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且說袁術親自帶兵,不費吹灰之力就趕跑了從兄袁遺,拿下揚州的州治壽春后,本就傲慢剛愎的他,信心不可避免地空前膨脹起來。
他一開始飄飄然,就會異想天開,竟認為此時是征討那一昧巴結袁紹,不識時務之至的曹孟德的大好時機。
因袁曹兩勢關係親密,庶兄的手腳又被來勢洶洶、與其不死不休的公孫瓚給纏住了,就憑剛平定兗州黃巾的曹操,他手忙腳亂,糧草匱乏,兵乏馬困的糟糕處境,怎能與他的數萬精騎對抗?
不得不說,袁家的血脈中,似乎都帶有一貫氣沖牛斗的強勢,甭管是南牆還是坦途,他打定主意,說辦就辦。
在袁術滿懷豪情壯志向濮陽殺去前,他也是做足了準備,不僅在壽春重新編製了士兵,又從當地百姓手裡奪了充裕的軍糧,接著任命身為下邳人的親信陳瑀暫領刺史一職,其他的就等勝利歸來后再做具體打算。
陳瑀口中應得好好的,滿臉感恩戴德,內心卻對他倉促北征的決定感到很是不以為然,只是半點也沒提醒的意思,甚至巴不得袁術失利,他才好真正獨佔此地。
袁術雖在戰術上毫無造詣,也深知兵貴神速,當夜就整裝出發,而目送了這支雄赳赳氣昂昂,披星戴月去討打的浩蕩隊伍離去后,新上任的揚州刺史陳璃就開始放心命人修葺城垣,撫諭居民了。
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就在距這不過百來里的山林中,藏著比袁術視作精銳的要可怕數倍的虎狼之師,正默默向壽春的方向行進。
呂布負戟策馬,昂然挺胸,端的是器宇軒昂,肅容行在最前;緊跟其後的是坐在雪花驄背上的軍師祭酒燕清,面容是寒霜沁雪的玉質金相,毫無表情地隨著馬身的起伏一顛一顛。
既然主帥自有打算,又要急行軍去發動奇襲,燕清便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這種弱質文官會與高順等人留在大部隊里,隨後發大軍明日再開拔。
不想呂布是當真把軍師祭酒的『隨軍』功能給貫徹到了極致,也不愁他一人會拖累整隻隊伍的行進速度似的,硬要把他也一併帶上。
在眾人理所當然地認同呂布的決定后,才得知他也要跟著上一回貨真價實、危機四伏的東漢末年的戰場時,燕清雖繃住了表情,內心卻茫然崩潰不解得很。
繼上次的神來一戟,把他劈成重傷躺了一個多月後,呂布依然認可了他的武人潛質,要講究一下人盡其才,逼他也披掛上陣嗎?
呂布不知自家先生在心裡都把他咆哮了百八十次了,對燕清看似心平氣和的疑問,他理所當然地回道:「先生的安危何其重要,戰況未見分曉前,布當自個兒來護重光周全,方可斷了後顧之憂,絕不可輕易託付於他人之手。」
燕清都快被氣笑了——無論放在隊伍的哪個位置,顯然都要比熱衷於衝鋒陷陣,傲然搦戰,無時無刻不敢做拉滿仇恨的第一人呂奉先身畔要安全百倍!
