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燥熱的夏天,即使房間里有充足的空調,但是看見一個膚色雪白、海藻樣頭髮。海藍色裝扮的女孩,任誰的眼睛都會清爽如吃冰。再說難得見於士傑領非夫人的女子出席,一時包廂里所有的人都眼睛齊刷刷地看向這剛進來的兩人。連旁邊的於士傑都不由得看了看於揚,究竟有什麼好處。好處自然是顯而易見的,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但是在於士傑眼裡又有不同,以前的於揚正是合了名字中這個「揚」字,眼波如流,神采飛揚,叫人見之忘俗,今天的目光疲倦散漫,若不經心,怎麼說呢,又是一種冷漠隔閡的感覺,桌上的其他女子起碼在氣質上無法與於揚相比。
想到在座男子歷史無一清白,於士傑心中隱隱起了保護之念,但隨即自己失笑,於揚不是剛從溫室中移出來的小花,每常出入奸商群中,長袖善舞,精明強幹遠勝同齡人,自保綽綽有餘。
大家似乎都相互熟悉,也都依足潛規則,不問於士傑帶來的女子叫什麼。於揚落座,旁邊卻遞上一張名片,於揚還沒看清,順手摸向自己的晚裝包,忽然想起,自己的名片還哪裡拿得出來,上面起碼有幾項內容得拿筆劃去。心中鬱郁,接過名片低聲說了句:「對不起,我沒名片,我姓於。」接過的名片上赫然只印著「韓志軍」三字,其他就是一個手機號。於揚知道這種名片的含義,但是懶得糾纏,放進包里當不知道。
原來韓志軍就是這麼個人,長得雪白粉嫩,胖得非常可愛,笑起來如無錫泥娃娃。這樣一個人怎麼會讓於家大嫂害怕?總有他的厲害處在的吧。
他們講些他們圈子裡的事,於揚聽不懂,認真吃菜,餓了一天一夜,再差的心情下面也會有好胃口。這一家的鴉片魚頭一向做得好,他們既然觥籌交錯地顧不上吃它,於揚就不客氣自己包圓。好的烹飪遠勝燕翅,僅僅就人道出發,於揚就拒絕吃燕翅,所以自覺把小姐分派到她面前的份例放上轉盤。這一手別人沒注意到,韓志軍好好地看了她兩眼,覺得奇怪,這個姓於的女孩似乎微笑著,但是熱度只限於臉皮,未到眼睛,一臉的敷衍。他還真沒怎麼見過一個女孩子看見他韓某人不感興趣,對燕翅也不感興趣的。都說於士傑眼光高,果然帶出來的女人也不一樣,韓志軍心中暗自摩拳擦掌起來。
忽然包廂門被打開,一個黑色西服年輕男子走了進來。這人剃了個板寸,身板挺拔,非常帥氣,叫人想起中央領導身邊時隱時現的保鏢,但是一說話卻叫於揚大跌眼鏡,「各位老總,小弟遲到,包涵包涵。」動作語調絕似電影里的黑幫兄弟,而且他說話時候一邊臉會動,一邊臉不會動,看上去笑不象笑,皮笑肉不笑,倒是有幾分嚇人。
韓志軍笑道:「遲到,哪裡一句話就放過你的,打一圈再坐下。小姐,給他酒杯和五糧液。」
果然那人就不敢坐下,端著酒從韓志軍開始敬起,一點沒有含糊,全都滿杯下去,和他乾杯的人反而隨意有之,全下有之,於揚注意到,那些帶來的女孩沒一個不喝光的。最後到於揚面前,這人笑嘻嘻,真的是像皮笑肉不笑地道:「於大嫂喝果汁不大好吧,小弟給你倒上?」
於揚見他叫於大嫂,懶得與他分辨,場面上誰不知道越描越黑這句話。她現在已經看出這個人底子有點黑,不欲與之有任何過節,接過他倒來的白酒爽快地乾杯喝下。但是也知道酒桌上不能開喝酒的先例,有第一口便有第二口,第三口,所以喝完就悶聲不響,免得招人矚目。於士傑非常適時地說了一句:「不會喝就別充好漢。」把別人慾起鬨叫於揚喝酒的念頭打壓下去。酒桌上人的劣根性之一就是喜歡拿酒灌女孩子,一灌一推之間,自有妙語連珠出現,但到得後面,幾分醉意上來,話語就不堪了。
新來的這個大家都叫他阿毛,其實這人身板長相都很帥氣端正,但不知怎的一開口說話,就讓人覺得有股邪氣自然流出。尤其是他笑起來更是別有味道,倒有另類的魅力。於揚聽見韓志軍對他說:「阿毛你越來越狠了啊,我請客你都敢遲到,哪天是不是連面子都不給了?」
