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韓志軍沒有太殷勤,把於揚送到小區大門口就走了。於揚略帶醉意地一手沿路按著樓梯燈,一邊腳步沉重地爬上七樓。眼看勝利在望,忽然看見自家門口隱隱約約坐著一個人。深夜回家的於揚頓時一下嚇醒過來,自己站在樓下燈光照來的明處,那人坐在沒有燈光的暗處,敵暗我明,形勢對自己非常不利,忙忙掏出包里的小手電筒,戰戰兢兢照過去,卻見那人也抬起頭來叫了一聲:「於姐,是我。」於揚這才胸中一塊大石放了下來,但隨即又警惕地提起,玲兒?她來做什麼?難道還沒要夠,又從別處學了招式,變出什麼花樣來?
於揚不走了,離玲兒十個台階看著她。玲兒見此忙起身帶著哭腔道:「於姐,求求你收留我吧,我沒處可去了,只有再求你了,只要你收留我,我給你做牛做馬。」於揚聽見「做牛做馬」四個字,心裡厭惡,昨天玲兒也說過這四個字,但是為的是聲討她於揚。
玲兒見於揚不說話,連忙又哭道:「於姐,你饒了我吧,我年輕無知,上了臭男人的當,所以才會對你不起,我以後不會了。我自己的錢也全給他騙光了,只剩下你昨天給我的六百塊錢。於姐,我後悔死了,後悔死了。」遍說遍嗚嗚地哭,半夜三更的,又是在樓梯上,音響效果好得要命,估計不要多久,樓道上下一扇扇的門會為她而打開。
而於揚卻分明聽見房間裡面電話的聲音,這才忽然想起,出門以前忘了把手機的呼叫轉移取消掉,這會兒沒看著電腦都不知道怎麼取消,不知道是誰打電話過來。這個電話一直響了好久。於揚心急,這麼完來點一定都是要緊電話,但是門口玲兒攔著,自己開門進去,萬一玲兒也跟進去,這下請神容易送神難了。只得忍著,想了想,道:「我不會再要你了,你拿著錢到外面找個旅館住下,回頭好好找個工作,不會太難。你走吧,不要等我請保安來。」
玲兒卻是晃了一晃,哭聲小了下來,不置信地看了看於揚,可能是在想,一向好說話的於姐怎麼今天這麼強硬了。只得繼續號哭,「我不去,我不去,我以後不會了,求求你收留我吧,我不住旅館去。」
於揚聽著裡面的電話不響了,等下進去說什麼也要查查是哪裡打來的。這時對門打開,探出一顆腦袋。於揚一看,這不是昨天公交車上拳打猥瑣男的小夥子嗎?他怎麼住這兒?以前這兒一直是空著的啊。樓下按亮的路燈早已暗了,樓梯里只有從對門漏出來的燈光。那小夥子一把按亮路燈,看看上面,看看下面,卻也不說。玲兒如抓到救命稻草,哭得更響,大概是想把人都煩出來,迫於揚收留她。於揚當機立斷,一字一頓地道:「這個是我以前的保姆,昨天解約,離開時候手腳不幹凈,所以我不能收留她。」
那人說道:「你昨天事情還真多啊,呵呵。好,不管你。」順手便將門關上。原來他也還記得於揚。
玲兒一看這招不靈了,忽然期期艾艾地道:「於姐,我懷孕了,我不要這個死男人的孩子,我想打掉孩子,求你收留我吧,否則我沒處去的,一個人怎麼去流產。」
於揚差點兒心軟,但是隨即便轉身下樓,一邊道:「你等著,我請保安上來。被人架出去不好看。或者乾脆請派出所的人來,你昨天偷我的東西價值加起來也夠立案的,可以讓你坐進牢里關個一年半年的。」
玲兒見於揚真的頭也不回走掉,做賊心虛,還真怕於揚告派出所,忙提起旅行包追下來,在三樓處追上於揚,盯著她看了半天,知道無望了,狠狠地「呸」了一聲,不甘不願地回去。於揚看著她的背影,想著她離去時惡毒的眼神,心裡微寒。無力地再爬回七樓,聽見屋裡電話聲又起,忙忙地開了房門衝進去,一把抓起電話,「喂?」上氣不接下氣。
那邊於士傑遲疑了一下,道:「小揚,沒事吧?怎麼一直不接手機?家裡怎麼也沒人接電話?」
於揚立刻明白,於士傑是擔心她出事,只怕他為了打這個電話,都還沒回家過。因為在家裡,大嫂是不允許他打於揚電話的。她心裡感動,眼淚不知不覺流了出來,好在對方看不見,忙擦掉眼淚笑道:「我忘記了,出門時候忘記把手機的呼叫轉移關掉,所以手機接不到電話。和韓總談得滿好的,他全是看您面子。」
於士傑那邊似乎情緒緩了下來,道:「回來了就好,早點休息吧。晚安。」