然而他好說歹說,也改變不了既定主意的呂布的堅持,唯有默默聽從,一臉麻木地跟著先鋒軍跋山涉水。
等他們真正抵達壽春城外,呈現在燕清面前的,完全不是他過去所看過的電視劇里所演的那般先互相列陣遙遙對峙,接著由雙方主帥騎著馬,優哉游哉地隔空打一頓嘴炮,再派武力值最強的將領上前單挑,最後才敲鑼打鼓開始真正對沖的情景。
「重光且候在此地,布去去就回。」
漫不經心地撂下這麼句話后,身為一州刺史,一勢主公,一軍總帥的呂布,就完美地詮釋了什麼叫身先士卒的豪勇。
當他俯身加鞭向前衝刺,與他心有靈犀的赤兔馬登時爆發出極致的速度,載著身負重鎧的主人瞬間提速,徹底甩脫了跟在後面的五千騎兵,單槍匹馬地殺到了緊閉的城門面前。
最叫燕清感到匪夷所思的是,被嚇破膽的卻不是欲以寡敵眾的呂布,而是那些守在牆頭,最先見著迎風烈烈,招展飄揚的呂字旗幟的衛兵們。
似軟弱無力的羔羊聽見狼嚎虎嘯就魂飛魄散,光是那桿戰旗就讓他們陷入了深深的恐慌,再瞥見那匹標誌性的赤兔馬,和滿身煞氣、如有紅光罩體的絕世猛將攜摧枯拉朽之勢沖壽春城的狂沖而來時,他們所作出的唯一應對,既不是去通報上級,也不是冷靜準備弓箭鋪出矢石,而是驚慌失措地滾下城牆,手忙腳亂地爭關城門去。
「是呂奉先啊——」
凄厲的吶喊開始在人心惶惶的壽春城中回蕩,似滾雪球般帶出更大的騷動。
在議廳里發號施令的陳璃一聽來者是赫赫有名的殺神呂布,就知大勢去也,眼前一陣發黑,差點沒噴出一口血來——還以為自己攤上的是後方坐鎮、可伺機□□的美差,怎麼就倒霉成這樣,還沒上任幾天,屁股下的軟墊都還沒坐熱,就平白無故地迎來了這麼一尊凶星?
陳璃倒是想反抗,可城中兵力剛被急於出征的袁術給抽調一空,帶走打曹操去了,能帶得動兵的將領則更不用說,自孫堅死後,袁術麾下本就沒幾個可用的將才,自然悉數帶在身邊。
於是,承載著陳璃自立門戶的野心的壽春城,實質上只是個不堪一擊的空殼罷了。所剩的兵卒連城牆上的崗哨位置都放不滿,能派上的用處恐怕還沒殘破的土牆大,即使把城中務農的所有青壯都臨時抓來充數,也不過勉強湊夠二千人罷了,如何與勇冠天下的呂奉先對抗?
看那些兵卒全無鬥志,喪魂落魄地將城門關上,沒過一會兒索性連城牆上的人都撤下來了,也不知在裡頭商量著什麼對策。
可光是這個毫不猶豫地退卻的動作,就已經把他們虛弱的底牌給曝光殆盡了。
燕清看在眼裡,不禁暗鬆口氣,心裡還有點后怕——他先開始以為,呂布之所以否定了他的方案,堅持即日出發,又神神秘秘地不肯細說,是另有妙策在胸,不曾想對方純粹就是急性子憋不住,上趕著去蠻幹一通罷了。
要不是袁術也怕耽誤了攻襲濮陽的大好戰機,走得匆忙,恰恰跟他們錯開,燕清需要頭疼的,就是怎麼攔下保護袁術逃跑的突圍部隊了。
而眼前只剩下個陳璃守城的話,拿下壽春,就易如反掌了——不說他們無兵無將可用,燕清比陳璃的主公袁術還清楚,這人不過就是個欺軟怕硬、忘恩負義、真本事則無半分的慫包。
史上他在見到袁術被曹操和劉表打得四處竄逃,狼狽欲退回之際,非但沒有開城增援或是接納,而是趁機落井下石,直接閉門拒其進入。
可這份硬氣在發現惱羞成怒的袁術要正兒八經地排兵列陣打他了,就立即土崩瓦解,迫不得已地棄城出逃。
呂布微眯著眼,極度不屑地冷哼一聲,胯.下赤兔也默契地自鼻腔里兇狠地噴出一口氣來,又往前踱了幾步。