那個阿毛連忙賠笑道:「韓哥這是說的什麼話,我空著肚子被你罰酒,說喝就喝,一點不敢抗命的,你就別提這事了好不?還不是老五得罪了人,我請對方來喝茶幫他們擺平。」
於揚心裡又是好奇又是覺得好玩,喝茶?難道就是電影上說的喝講茶之類的事?可是雖然豎起耳朵不動聲色地聽著,但是韓志軍確實不再提起,阿毛也就不再說了,於揚心裡頗為失望。看來這個韓志軍是個複雜的人,三教九流都有一手。
那邊有兩個人在討論房地產開發的事,於揚也有興趣,聽了會兒悄悄對於士傑道:「他們說小區面積擴大一倍,進水管也要加大一倍直徑,但是流量是與面積成正比,是直徑的平方啊。加一倍直徑的話開戶費不是要多交很多了嗎?」
於士傑聽著於揚在耳邊輕聲軟語,心裡不由酥酥的,於揚這種不張揚不衝動的低調理智態度是他最讚賞的,也是他生活中求之而不得的,他聽得出自己回答的時候聲音也很溫和體己,「不用管他們,他們最多定一個大方向,回頭他們手下大幫技術員會給出正確數字。」
於揚點頭,卻見韓志軍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顯然他聽見了他們的說話。於揚微微沖他笑笑,便低頭吃一塊拋餅。這家的拋餅看來是用黃油煎出來的,味道很香醇,與一般小店拿花生油菜油什麼的做出來的不同。
吃飯只是夜生活的開始,乘眾人齊齊上樓去歌廳的當兒,於揚拖后一步,對於士傑道:「我可以單獨請韓志軍喝咖啡嗎?有些話想請教他。」
於士傑聞言明顯地不敢置信,心裡也滿不是滋味,猶豫了一下才道:「他今天喝酒了,他不是善類。」
於揚知道於士傑話裡有話,意思是這會兒兩人見面有危險,便道:「過了今天韓志軍便不會認識我,想請他不是件容易事。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大落時候是什麼心態。」
於士傑明白了,剛才就見韓志軍對於揚異常注目,想必於揚也心裡清楚,她更清楚怎麼利用她的魅力達到她的目的。於士傑不知怎的有點心寒,於揚太了解自己要做什麼,下手也非常果決,不是那麼容易掌控的女人,柔和只是她的表面。他只能答應,還大度地親自撥通已經走到很前面的韓志軍的手機,果然韓志軍一口答應,歡歡喜喜下來。
於士傑鐵青著一張臉看著他們離開,與眾人敷衍著兩人離開的原因,心裡很是失落。但是沒過一會兒便借口走了出來,找個僻靜處給韓志軍去電,「小韓,於揚是我堂妹,年輕不懂事,你照應著點。」
果然韓志軍雖然喝了點酒,還是聽得出於士傑話中有話,笑道:「於總你放心,我有分寸。」
於揚沒聽見電話里說了什麼,但是聽見韓志軍這麼一說,心裡舒了口氣,剛才很想叫於士傑打個招呼,但是又說不出口,因為自己中途和韓志軍離開,夠不給他面子,怎好再麻煩他做事?沒想到於士傑真是好人,有心人,自發自覺地打這個電話,叫於揚一下子放下心來,於揚心裡感激非常。韓志軍如於士傑所說不是善類,是個背景複雜心思也一定複雜的人,在暗夜之下,於揚還真有點擔心。但是現在她放下一半擔心,怎麼說於士傑也是個說話有分量的人,韓志軍有這話襯著,必得不看僧面看佛面。
韓志軍車開得很快,什麼搶道壓線之類的事都做,於揚在旁邊坐著膽戰心驚。不知道他駕照被扣光分怎麼辦,不過這人路數那麼廣,不會連駕照都搞不掂吧?相比之下於士傑開車就穩妥好多,基本不會搶道,車速也是不緊不慢。很快,車子便到了於揚說的咖啡店,那是個光線明亮裝修雅緻店堂開闊的咖啡店,於揚覺得與韓志軍這種人說話要是找個曖昧地方,無疑等於提示他點什麼。
韓志軍看見這樣子,自然也是心中瞭然,要不是前面於士傑與他打過招呼,他此刻心中一定會有點失望。於揚當作不知,給自己點了金湯力,韓志軍只要紅酒,兩人一個磋商,決定一起喝紅酒談天。等酒過來的當兒,韓志軍看著於揚,不知道她約他出來要幹什麼,而於揚勉強對視,覺得這人的目光咄咄逼人,給人很大壓迫感。既然是自己約他出來,自然得自己先開口,微笑找話道:「韓總開車很強勢。」
