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美遇
平康坊桃李蹊。
妓家酒香彌漫,高聲歡愉。
推盞的風流郎君笑著,
豔麗迷人的琵琶女唱著,
似乎坐在這裏的人都是快樂的。
旋律明快的舞曲《柘枝》響起——
拍板節奏裏,一個女子先起舞,邊舞邊邀。
崔玉樓一身紅袍率先邁進圍桌矮案之中高低跳躍,和女子對舞。
隨著拍鼓鼓點加入節奏急促起來,崔玉樓叉手晃肩搖頭弄目將客人妓人全都邀了起來。
滿地朱紫羅衫,皆踏節起舞。
好不熱鬧,好不歡快。
崔玉樓蹲身逗酒妓,紅錦靴踏酒案,惹得一眾歡笑聲,酒壺愈加空,堆得愈發多。
舞曲多次連續演奏,循環往複不已,酒醉人倦方休。
倒進堆錦繡軟墊中,燈燭籠出半明半媚的光,連帶著崔玉樓精致柔和的輪廓都照得柔媚起來。嬉笑怒罵的苟合之聲不停從對側的桌案底下傳來,往日自己還要嘲笑幾聲,今日卻聽得刺耳。翻身而起,一群鶯鶯燕燕花紅柳綠的女子像秋天落葉撲窣而來,捧來的酒像摻了蜜的毒,幽深到可以照出崔玉樓的影子,煩擾從心裏升騰而起,隻要熙攘一停下來,滿腦子都是那麵大銅鏡中的幻像,揮不去擦不掉。掀開美酒香粉的簇擁,提起一壺酒,推開一扇門。隻覺得悶得很想出去透氣。
“喲,今日郎君竟然不天亮了再走?”桃李蹊的女妓頭領語聲放浪又囂張。
崔玉樓提起酒猛灌了一口,扭頭看著總穿胡服用馬鞭束腰的爽辣女人:“不了,說不準出去能有美遇呢?”
“是我這兒姑娘不香麽,還惦記外麵美遇。”老板娘盯著崔玉樓的那雙眼睛似鷹,仿佛洞悉一切,笑得越發尖銳。
崔玉樓撇過臉擋住老板娘的探視,扔了一塊兒金子給老板娘:“像往常,姑娘們都很潤。哈哈哈哈。”背過身子一腳踏出門庭。
老板娘尖銳的笑聲響起:“郎君可要當心,多喝點酒把心事灌下去,別摔囉!”
對於嘴巴毒辣的老板娘,崔玉樓早就習以為常,被揭穿反而痛快起來一邊敞開懷地喝,一邊遊蕩在坊內街巷。
在長安城實行宵禁,城門坊門按時關閉不可隨意出行,但坊內卻可以隨意行走。
夜正是屬於妖的世界,在夜色中,崔玉樓才覺得更能做自己。
平康坊內燈火通宵達旦,隻有歌笑風流的夜,沒有清醒的白日。酒肆妓家林立,從不關門,進進出出皆是熟人,這邊招呼,那年和笑,許久都走不遠。
而崔玉樓要的就是不停地遊走,不停地談笑寒暄,一停下來,白日裏發生的噩魘又會找上自己。
一陣風沙揚起衣擺,酒壺裏已經滴酒不剩。
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晃動,纖瘦身姿窈窕美好。
“李羅羅?”
杏仁眼女子聽到自己的名字,抬眼望向聲來處。
四目相對,頃刻心緒不寧。
原本眼光中流轉的笑意吟吟瞬間沒了,李羅羅看著對麵紅袍的郎君怔愣了。這回不是呆呆的表情,而是忽閃又紛亂的情緒。
崔玉樓看著一丈開外熟悉的臉龐,並沒有急著上前招呼,像是被什麽絆住了嘴,說不出話,又像是絆住了腿,提不起腳,但就是不願意挪開眼睛,那紛紅綠彩之中的李羅羅美得像夢幻,仿佛許久未見。
就這麽看著也好——崔玉樓定定地看著。
忽然,仿是想到了什麽,李羅羅抽回了眼波低著頭扭身就進了旁邊一家酒家。
崔玉樓往裏跟上,卻並未看到李羅羅。
大堂中冷清得很,櫃台後麵顯出了姚果子和小三忙碌打掃的身影,崔玉樓一把抓住:“李羅羅和你們一起麽?”
“崔二郎君,哦,這是我家賀若老板就快要開張的舞肆,派我來打掃。縣主大人剛剛還在這兒呢,好像到樓上去了,應該是歇著去了吧。”等姚果子找了一圈沒發現李羅羅再扭回頭來回答崔玉樓時,卻發現崔玉樓已經奔到樓上去了。隻餘小三和姚果子麵麵相覷。
樓上呈四方圍合之狀,寬敞大氣有許多房間,有些房間開著門透著氣,有的還點著燈。
崔玉樓從走廊上,房間門口一一行過,卻都沒有進去,隻在一間沒開燈的房間外停頓了一下。
李羅羅在一間昏暗的房間內緊靠門後的牆上,靜聽屋外動靜。
屋外腳步聲緩慢靠近,卻突然頓了下來,李羅羅幾乎心跳到嗓子眼了,當又聽到慢悠悠的腳步聲繼續往前走,越來越弱最後走下樓梯和小三姚果子告別離開了。
李羅羅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從門後出來準備跨出房門,一抬眼卻對上一雙帶著迷離危險氣息的狹長鳳眼。
“你不是走了麽?”李羅羅驚慌失措地看著門外的人。
“我告訴他們我今晚要住這個房間。另外,作為一隻妖,我根本不需要走樓梯,輕輕一躍便可以上樓來。不問問我為什麽知道你在這間沒燈的房麽?”
