談。
好羊肉不怕老,今昭倒是不擔心無目鬼談完回來就要啃骨頭,只不過這羊肉哪怕不沾佐料,清口白牙吃下去,也十分甜美軟嫩,她瞧著眾人是真心沒打算給無目鬼留。
「咦?我剛才啃的那塊兒羊蠍子呢?」老宋啤酒喝多了,上個廁所回來,發現他放在碟子里擱一邊兒的烤羊蠍子不見了。
「你自己拿廁所里啃了吧。」老周吐槽,「別往別人身上賴。」說著,他轉身去拿剛才陳清平切得一盤子磨襠。肥瘦相間的磨襠肉,作為鮮切羊肉涮,那是十分汁豐肉厚的,老周怕碰翻了,特地放在他身後的架子上。
就這麼兩三分鐘的功夫,就沒了。
老宋笑得斗轉星移:「看看,你也是,再怎麼饞,也不能生啃啊。」
「哎呦我的芝麻燒餅呢!」老元也叫了起來,「我放在小爐子上溫著的啊!」
陳夙蕙腳邊啃著一塊兒烤羊排的金華貓花紅立等變了飛機耳,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咔嚓。
利齒咬碎了骨頭的聲音在眾人的頭頂響起。那必定是一口無敵的鐵齒鋼牙,否則那厚重的羊骨,是不可能被咬的咔嚓咔嚓,落下碎屑來。
今昭摸了摸頭髮上的碎屑,臉色發白:「什麼鬼玩意?」
「我覺得不像是餓鬼道的,長得比餓鬼看著銷魂啊。」黃衣鬼舉起手機準備拍照。
「有形體,沒有皮膚,但看著又並不血肉模糊呦。」戲子鬼看了兩眼就失去了興趣,繼續涮肉吃燒餅。
「清平館里能進來這玩意,不容易啊。房東大人,你的法陣是過期了還是怎麼著?」老元捧臉問。
陳輝卿歪著頭回答:「法陣,我還沒做啊。」
「老大!這麼重要的事情你怎麼能忘了啊!」老宋抓臉。
陳夙蕙抱起花紅,低下頭去,平靜地解釋:「這事兒怪我,我最近時常頭暈目眩,讓他費心了。」
聽著陳夙蕙的客氣,西王母四姝心裡頭都不好受,眾人也就沒再繼續追究下去,老周倒是輕飄飄換了話題:「幸好它吃的不是那唯一一盤黃瓜條。」
陳清平只留了一條兒這黃瓜條嫩肉做涮肉,切了細細的肉魚兒,有甜津津的味道。老宋順勢夾了一筷子給今昭:「昭,看你了。」
今昭內心氣血翻湧,最終還是決定好好做太歲,發揮自己的點讀筆功能,哪裡不會點哪裡,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朝著自己的頭頂看過去。
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戲子鬼的形容,真是太膚淺,太沒有想象力了!