韓志軍道:「你不如直接說我開車很霸道,屢屢犯規。」紅酒上來,「咱們幹了這杯?」
於揚笑道:「隨意吧。」便自己拿起來喝了一口,韓志軍見她這一口不算小,便也作罷,一男對一女,灌酒的話意圖太明顯,沒意思。「韓總這麼好的車在城裡開還真是傷料。聽說韓總以前大落大起過,大落時候開車還那麼猛嗎?」
韓志軍不屑地道:「我自會摸方向盤開始就那麼開車,以前開普桑是那麼開,後來開捷達也是一樣,現在這車看著好看,其實駕駛起來手感不如捷達。」
於揚道:「那你買自動擋的幹什麼,運動型車多的是手動的,開起來才有味道,紅燈過去搶道也快人一拍。」
韓志軍笑道:「我要不再去換一輛,這輛給你用吧。」
於揚聽得出他話里的調侃,當作不知地笑道:「我要那麼牛高馬大的車幹什麼,即使時自動擋的,開起來也費勁得很。韓總最早開普桑?」
韓志軍見於揚刀槍不入,也起了好勝心,道:「錯,我最早開拉達,你沒見過吧?」
於揚道:「韓總看來發跡很早,我讀大學后才見到拉達,但是那時候拉達已經不起眼了。不過在普桑出來前,拉達開出來還是很拉風的吧?」
韓志軍笑了,一大口酒下去,道:「我當時也以為很拉風的,但是一見普桑出來才知道有距離,再後來又被個台商打擊了一下,說普桑是人家七幾年淘汰下來的生產線拉到中國蒙人的,但是那時候買到一輛車都不容易,想換更是休想。哈哈。那個時候政府大院里停著的是上海車,我的普桑開出去還比他們噱頭。」
於揚見氣氛融洽起來,便轉上正題:「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樣,像我公司遇見困難時,首先把車抵掉,房子怎麼也不讓出去。韓總可能車子一定要留著,寧可睡在車上吧?」
韓志軍只是揚眉「哦」了一聲,但是於揚明白,他心裡一定已經清楚她找他說話的原因了,但是又不明她的意圖,不便貿然說話,所以一個「哦」字打發。於是便自顧自繼續道:「韓總一定會覺得我說這個出來很沒面子,但是我覺得沒什麼,不是我本事欠佳,是誰也料不到國家政策變動,我只是很不甘心啊。」說著便把事情來龍去脈大致說了一下。
韓志軍聽了道:「天有不測風雲,你好歹還可以見好就收,我當年可是血本無歸,還欠下一屁股債。當時萬元戶都可以在街上橫著走,我和一個朋友一起拿著39萬美元到朝鮮邊境圖們收購廢鋼,結果朋友帶錢進去朝鮮后多日不回,後來傳來消息說他給吃了悶棍,性命丟在朝鮮,錢自然也沒了蹤影。我的錢裡面有一大半是借來的,借銀行的,借私人的,借公司的都有,當時都不敢回來,躲在東北朋友家裡避禍,順便幫人發發貨,直到一年半后存下幾個錢才敢回家,你瞧,我這一身肥肉就是那時候在東北每天喝酒吃肉長出來的。」
於揚見他說得輕描淡寫,但知道事情發生時候他一定連跳圖們江自盡的心都有,現在能若無其事地說出來,只是因為他現在比以前混得更好更出色。「相比之下,我算是運氣了。但是現在誰要是問我什麼什麼的,我可沒勇氣這麼舉重若輕地說出來,我還是不甘心。」
韓志軍笑道:「那也是。我看見《商界》什麼的雜誌上面說某個成功人物失敗后信心十足,說什麼自己相信自己的能力,有朝一日一定會鹹魚翻身。說實話那時候兩眼一抹黑,人窮氣短,再加一屁股債,哪來的底氣,當然現在我也會那樣說,但是你相信嗎?經歷過的人都不會相信。」
於揚忍不住連連點頭:「是,我這才發現自己其實是個很敏感的人,現在人家說一句話做一個眼色,我都要扯到自己身上,可不就是沒底氣,以前可以隨人家怎麼說,愛誰誰。」忽然覺得不對,怎麼和一個不相識的人掏心掏肺地說了出來。
韓志軍一拍桌子,聲震全咖啡館,引來無數側目,但是他不管,自管自道:「可不是,那時候常為誰誰誰一句難聽話吸悶煙喝悶酒,誰問也不說。後來回家后女朋友一看我這樣就不敢惹我,能離我多遠就多遠。我也和你一樣,很不甘心,憑什麼我的錢叫人吞了,別人都沒事。現在想想那時候我還是運氣的,要是換我進朝鮮的話,吃悶棍的是我,性命都沒了,還談什麼東山再起。我很不服氣,他媽的,老子那時候就是不服氣。」