李羅羅看著對方逼人的氣勢,不禁往後移身。
“縣主大人又忘了,我聽力很好,而你的心跳得很厲害。”崔玉樓跨進了房門,順手關上了門。
屋子裏沒有燈,昏暗又安靜,靜得真的隻有心跳聲。
李羅羅咽了一口唾沫想要延緩安撫自己的心跳,可看著微光中那具挺拔輪廓的主人,就不禁更是心跳加速。
崔玉樓沒有過多的作為,僅僅隻是處在安靜之中,閉眼靜聽,仿佛是在享受來自對麵女子心跳的節律。
李羅羅心跳驟然加快,繞過崔玉樓,跑向被關上的門,門縫中透出一絲外麵的柔暖橘色光線。
然而,那一條縫隙在一隻速度更快的手有力地拍擊下消失了。
無論李羅羅怎麽拉門閂把手就是拉不開,反而是一陣帶著酒香的鼻息掃到脖頸耳根癢癢的。
能夠感覺到肩背被一個溫熱的胸膛包裹,入夏的薄衫根本阻隔不了心跳聲的傳遞,李羅羅分明能感受到對方穩健的心跳以及自己後背的顫抖。
輕輕的,一點點地挪開肩背。自以為細微的差別不會被發現,可觸感靈敏容不得分毫欺騙。一雙手環在了李羅羅的胸前,幾乎將李羅羅整個攬進了懷裏。
這回,肩背緊緊貼住身後人的胸膛,李羅羅死死拉住門把手不想撒開。
柔軟溫和的唇瓣輕擦過耳際,帶來一段低低的語聲:
“你為什麽見到我要跑?”
“沒……沒有啊。”李羅羅又緊張地咽了口唾沫,而咽一口唾沫的響聲都比不過清晰的呼吸聲,再輕微的吞咽動作都會帶起一陣細微的皮膚接觸。
崔玉樓清淺地低低笑了:“縣主大人,別撒謊,你的心跳得很厲害。”
“我……看到你和貴妃了!”
“這段時間,你果然躲在那個偏房裏。”
“你和貴妃抱在一起,她親了你。”
“沒有,你看錯了,真正親我的不是她。難道就因為這樣躲我?”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但你不把我當朋友。”
“我們僅僅隻是朋友?”崔玉樓失笑著:“好吧,我們是朋友。我一直當你是我在意的……朋友。那天的話請不要放在心上,我看似什麽都有,實際上一無所有。我害怕所有我愛的,在意的會離我而去。”
溫柔繾綣一掃之前戾氣,像是表露真心,柔軟又和暖。
安靜又席卷周遭。又隻剩下二人的心跳和呼吸聲。
崔玉樓幾乎眯著眼享受至靜時刻,高挺的鼻尖摩擦著李羅羅柔軟的發絲,輕嗅著好聞的香氣,心安又快樂。
李羅羅心跳又驟然加快,緊抓著門把手不放,隻能一邊在心裏罵自己不爭氣,一邊漸漸用力拉門,咬緊了牙關卻仍舊無果。
不是沒有感覺到對方的心跳,也不是沒有感知到對方手在使勁兒拉門,但小小的捉弄心思和想要靠近的執意卻不舍得讓自己這麽快放了懷中的女子,左不過用腳多抵一會兒門罷了。
李羅羅拉不開門,隻能找找其它辦法先轉移一下注意力:“在秦鏡中,你究竟看到了什麽?為什麽跑了呢?”
惡魘似乎又鑽了出來,慢慢爬上崔玉樓的背脊最終抵達腦海,想要抓下來,崔玉樓摸著後腦勺,拍著自己的背。
被人環在懷裏的束縛沒有了,身後那人也退開了。李羅羅突然驚愕了一下,但旋即就反應過來,後退一步並輕鬆地打開了門。
一隻腳已經輕鬆歡快地踏出了房門,邁進了走廊暖橘色燭光裏,馬上就要邁出另一隻。
燭光微閃的一下晃動裏,李羅羅被捂住嘴巴,又拖進黑暗裏。
門“砰”地一聲關上,引得樓下小三和姚果子抬頭茫然又疑惑地回望。
黑暗中,崔玉樓眼光灼灼,近乎咬牙切齒:“你要是再跑,我也不知道我會做什麽。”
李羅羅杏仁眼裏盡是恐慌,背抵住牆壁還被捂住嘴,隻能安安靜靜點點頭。不知道為何崔玉樓突然失去理智,隻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對勁。
“崔家二郎,睡了麽?”門外不遠處樓梯口響起了姚果子的詢問聲。沒聽到回答,又轉頭扭向相反的方向,同樣也是熄燈關門的一間房:“縣主大人,睡了麽?”同樣也沒有人回答。
“奇怪,今天都怎麽了?”小三十分疑惑地看著姚果子。
姚果子無奈地擺擺手表示不知情:“算了,不要打攪他們休息了。”
正要下樓,卻聽見輕微的悶聲似有若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