在燕清心驚肉跳、唯恐他被暗箭暗算的注視下,呂布證明了他雖熱衷於隻身陷陣,卻並非全無頭腦的蠢蛋,巧妙而狡猾地停馬在弩.箭的射程之外,身上所披的百花戰袍,與那唐猊連環鎧,更襯得他似一頭斑斕巨虎,手提寒芒閃爍的方天畫戟,肆無忌憚地在城外徘徊,絲毫不吝於釋放挑釁之意,對內里瑟瑟發抖的獵物虎視眈眈。
忽見邊門開啟,跑出幾匹送信快馬,呂布卻只隨意策馬追了幾步,眼皮微抬,舉目視遍后,疾若閃電地祭出隨身弓箭,氣定神閑地一搭一拉一放,幾根力道驚人的森寒箭簇似墜地流星,竟是無一虛發,精準貫穿那些兵卒的頭顱,致其一下落馬,掀起一陣灰黃塵土后,再無動靜。
他不屑一顧地冷哼一聲,驟然提氣,額角青筋暴起,面容猙獰地爆喝道:「吾五原呂奉先在此——何人敢來一戰!」
他聲氣洪亮飽滿,連吼三聲,連周遭凝凍的空氣都被震蕩了數下,如有天摧地塌之勢,又似有岳撼山崩之威。
光聽著就叫人肝寒膽顫,怎會有人膽敢出來應戰?
燕清毫不懷疑,如果這是個全息遊戲,能看到雙方士氣條的話,呂布頭頂上的定已爆表,一片死寂的壽春城的,則跌落到赤紅的零。
其餘人馬一齊擁至,在趙雲面色如常的整肅下,有條不紊地停在離呂布還有十數丈距離的位置,一邊把畫鼓敲得咚咚作響,一邊開始組裝攻城器械,對呂布一人去叫陣的景象彷彿已是習以為常了。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外頭鼓聲震天,對已然六神無主的陳璃而言,這半盞茶的煎熬卻是無以倫比的漫長。
他不死心地再寫了告急文書,派出十數個申聞袁術的兵卒,無一不被呂布信手射於馬下。
在一番苦苦思量后,陳璃狠一咬牙,徹底放棄了憑這丁點人繼續頑抗、觸怒呂布的愚蠢念頭,命早已雙股戰戰、面無人色的屬下大開城門示投降之意,再獨個兒悄悄摸摸地帶上細軟,趁著騷亂從邊門逃了。
於是乎,呂布竟是憑一人之威嚇破一城之膽,兵不血刃拿下壽春,未費一兵一卒。
時至今日,身為唯一一個大驚小怪的人,燕清對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在感到不可思議之餘,終於恍然意識到,自己所追隨的主公呂奉先,在群雄並起的東漢末年,究竟代表著什麼。
平日里光靠凝視著巢穴中悠閑打盹兒的老虎,怎能憑空想象出他馳騁原野、大殺四方的威風八面呢?
有言道,英武之名世無雙,縱橫睥睨誰敢擋。
溫侯呂布是鐵板釘釘的三國第一猛將,是在虎牢關外嚇得三路諸侯肝膽俱裂,連退三十里下寨,恨嘆無人可敵的絕代英雄。
所以他既不該、也不能用常理去衡量,一旦低估了呂布的實力與脾性,就註定發揮不出真正的效用來。
燕清專心致志地反省著,恰逢呂布飛馬還陣,一眼就瞅見自家軍師祭酒怔怔地目視著他所在的方位,一副悠然神往,眼冒星星,滿是崇拜的模樣。
呂布:「……」
這景緻太過難得一見,竟叫他當場愣住,剎那間忘了自己原本要說些什麼,不知不覺地散了威懾逼人的氣勢。
接著就如蘸滿熱油的草繩著了火,呂布只覺心裡一會兒暖融融,一會兒樂滋滋的,總歸是渾身舒坦安泰,吭哧半天,才輕咳一聲,裝模作樣地問道:「重光可有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