於揚喃喃道:「那看來我還是很運氣的了,起碼我沒背債,還沒破產,有自己房子住,有錢吃飯。」
韓志軍笑道:「說起來有勁,呀,酒沒了,原來你也會喝,再來一瓶。」招手就叫小二,「我那時候帶錢回家,全部鈔票就買了一輛普桑,吃飯錢都沒剩一塊,還好女朋友單位好,工資高,心甘情願養著我,還幫我付油錢。所以外面看著我可還是很風光的。那時候有車的少,我鑽在車裡與債主商量還錢的事,人家總是多相信幾分,願意寬限。所以後來我賺來的錢也就不急著還債,先錢滾錢,實在躲不過,連阿毛也幫不了忙了,才還上一點,否則要是一五一十賺來全還債的話,沒有自有資金,我要混到那天才出頭。」
於揚一邊聽,一邊想象著簡簡單單話後面的風起雲湧,不由自主道:「韓總,你賭性十足。」
韓志軍笑道:「你這話不錯,說到賭性,最沒有賭性的是你家於總,他底子那麼好,做事情卻還是一板一眼的,雖然穩當,但是發展不快。最好你不要學他,他有那條件,我們可沒法一步一步來。你不要吃驚,這話我和於總也直說過,說起來他還是最提攜我過的人,但他的行事風格我不喜歡,合作不起來。」
於揚心想,這裡面不知會有多少故事在裡頭呢?以後如果有機會,倒是要問問於士傑。「謝謝韓總,看得起我和我說那麼多話。」
不想韓志軍卻道:「看得起你?這什麼話,從沒想過這個,除了看死誰。」
於揚立刻笑道:「對,哪有看得起看不起的,眼裡不過是可利用的和無法利用的。」
韓志軍笑道:「你們於家出來的人,說話都是一套一套的,這話一說就說到點上去了。好,等著看你鹹魚翻身。」
於揚不知怎的,心情爽快很多,可能與喝了酒有關吧。仗著與韓志軍談得好,直接道:「韓總現在要不要人。我有一個夥計,非常吃苦耐勞,複員軍人,如果你能接受他,我感激不盡。」
韓志軍吃驚,道:「為什麼不是你自己?」
於揚坦然道:「我還放不下身段,叫我到認識的人手下打工,我一時腦子還轉不過彎來。」
韓志軍道:「好的,你叫他過來試試,人勤快腦子拎得清,從頭學起也快。但是工資不會高,一千二開始,以後做出來再加。」
於揚知道這個不是好價錢,韓志軍在商言商,不可能出再高的價錢。但是方誌軍自己找的禮品公司推銷可能連這個工資都有困難,便道:「這個工資不高,我和他談一下看,他比較聽我。對了,他姓方,名字與韓總一樣,可巧了。」
韓志軍略猶豫了一下道:「其實我也不要你來我公司做的,女人要那麼能幹做什麼。回家養孩子搓麻將等老公回家多好。本來吃飯時候看你還有點味道,現在倒貼我都不要你,放個精明女人在身邊,以後怎麼死都不知道。」
於揚揚眉一笑,知道這說的是真話,本來韓志軍會來咖啡館是因為有企圖,後來是看於士傑的面子扯幾句,再後來才可能是談出點味道來了。這最好,省得麻煩,笑道:「我快三十,也不是那塊料。不早,這瓶酒喝完結束?」
韓志軍拿起酒瓶把酒平均分光,道:「幹了吧。」
於揚一口喝下,心想他可能也不很喜歡和自己說話,巴不得結束掉,但是自己目的已經達到,問出這個大佬大起大落時候的心境,恐怕以後也不會有什麼交集了。
不想下去后韓志軍一定要送她回家,到他車旁,他不急開車門,反而拉開車后廂給於揚看,「你看,這裡面有紅酒,有白酒,以後再要找我說話不要到這種咖啡館來,找個好點的大排擋,菜吃他們的,酒喝自己的,說話才痛快。」
於揚這才知道,韓志軍厭煩的是咖啡館這個環境,而不是她這個人。想起他剛剛一會兒拍桌子、一會兒罵「他媽的」,確實只適合在大排檔上演。想到韓志軍可能是把她當朋友才說出這一些話,於揚心裡有點難以置信,兩人除了都落難過,還有啥話題投機了?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