於揚放下電話,心裡忽然覺得於士傑今天有點異常。但是這時酒意又襲上頭腦,紅酒的酒勁最是綿長,如綿綿細絲,慢慢纏綿上身,一點一點把人拖入醉鄉。於揚只覺得渾身輕飄飄的,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飄飄忽忽卻又一絲不苟地洗漱一番,躺下睡覺。
可是做夢都想著玲兒一個人去小門診做流產,景況慘不忍睹,腦子裡晃來晃去都是玲兒失血的慘白的小臉。一早嚇醒,再也睡不著,抓扒幾下頭髮便開門看看玲兒在不在外面,如果在的話,於揚決定自己做次東郭先生了。都是女人,雖然玲兒對不起她,但是她若去流產,這種時候,還是要伸出援手的。
但是,門口沒人。
於揚站在門口發獃,要不要到小區門口找找?酒後的腦袋瓜有點暈,這麼個小小的問題叫於揚在門口站著發傻,直到對門打開,那個小夥子拎著個籃球走出來。「大清早的冒什麼傻氣啊?」
於揚目光從地上轉移到那個大男孩身上,愣愣地道:「你好像是東北人。」
那人吃驚,「咦,我有口音嗎?你怎麼聽出來的?」
於揚見他一臉的認真,不由心情大好,笑道:「你沒什麼口音,但是你普通話實在太標準,『兒』字音著實滑溜,要只有前者,還可以考慮你是新疆人,帶了後者就是東北人了,我說得對不對?」
那人滿臉的不以為然,道:「你沒事考究得那麼仔細幹什麼?一起打球去?」
於揚一抓頭皮,這個建議有興趣,忙道:「你樓下等我,我很快。」但臨進門又回頭咬上一句:「東北人就東北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但心裡早肯定這人是東北人了,只是這男孩子死鴨子嘴硬鬧彆扭,不肯說個「是」。
於揚洗把臉簡簡單單下去,見那人手裡卻是兩隻籃球,看見於揚就把其中一隻扔過來,於揚當然接得很不專業,立刻招來一聲嗤笑。於揚立刻明白,此人早就看出她不是熟手,所以又拿來一隻球與她劃清界限,各玩各的。看來這傢伙脾氣有點臭。於揚主動報上名號:「於揚,飛揚的揚。」
大男孩這回爽快:「范凱,凱旋的凱。你早上還等著那個小保姆砸場來嗎?」
於揚道:「你昨天沒聽見她說懷孕要流產去嗎?我想她一個人去那就太慘了吧?」
范凱立刻嗤之以鼻:「還好你不是男的,否則她懷孕的罪魁禍首就是你了,怪不得昨天小保姆賴定你了,你還真是婆媽。」
於揚被他一說,忍不住笑了出來,道:「還真是,要昨天我不說她手腳不幹凈,你會收留她嗎?你說看著一個小姑娘流落街頭哭哭啼啼,你怎麼可能袖手不管?我準備陪她去流產也一樣道理,還不是因為女孩子做這個比較吃苦頭,要說懲罰,這也已經差不多了。」
范凱顧左右而言他:「你上班晚?」
於揚老老實實道:「我剛失業。就是前天,我公交車上面天雨偏逢屋漏,還好你拔刀相助。還沒謝謝你呢。」
范凱不好意思地笑笑:「客氣什麼,這種不是男人,誰看見誰打。你也好樣的,我一般看見女孩子碰到這種事都是縮著肩膀避走的,原來你這人吃軟不吃硬。」
於揚只得拿眼睛白他一眼,這人其實比她還要吃軟不吃硬,但就是死鴨子嘴硬。正好到籃球場,沒別人,一人一邊地玩。於揚投球,十個裡面也就中了兩個,被范凱大聲喝倒彩,但是沒辦法,范凱投籃就是准,偏還要做出一些NBA的噱頭姿勢。於揚計上心頭,乾脆范凱投籃,她拿著籃球搞破壞,反而比一個人練投籃好玩得多。而范凱則很牛氣,雖然臉上一臉的不屑,但是手下腳下卻是變著法子地躲開於揚的偷襲。兩人玩得不亦樂乎。運動讓人心胸開闊,大笑大鬧下來,於揚都快想不起來早上究竟為什麼鬱悶。
范凱早飯後借於揚地方上網,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倒是沒了抬杠。原來范凱是個被本市某高科技企業引進的IT人才,人家該是大學本科畢業的年齡,他已經是個碩士。這套比於揚的小一點的房子是引進他的砝碼,雖然范凱沒說他究竟強在哪裡,可以叫一家企業為一個剛畢業的碩士下如此重手,看來這人不簡單。又是一個於士傑一樣的天才。
這期間,於揚問他一句黑客是怎樣作法的,范凱大剌剌地給你一句「說不清」。於揚問他自己電腦上常出現的問題是為什麼,他懶懶一句「我看看」。反正看他滑鼠轉得飛快,就是不知道他在幹什麼,於揚也懶得看了,范凱卻是揚聲問她要不要找工作,於揚也懶洋洋回他一句「要你管」。兩人拿鼻子哼來哼去的,可是於揚懶得與他爭,估計范凱也是憋悶得很。
