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身將焉托
說出了這一番話語,楊安覺得自己已經向眾人表明了心跡,便沉默了起來。
“國之不存,身將焉托”,趙益清跟著喃喃道。
“國之不存,身將焉托”,這一句話語,讓眾人振聾發聵,猶如一記驚雷,在大家耳畔回響。
“你真的決定投軍了?難道不想想你媽媽的感受?”
李桂花因為得知兒子犧牲的消息一夜白頭的事情,趙益清早就聽林小誠講過。作為一個父親,他當然能夠想像一個母親在失去丈夫之後又失去唯一兒子的痛苦。盡管趙益清當然知道抗戰的重要性,但是到現在他仍然認為楊安應該回揚州。他覺得國軍多一個少一個楊安並不會有什麽影響,但是揚州那個苦命的普通婦人幾年前已經失去了丈夫,這個唯一的兒子已經成了這個婦人的全部,她不能再度失去這個唯一的兒子。於是,他打破了短暫的寧靜,勸說楊安。
“趙伯伯,我隨第十一師三十三旅到羅店後,第二天,也就是日軍在川沙口登陸的第二天,我們一班在排長的帶領下出去執行偵察任務。凡是經過的村子,就沒有一個活物。除了還能隱隱約約聽到遠處的槍炮聲音,每一個村莊都是一片死寂,即使是在中午的太陽下,整個村子都是陰森森的。狗日的小鬼子是真殘忍真狠毒,連老人、小孩、孕婦都不放過!戰爭就是屠殺,戰爭就是苦難的製造者。小日本這場侵略戰爭,將把我們中國人都拖進災難的深淵,將給我們中國人帶來多少苦難,我知道,我自己一個人身單力薄,沒有辦法去拯救這場災難,隻有不惜這一命,來守護腳下的這一塊陣地!”
“戰爭就是屠殺,戰爭就是苦難的製造者”,趙益清都有些不敢相信這樣的話語會出自麵前這個稚嫩的臉龐。他不知道這短暫的十天,楊安經曆了什麽,竟然讓他的心理如此快速成長起來。
對林小誠、趙劍眉、紫蘇來講,日軍暴行屢屢見之報端,且不說日軍轟炸先施公司、上海南站,就是在蘇州河以北,日軍一次屠殺平民十人以上的報道也是頻見報端。以前,對他們來講,日軍的行為已經是殘暴無比。但是,現在楊安所講述的要比他們在報紙上看到的日軍暴行更加殘酷。日軍登陸後的暴行並沒有報紙進行報道,即便是有所報道,也不會如楊安講述的這般詳實。他們沒有想到日軍登陸後的暴行竟然是如此觸目驚心,想到如果日軍打開上海的門戶,如果一路向西,那麽後果將真的不堪設想。想到這些,他們不寒而栗,麵色頓時沉重起來。
除了日軍屠村屠鎮的暴行讓他們震驚之外,楊安心理上快速地成熟,也一樣讓他們震驚。他們沒有想到,楊安的想法多少還有一些稚嫩,但相比於以前,成熟和沉重太多。這和他剛剛到上海時相比,感覺判若兩人。
文傑重傷後,昏迷了十多天。在昏迷之中,有時還會嘔吐。文傑的傷勢,是這半個多月來,最讓張一浦牽掛的事情。
這天,張一浦、盧小青二人來到了醫院。當進入醫院的時候,張一浦便看到二樓兩個熟悉的身形出現在眼前,隨後進入到一間病房。
看到趙劍眉、趙益清的背影,張一浦忖道:“難道老師家有什麽人在這裏住院?不對,不對,應該沒有什麽人了?再說,這裏隻是宋子文部長臨時設立的戰地醫院,那他們究竟去看望什麽人?”
