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賈詡顯然沒能看出燕清之決策蘊意頗深,並不願為被擺在明面上的破理由去涉險捋虎鬚,於是毫不留情揮一揮衣袖,丟掉了一大堆不值錢的友誼。


  沒能把在這方面戰鬥力最強的幫手拐上賊船,燕清無可奈何,唯有另覓他策。


  只是,燕清綜合了一下呂布近來的某些怪異表現,覺得光憑自己要說服生性頑固,且動不動就用耍牛脾氣,又愛用蠻不講理來耍賴的主公,未免也太過艱巨,唯有請多幾人關說的好。


  與他一貫交好,于軍中又頗有威勢地位,在呂布跟前也說得上話的高順和張遼等人,便是最好人選。


  燕清轉眼間便打定主意,就先決定先去軍營,尋正在訓練士兵的高順,結果剛走出幾步,就被眼尖的呂布給看見了。


  「重光欲去哪兒?」


  他當即問道,同時將隨手將手中畫戟丟給一旁的親兵,武也不練了,大步流星地跟了上來。


  因運動量不大,呂布那身深麥色的皮膚上並沒幾滴汗水,他自是渾不在意,連侍女送了布巾,也被一臉不耐煩地拒了,擦都懶得擦。


  然而被陽光一照,再落入燕清眼中時,那些個晶瑩閃耀的水珠就分外惹眼了。


  見燕清一直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瞧,半晌也沒等到答案,呂布還以為他是介意自己儀容不整,不由得煩躁地嘟囔了一句,因語速極快,連離得最近的燕清都壓根兒沒聽清。


  結果下一刻,呂布就把薄衫的前襟隨意一拽,往自個兒臉上脖子上胡亂擦了一通。


  燕清原先只是本能地注意到發亮的東西,才多看幾眼,其實那些汗珠並不有礙觀瞻,反顯得本就悍勇無雙的呂布更英挺陽剛,與此時被士人欣賞的清俊秀美、丰儀偉姿不同,是純武力強悍所附帶的、極有男子氣概的那種帥氣。


  結果下一刻就見他無端端地來了這一通毫無章法的亂擦,將皮膚擦紅了不說,還沒抹掉幾滴汗,就連被束得規矩,在練武中都沒怎麼亂的頭髮也隨著遭了秧,著實是看不過眼了。


  「若主公不嫌,清願代勞。」


  燕清客氣地說完,動作則果斷得很,不等呂布同意,就接過了侍女不知所措地捧在手裡的白巾。


  他先攔住一臉錯愕的呂布的手,不叫對方繼續胡來,旋即微踮起腳尖,以利落卻輕柔的動作,輕輕以巾子尖分別在他頸上耳根點了幾下。


  就似提筆蘸墨,將那纖細皓腕一提,在一張雪白整潔的畫布上勾勒點繪一般優雅從容,眨眼間就宣布大功告成了。


  替呂布將汗水拭去后,燕清稍微犯了點強迫症,又伸手欲替呂布理了被弄亂的頭髮。然而兩人身高差的太多,他饒是伸直了手臂,也根本夠不著地方發頂,只好拍拍跟木頭一樣杵著不動的呂布的肩:「可否請主公稍作俯身?」


  呂布乾巴巴地哦了一聲,就跟硬直的樹枝被折斷似的,猛一下往前躬身,身高差雖下降了一大截,也險些把燕清給唬了一下。


  不過燕清很好地掩飾住了輕微的受驚,反而玩笑了句:「清身為臣下,怎擔得起主公突行此大禮?只需俯下一些即可。」


  渾身肌肉綳得死緊的呂布根本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聽著又挺直了一點兒。


  燕清這才方便施為。雖是第一次干這種活,但他一向手巧,心理素質又極佳,甚至比對動不動就橫眉冷汗的呂布畏懼不已的侍女要麻利得多,不一會就弄好了。


  他退後一步,認真端詳了下成品后,頗感滿意地點了點頭。


  見呂布還傻愣愣地呆著,目光雖鎖定著他,卻有幾分茫然,不知在究竟看些什麼。燕清覺得他表情難得不那麼兇悍,目光不那麼銳利,不禁莞爾:「清有事尋伏義,主公莫不是也要一起?」


  呂布這才回過神來,將濃眉一蹙,直截了當地就表示了不滿:「重光有何要事,不可與布分說,卻非找伏義不可?」


  要不是剛經歷過呂布一臉兇巴巴地八卦他私生活的尷尬,燕清得以摸著了一點他時而古古怪怪的性情和突然發脾氣背後所蘊藏的規律,否則這會兒又該產生誤會,覺呂布是心疑他要與高順等人結黨營私。


  然燕清已經明白了,呂布雖貪財好色,急功近利,又好賴不分,用人唯親(這點似乎最近改掉了)……有一籮筐缺點,可有時候就是特別原則分明,外加極其不會說話。


  再配合他那兇惡表情,哪怕出自好意,也極容易讓部下誤解成讓人心寒膽顫的惡語來。


  能得一個高順已是呂布祖上沒少燒香了,絕無可能每個部下都有這樣的無怨無悔、被錯看慢待也不離不棄的忠誠,和一顆雷劈不碎的金剛心的。武將姑且如此,更何況是心思細膩,一句話掰碎了能分成十句話理解的文人。