於揚只是奇怪,怎麼和范凱一說話就夾槍夾棒,但卻是不反感,莫非是感激范凱公交車上相救之恩?那也未必,總覺得心裡當范凱是大孩子似的,年齡本身就和自己相差一大截,不欲與之計較。而且不知為什麼,范凱雖然說話之間似乎頭角崢嶸,但是於揚總感覺這人心地其實還是不錯的,沒有惡意。想剛才問他分配來本市是不是因為有什麼親戚在,被范凱鼻子里一聲「哼」打發掉了,難道裡面有隱情?於揚不管他,大男孩還能有什麼隱情,無非是學校里談的小女友分在本市,等他捧著熱乎乎的心追來卻發現佳人別抱,這等糗事依范凱的彆扭性子怎麼可能說出來。所以才脾氣那麼不順吧。
兩人自管自做事,偌大的房子顯得分外安靜。所以一聲電話鈴才顯得分外響亮驚心,於揚過去想接,不想電話卻響了兩聲就斷了,而防盜門卻響起重重的拍打聲,接連不斷。門上明明有門鈴的,為什麼要委屈一隻手吃苦頭,於揚想著此人可能是心急,不過會不會可能是玲兒又出什麼花樣?於揚心一驚,看向范凱,范凱也是站了起來,兩人一起走向玄關,於揚從防盜門朝外一看,一水兒的長袖領帶衣冠楚楚的年輕男子,看過去有五個,氣質神態類似昨晚見過的阿毛。最近真是流年不利,難道流氓黑道什麼的也要找上門了嗎?於揚沖范凱擺擺手,輕到不能再輕地道:「不認識。」
范凱也看了看,在裡面大聲問了一句:「幹什麼?」
外面一人停止敲門道:「裡面是不是住著個叫於揚的?」
於揚大著膽子道:「什麼事?」
外面有人道:「你昨天半夜流產大出血用了我們門診那麼多葯,竟敢早上偷溜出去賴賬,你說一句,錢交不交出來?不交出來別怪我們兄弟不客氣。」
於揚立刻想到玲兒,但是即使明知是玲兒,於揚也是說什麼也要與她撇清,無論如何不能與這幫流氓扯上一點關係,她想起昨天一起吃飯的阿毛,既然他有本事可以喝講茶,應該是有點名字的吧,但是於揚又立刻否定掉,和這種人交往上往往會很扯不清,便沉著地道:「我是於揚,但是昨天的是與我無關,一定是有人冒充我的名字。請你們調查清楚再說。」
話音才落,外面一陣哄堂大笑,其中一人道:「老子討債那麼多年,哪一個最先都是這麼賴的,非要兄弟們動手嗎?」說話間,只聽「嘭」的一聲,大概是外面誰踢了防盜門一腳。
范凱從裡面過來,拿著張紙條給於揚看,上面寫著:已報110。於揚一看,愣了下,忙對外面道:「我們已經報警了,你們好自為之吧。」
果然那些人一陣喧嚷,其中一個道:「好樣的,敬酒不吃吃罰酒,你等著,兩天後我們報紙上登催款啟事,你要自己要臉的話乖乖交上錢來,醫藥費加兄弟們車馬費,一萬塊,一分不能少。」說完立刻就撤。
於揚一聽,臉色煞白。范凱報110,警察來了也找不到他們什麼事,他們最多是說一句認錯人了,又沒動手的。再說因報警與這種人結上怨就倒霉了,她一個女子惹上他們,以後不知道晚上出門會碰上什麼事兒呢,一定會被他們纏個沒完沒了。現在雖然預知了他們,但是他們拋下的這話卻是不亞於一顆重磅炸彈。這種催款啟事擺明著是要事主好看的,於揚即使是個籍籍無名的人,給這一登報宣傳,起碼左鄰右舍也要知道幾個,何況是她認識的人不少,這一登,可叫她一個姑娘家怎麼做人,這種事都是越描越黑的,想解釋都解釋不清,何況找誰解釋去,抓住個熟人就說嗎?當自己是祥林嫂了。
這可怎麼辦,這個怎麼辦,難道只有給錢一條路了嗎?可是錢又從何而來?於揚眉頭皺成一個川字,在房間里團團轉。
范凱也是機靈人,聽那些人拋下那話,知道事情不可能善了,翻閱電話記錄,查出剛才打過來就卡斷的那個號碼記下,交給於揚,「是個手機號碼,找個地方和他們談清楚。我陪著你。」
此刻又有人敲門,這回是警察。於揚把情況和他們說了,但是沒說那個電話號碼,所以警察也沒頭緒,安慰幾句,讓他們有事報警,沒多待就走了。於揚抓起東西一拉范凱一起快步跟上警察,一邊和范凱解釋:「跟著他們走安全一點,我們去找個人,你麻煩和我在一起,我一個人害怕。」
范凱很義氣,他人高腳步大,後來反而是他拉著於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