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等你重新愛上我
胡蝶驚喜地看向他,難道他記得她了?
在接觸到男人無措的眼神后,她那顆溢滿欣喜的火熱的心又寸寸冷下來。沒有,他還是沒有記起來,剛剛的舉動不過是無意識行為。
她苦笑一聲,將男人僵在她額頭的手擋開,微微側過身子,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失落。
杜蘭德覺得有點尷尬,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隨口提起剛剛的話題:「那個,你們是在說蘇州比較安全嗎?」
想起目前的處境,胡蝶不得不將小兒女情緒暫時擱置:「我探聽到的消息是鬼子正在集結大批兵力,準備攻打南京。所以如果我們去蘇州的話,應該是比較安全。」
「可南京畢竟是首都,有重兵把守,難道不會安全一點嗎?」少婦見氣氛正常后才敢弱弱地開口。
「首都有屁用,照樣淪陷。」杜蘭德沒好氣地說。
話一落音,地下室的幾雙眼睛就齊齊向他看來,帶著或驚恐或怪異的神情。
杜蘭德陡然意識到自己失言,頓時抿緊嘴巴緊張地盯著胡蝶。不知為何他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卻怕胡蝶覺得他是神經病。胡蝶似乎完全不意外他的話,反而替他解圍:「說的也是,聽說蔣先生並不在南京。更何況,當年他們連東三省都能對鬼子拱手相讓,指望不上他們。上海都淪陷了,南京
已經岌岌可危。」
「是是是,我就是這個意思。」杜蘭德立馬就坡下驢,順著她的話將口誤圓了過去,還把話題扯向別處,「你們……是松江城的人?」胡蝶朝她盈盈一笑,似乎是贊成他的行為:「是的。我叫胡蝶,雲胡不喜的胡,蝶戀花的蝶。松江市立醫院的護士。那位老太太是安老夫人,是安太太的婆婆,小安子的奶
奶。這位老大爺是孟大爺,小文是他的孫女。孟大爺和安老太太是我的病人。」
「你們怎麼會藏在這裡?我以為這裡已經是一座死城了。」杜蘭德想起一路走來看見的場景,眼皮突突直跳。
在這個人間煉獄里,她一個柔弱姑娘是怎麼帶著一大群人東躲西藏的?得是吃了多少苦?想到這點,他莫名覺得有些心疼,看向她的眼神也帶上了憐惜。胡蝶感受到他的目光,有片刻的失神:「城破當日恰好安家和孟家的人都在醫院,還在一個病房。我們就一起逃出來了。這裡的克洛德神父也曾是我的病人,他看我們可憐
,於是收留我們在此地藏身。」
「神父確實是個好人,他也收留我們了。」杜蘭德想起他給梁老太太的牛奶和給梁家姑娘的蘋果,衷心感慨道。「昨天早上他告訴我們從明天開始再也無法提供食物了,讓我們自尋出路。」胡蝶嘆了口氣,秀氣的眉峰皺起,難過地說,「可能他也山窮水盡了吧。我們這一大群人確實是
個累贅。」
安老太太垂著頭髮出嗚咽聲,安太太一手抱著孩子另一隻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小聲安撫,孟大爺摟著瑟瑟發抖的孫女低低嘆氣。
他們何嘗不知道自己是累贅,但他們沒有辦法啊,誰不想活下去呢?
杜蘭德重重地吐出胸口鬱結的那口氣:「是啊,他對我們說如果形勢再惡化下去,他就只能啟程回國了。」
」鬼子看在他是外國人的份上沒怎麼搜查這裡,我們也就幸免於難,只是孟先生夫婦和安先生……「胡蝶看了看抱作一團的兩家人,輕聲道,「為了掩護我們,被鬼子……」
她沒有再說下去,杜蘭德已經猜到那三人的下場。還能有什麼別的結局嗎?無外乎如他們進城后看到的那些人一樣,以各式各樣慘不忍睹的姿勢死在鬼子的屠刀下。
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壓抑的哭泣聲在地下室漸漸蔓延。為免被鬼子發現,他們連哭都不敢放聲哭,只敢捂著嘴靠在身邊人的肩上低聲哭泣,任憑眼淚肆意流淌。
胡蝶想起被日軍刺刀刺個對穿的安先生,又想起為保護妻女逃脫被打成篩子的孟先生以及將眾人推進地下室,自己卻被鬼子強行拉走的孟夫人……她雙眼通紅,聲音裡帶著深深的恨意:「鬼子進城最先攻佔的就是醫院,想要搶劫藥品充作補給。院長不肯交出藥品,被他們當場打死,醫生們也因為不肯給鬼子治傷而被他們砍斷手腳。許多卧病在床的病人來不及轉移都死在機槍掃射之下,護士長為了幫助我們逃脫被鬼子抓走了。沿路我看到好多、好多屍體……還有好多受傷的人、被鬼子
蹂躪的人……可我幫不了他們,我沒辦法幫他們,我好怕,我太害怕了……」她雙手捂住臉龐慢慢蹲下去,不想讓杜蘭德看見她的眼淚。滿屋壓抑的哭泣如一張細細密密的網,將男人團團圍在中間,讓他心煩意亂,卻又無與倫比的清醒。他開始慢