這東西瞧著,基本上就是一個「燒糊了的卷子」,周身是一片焦黑色,有一種被融化到了一半又突然冷凝的隨性,模糊得只剩下幾道裂縫的五官集體滑在了下半張臉上,將滴欲滴未滴,拉得太長的手指和腳趾摳著天花板上的燈,抓著一塊兒羊蠍子正在咔嚓咔嚓地嚼著骨頭。
這東西在今昭的眼裡,顯示為「餓魔」。
「餓魔,是個什麼意思?」今昭實在不願意繼續荼毒自己的視野,看明白關鍵就趕緊低頭盯著坐在對面的衛玠洗眼睛。
衛玠神色肅然:「我們知道的魔,分六個大類,餓魔屬於其中一類,餓並不是說他們和餓鬼道的鬼眾一樣食慾旺盛,而是指他們的基本慾念極其強烈。與其說是餓,不如說是饑渴。」
「我瞧著這一位倒是真餓了。」今昭揉眼睛。
「我們之前遇見過的晝修,比這一位不知道高端多少。」老周冷眼瞧著那餓魔全不管下面這群人已經發現了它,還在大口大口吃著東西。
「晝修是以人的愛美之心為食的,且他的從屬應當是人魔,就是有人形的。」朱師傅按住玉卮的肩膀,一邊優哉游哉地欣賞著媳婦的內心吐槽,一邊看著那吃相很奔放的餓魔,「這個瞧著不算厲害。」
鬼王姬一把抓住青婀的肩膀:「快給黃少卿打電話!這歸他們大理寺管!」
青婀被鬼王姬義正詞嚴的表情嚇到,機械地掏出手機來按了快捷鍵,而後就看著眾人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機上,不知所謂地意味深長。
「看,看什麼看!這種警察叔叔的電話當然要存著了!」青婀梗著脖子辯解。
「沒什麼,你繼續。」玉卮一笑,抬抬手。
桌子從那餓魔的位置挪開,一堆筋頭巴腦之類的羊肉邊角盛在盆中,端到了餓魔的下方。不多一會兒大理寺果然來人了,卻不是黃少卿,而是普通的捕快,一問之下才知道,揚州出了事兒,黃少卿去那邊忙活了。
「最近不知為什麼,魔物比以前多出十幾倍。最近這十來年因為和魔界有議定書,我們都沒再遇見過魔物的案子了。」那捕快連夜加班,眼睛下面掛著黑眼圈,十分憔悴,「但這個月,這種低級的魔物,全國各地超過上百起。」
就算是今昭,也在遇見了晝修之後,對魔界有所了解。魔界已經的部分叫做幽界,和鬼魅死人之類所在的冥界合稱為幽冥,也叫做黃泉九幽界,和雲上九野在一般人眼裡,是神魔對立的兩個世界。然而從八荒界的角度來說,幽冥也有神,九野也有魔,因為魔這種概念,高級點兒說,那是屬於心靈意識範疇的,也就是所謂的一念成魔。
餓魔這種被基本的需求控制,看見警察叔叔也不知道跑的,實在是不能做數的低等里的低等魔。可不管是低等魔還是高等魔,能無視各類法陣從九幽里晃悠出來,而且數量還不少,這就不是一般的事件了。
據今昭所知,只有魔都有個別地方因為法陣鬆動,曾經出現過大量魔物外逃的情況,而且如今的魔都森嚴如鐵桶,水潑不進,要說這些玩意是從魔都漏出來的,也沒有人信。
捕快抓走了那餓魔,解釋了句:「大理寺現在有專門處理魔物案子的小組,這是聯繫方式,要是你們瞧見什麼不對的,再找我。」
朱師傅接過名片一看,那上面的負責人赫然是黃家的幺子黃天祥,職位是詳斷官,顯然是打算從基層混起了。
「這黃家也算是在刑典家族了。」蔓藍轉向鬼王姬,「你還記得黃飛鸞么,前陣子我聽淑媛說升了錦衣衛都指揮使了。」
「噗——」鬼王姬一口啤酒噴出來。
「最近神官職位變化倒是挺大的。」朱師傅若有所思。
「連魔物都出來了,能不心慌慌么。」老周冷笑。
「算了,反正這也不是我們一個飯館子能管的。」老宋一邊往羊湯里下手擀麵,一邊替認真數著羊肚兒的七上八下的陳清平做了結論。
無目鬼也點頭:「亦不是歲時十二族該管的。魔物的事情,應當歸雲上九野,管多了,犯忌諱。」
想想犯忌諱這個詞兒,眾人都不再言語,埋頭苦吃起來。
距離西司夜市不遠的一處同樣熱鬧非常的涮肉館子里,麻辣湯鍋里羊蹄子滾著紅浪。一位穿著白羊絨大衣,面容嫻靜,帶著幾分冷意的女人坐在鍋子旁,也不下筷子去吃,而是玩著手裡的一隻塤,從窗戶望著外面剛開始下起來的小雪。
「真是,變了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