  燕清不由想起在《九州春秋》里,就有講述呂布之所以被人批作「苛待下屬」,導致軍心渙散,人心難聚的最大原因:那是呂布勢中的騎將侯成,有次為軍中牧了十幾匹馬,誰知那屬下要捲走這些馬匹投奔劉備去,他親自領人追回,事成后心裡高興,就當場要大宴一通以示慶祝,倒是不忘專程分了一半戰利品給呂布以示尊敬。


  結果呂布半點不領情,還劈頭蓋臉地把他罵了一通,大意是自己身為主帥,正嚴令軍中禁酒,侯成卻帶人釀酒不說,還邀請別的將領一同吃喝,難道有反他之意?侯成深感顏面大傷,自此就與呂布離心了。


  然而在燕清看來,呂布堅持嚴明軍紀的做法是沒有半點不妥當的,只是他完全不懂說話的技巧,才將『瑜』生生浪費了,還給糟蹋成了『瑕』。


  一開始便是侯成監下不言,所託非人才有了部下偷馬叛逃一事,他後知後覺去鎮壓,本就是職責之內,當做將功折罪已是開恩了,怎厚顏無恥地居起了功?


  縱使要大肆宴請,以做慶祝,也該先請示主帥呂布的同意,而非先斬後奏,越俎代庖;再有,明知軍中禁酒,身為將領非但不做表率,還主動釀酒,于軍中邀朋喚友,其中是否有抱著『法不責眾』的刻意,就讓人不得而知了。


  呂布喝罵連犯大忌的侯成,實乃維護軍中紀律,又以身作則不受賄賂,不貪享樂,本是一則佳話。只是一來那句「可有謀反之意」的喝問著實多餘,叫旁的將領難免起兔死狐悲之心;二來不知及時論功賞罰,三來……還是太過耿直,完全不知把話說得漂亮一些。


  換作燕清開口,他保管能既把侯成罰得半個月走不了路,還叫對方心服口服,感激涕零。


  無論如何,對呂布此刻的質問,燕清已猜得透透的了。


  稍微轉譯一下,大約就成了——「何事尋布竟不得解決,非得捨近求遠,去找什麼高順?」


  既意識到這個嚴重的問題,燕清就沒有放任不管的道理。只是這些根深蒂固的壞毛病,即便好聲好氣地勸太多句,也沒以毒攻毒幾回、叫他意識到不好好說話的弊處來的有效的。


  燕清一拿定主意,立即就憤怒地一瞪呂布,輕而易舉地就把備受羞辱、怒氣沖沖的感覺給演了出來:「從何時起,清竟連與登門拜訪友人,與之敘話也得經主公允許了?還是主公疑清不忠,欲與伏義密謀害您性命不成?」


  他上一刻還笑如春風,下一刻就斂容大怒,變臉何止飛快,呂布登時目瞪口呆。


  好一會兒才想起怒道:「布絕無此意!不過是,不過是……」


  見他急怒得快成結巴了,卻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燕清冷笑一聲,半點不欲聽他解釋,徑直拂袖而去。


  呂布哪裡受得了這種冤枉,一個大跨步就追上了燕清邁出幾步的距離,情急之下,他倒是把話給理順了,再問出口的,正與燕清之前所猜的一般無二。


  不過,燕清起初只想著姑且一試,效果之好遠卻超出設想。他知道不能一口氣做太過火,免得把呂布逼急成反作用了,便順著這幾句急吼吼的解釋臉色稍霽。


  可語氣雖有所緩和,聽著依舊是冷冰冰的:「清雖信主公確為一番好意,仍望您日後慎言,莫寒了忠良之心。」


  燕清自拜入呂布麾下,無論給誰都是溫言軟語,微微含笑,與人和氣,毋庸置疑的謙謙君子的極佳印象,從未跟任何人生過半次氣,乍一看就軟和得似沒脾氣的人。


  哪怕是對他本性有所了解的賈詡,也只知這芯子是黑透了的,絕不認為他會當面與人紅臉爭吵。


  昨日誤會呂布問話,他大擺烏龍時,也是軟綿綿地一心自清自證,哪裡像現在這樣針鋒相對,反凶一頓回去。


  初次破戒,燕清自知是在演戲、尚且不覺厲害,然而卻忘了,平日里越是溫柔和善的人,發起怒來就尤其嚇人。


  武勇蓋世,以寡敵眾且越戰越勇,絲毫不懼的呂布竟是被唬得狠了,一時半會兒有點緩不過來,當真沒跟在他後頭一起去找高順。


  倒是無心插柳,正中了燕清下懷——否則就不好找高順談話了。


  燕清去得早,也算去得巧,高順剛結束由他負責的部分,讓張遼接替。


  結果一出校場,就見到了笑眯眯的重光先生,在驚訝之餘,忙來打招呼。


  在寒暄幾句,高高興興的高順才想起要問對方來意,燕清笑道:「不知伏義可否與清借一處說話?」


  高順一聽這話,不由得緊張起來,只當事關緊要,哪有不答應的道理,當即就領了燕清去了內廳,又屏退所有兵卒。


  燕清這才一五一十地道清了來意。


  被燕清非常看好的高順果然沒辜負期望,在聽完他的請求后,根本連緣由都不帶過問的,就爽快答應,保證會儘力而為。


  只是緊接著,這個笑呵呵的老實人就中肯地發表了下真實看法:「依順之見,主公定不會同意。」


  燕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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