慢回憶來到這個世界后看到的一切。杜蘭德自然知道他們看到過什麼,那些場景他見過,也確實為之憤怒,甚至產生強烈的殺戮意願,但那僅僅是意願。若是落單的鬼子,他自然可以解決,但現在面對的是
千軍萬馬,他不確定一腔怒火能否給他足夠的勇氣去迎戰。下午在廢墟時,如果不是菊若拉住他,現在的他恐怕早就成為一縷孤魂,甚至還會連累尼克和菊若兩人。或許還是因為前半生活得太過薄涼,在聽過胡蝶的講述和衡量利
弊后,他有些后怕。
他只想離這支獸軍越遠越好,直到捱過這難熬的50天。
杜蘭德蹲下身,將隨身攜帶的手帕遞過去:「別哭了,都過去了。」
胡蝶吸吸鼻子,放下雙手,擠出一絲苦笑,眼中還閃爍著淚光:「是啊,都過去了,幸好我帶著大家暫時逃出來了。」杜蘭德不知該如何面對胡蝶的淚水,下意識地揉揉後腦勺,生硬地轉了個話題:「這麼說,蘇州比較安全?我還有幾個同伴,不過……我們不認得路,也許我們可以和你們
一起同行。」
「當然可以!」胡蝶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下一刻卻又露出為難的神情,環視著周圍,「我們都是老弱婦孺,可能會拖累你們……」
「沒關係,我們這邊也有老人和孩子。而且算上我,我們這邊有三個年輕力壯的男人,正好可以相互照料。」杜蘭德立馬寬慰道。
「那……」胡蝶咬咬唇,長長的睫毛閃了閃,「那多謝了。」「不用客氣,畢竟我們都是……都是中國人。」杜蘭德不打算把自己的事說太多,怕嚇到他們,索性說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那就這麼定了,明天一早我來找你們,我們一
起走。我走了,你們早點休息。」
胡蝶感激地點點頭。
安太太與婆婆和孩子擁在一起哽咽,沒同意也沒反對。孟大爺抱著孫女,兩人臉上都有淚痕,也沒有吱聲。蘭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明明就是個素不相識的女人,怎麼就吸引得他不想離開,只想多看她一眼,再多看一眼。但這樣似乎太過無禮,他只得深深看了胡蝶一眼,
狠心地轉身離去。
眼見男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胡蝶突然大步追上去:「阿杜……」
杜蘭德在門口停下腳步,無奈地轉身,凝視著嬌小的女人:「你剛剛和我說了那麼多……可是……我真的不認識你,胡小姐。」胡蝶慢慢走近,仰起臉看他,明亮如星辰的雙眸中氤氳著濃濃的情愫:「我知道你不認識我,但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認識我。當初,你告訴過我,再相見時,你會不認得我
,但我……認識你,永遠記得。」
杜蘭德一拍額頭,滿臉的無奈:「真的對不起,我得回去休息了,明天一早還要趕路。」
胡蝶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壓下滿腹的話,向早已不記得她的愛人道晚安:「嗯,明天見。」
杜蘭德轉身欲走,胡蝶突然說:「我現在……是一名護士。」
杜蘭德莫名其妙地轉過頭,不知道她為何再次強調她的職業,卻還是禮貌地說:「恭喜。」
胡蝶突然笑了,那樣美麗的笑容看得杜蘭德心神一動,卻又笑著笑著眼中含了淚:「你……不知道我為什麼做護士,你真的……不認識我了。」
杜蘭德更加困惑了,她口中的「阿杜」到底是誰,看樣子和她有很深的羈絆,如果是這樣,又為何要離她而去,害她誤以為自己是那個人?
胡蝶仰著臉看他,一彎月色在她眸中映出一道銀色的弧線:「阿杜,我等你回來,已經等了整整六年,我會耐心地繼續等下去!」
杜蘭德不解地問:「等什麼?」
胡蝶盈盈一笑,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等你重新愛上我!」說完,她不等他回答,就果斷地轉身離開。似乎是有意為之,她的每一步都很慢,卻又好像每一步都踩在杜蘭德的心尖上,即使穿著寬大的男裝都無法遮掩住她行動間的
風情與嫵媚。
杜蘭德一臉困惑:「她是把我當成那個『阿杜』還是精神不正常?不過……她的眼睛真的很銷魂,也許我該將錯就錯……」杜蘭德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嚇一跳,隨即狠狠地鄙視了自己,胡蝶能以一己之力帶那麼多人逃出生天,還能從這座死城裡打探到消息,足以說明她是多優秀和堅強的女
性。自己卻想著要乘人之危,占他便宜?還算個人嗎?但美色當前,還不為所動好像也不夠男人……這真是個世紀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