帶著疑問,張一浦說道:“小青,上二樓的是我的老師,還有他的女兒趙劍眉,走!上去看一看,打個招呼。”
這樣,張一浦、盧小青二人便跟著上了二樓。聽到病房裏的說話,張一浦便在前麵停下了腳步。
“組長,是楊安!”盧小青在林氏診所多天,一直沒有見到這個目標人物,得知楊安在病房裏,驚訝地小聲喊道。
因為跟在張一浦身後,張一浦一聽到林小誠說到“楊安”二字,便回頭用手勢和眼神製止了盧小青的發聲,但她還是忍不住小聲喊了出來。
自從上次“楊安犧牲”之後,張一浦的內疚與真誠打動了趙家人。趙益清本來就非常喜歡自己的這個學生,經此一事,內心的隔閡隨之煙消雲散。而林小誠、趙劍眉也隨著他的態度改變,慢慢重新接納張一浦。這樣,張一浦與趙家的關係基本上歸於舊好。
林小誠自揚州回來之後,張一浦在診所聽說了楊安媽媽一夜白頭的事情,還有林家老爺子、老太太為此受到重大打擊的事情,他的內心再度陷入了深深的自責。而現在,得知楊安還活著,這無異於一次驚喜,這次驚喜讓那壓在內心的愧疚與自責得到釋放,張一浦頓時釋然。這一切產生的原因,都是因為在他的生命與感情裏,趙家人對他來講實在是太重要了。
以前,因為無意之中發現楊安的天賦,便生起了強行招納的想法。自從產生這種想法後,張一浦一直覺得這件事情都在掌控之中,楊安始終處於軍統上海站第二組的視線之下。聽到楊安的話語,他才知道是上海保安總團那個叫做林振堂連長和趙劍眉策劃了楊安到第十一師,成功地避開了自己的糾纏。現在知道了這個計劃的過程,聽到“糾纏”二字,張一浦才知道自己當時是多麽讓他們討厭。
現在,張一浦與趙家的關係基本修複如初,但仍然小心翼翼地嗬護著這一份感情。他不知道自己現在出現,會不會打斷他們正常的對話。遲疑之中,便感覺腳下生根,索性便決定暫時先留在門外。
在第十一師到診所送達《陣亡證明書》的時候,盡管張一浦聽說過楊安在前線的戰鬥經曆,但是現在聽到楊安自己親自講述,卻又是另外一種刻骨銘心的感覺,尤其是日軍屠村屠鎮的殘暴,讓他震驚不已。然而,更讓他震撼的是楊安的選擇。楊安和那些熱血青年一樣做出投軍保家衛國的選擇,張一浦並沒有覺得他有多麽高尚。但是,楊安能夠在小小的年紀,便深刻地認識到家國命運緊緊相連,以及他為了這家國命運,直言將不惜性命,這讓他對這個孩子高看一眼。因為他不認為這是豪言壯語,而是這個學生娃娃早已用鮮血和生命踐行了自己承諾。
在前一段時間,張一浦因為愧疚,還曾暗暗設想,如果時間能夠重來,便放棄招納楊安。但是,現在張一浦的內心又生起了招納的心思。
在張一浦的身後,盧小青無法洞悉他的表情與想法。在八月下旬,楊安一直是盧小青的工作目標。但是,讓她遺憾的是,這個張組長認為的奇才,直到犧牲也沒有讓自己得見尊容。現在,盧小青的內心有些急切,她迫切地想看到這個久違的目標男孩。
看到前麵的組長,她暫時放下了這種想法,便跟著傾聽起來。
門外的盧小青,聽到談話,尤其是當她從楊安的聲音裏聽到“國之不存,身將焉托”,內心震驚得無以複加。不管是楊安的生死,還是楊安的心跡,還是楊安最後的選擇,都讓她的內心震驚。她沒有想到,這個男孩在死裏逃生之後,仍然要堅持放棄與親人的團聚,選擇投身硝煙彌漫、危險重重的淞滬戰場。
張一浦、盧小青出現在病房門口,當張一浦從背後打招呼的時候,眾人滿臉驚愕。
趙益清聽到張一浦叫自己,轉身驚道:“哦,是一浦!”
“老師,文傑受傷後就在這裏住院。過來看他,看到老師在樓上,便過來看一看。沒有想到楊安還活著,真是太好啦!”
張一浦的聲音是那麽真切,沒有半點虛偽,也沒有半點掩飾,聲音裏還透露著內心的激動。但是,聽到這激動的聲音,林小誠、趙劍眉臉上的驚愕霎時變得古怪起來。因為,他們知道張一浦的執著,現在楊安還沒有傷愈,便被張一浦知道,不知道他會不會再次強行招納楊安。本來,楊安決定傷愈後重返戰場,就已讓他們頭痛。現在,張一浦的出現,這個不確定的因素,讓他們的內心變得複雜起來。
楊安看到張一浦從門口進來,又看到他繼續靠近,便輕聲喊道:“張大哥!”
這聲音裏沒有驚訝,也沒有討厭,仿若初見一般。看到那邊被紗布裹得像蠶繭一般的傷兵,張一浦知道這裏是重傷病房。聽到這聲音,讓張一浦的內心微微驚訝,旋即心痛地問道:“楊安,還痛嗎?現在好些了嗎?”
“還好,還好!我這也算是死裏逃生,死後複生的感覺真是不好!”楊安依然蒼白的臉上始終洋溢著微笑。
看到楊安的虛弱,張一浦心中的愧疚再度泛起,問道:“楊安,都怪我把你害慘了!你現在還怪我嗎?”
“張大哥,怪什麽!撿回一條命,已經夠幸運了。要說以前,我真的非常討厭你。但是,現在怎麽想討厭都生不出這個心思。活著,真的很好!”
看到楊安清澈的眼神,這話語驟然戳中了張一浦心中的柔軟,眼睛裏頃刻間生起了水汽,聲音顫抖地問道:“真的嗎?”
“張大哥,真的!你不覺得活著很好嗎?”
聽到這一席話語,讓趙益清、林小誠、趙劍眉、盧小青都非常意外,他們都沒有想到因為這一次生死,楊安完完全全放下了過去的東西。
聽到這話的那一刻,張一浦眼睛濕潤了,內心隨之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