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呂布點點頭,卻又大手一揮,一口拒絕道:「要達成重光的目的,何必兜這麼大一個圈子,白等如此多的時日,還得指望那些不頂用的黎民百姓?」


  燕清好奇道:「主公若有高見,清自當洗耳恭聽。」


  「重光所言雖極有理,效果卻不一定盡如人意。」呂布倒還真講出了幾分道理來:「長安一地之子民,與旁處不同。張濟之惡,還能勝得過昔日惡貫滿盈的董卓?在卓之暴虐無道下,他們於水深火熱中尚能苟且偷生,得過且過了一年多,而血性與骨氣,也早被磨得沒幾點剩餘了。因輕功而賞,賞就不再值錢,倒不如當著他們的面直接將人給打跑了,才知道朝廷不過是個擺設和廢物,真正以恩德護佑他們的,只有我豫州呂奉先!」


  燕清聽他形容凜凜,語氣鏗鏘霸道,端的是胸有成竹,所言又的確有些道理,不禁頗感驚喜,繼續問道:「那主公預備如何去做?」


  得了燕清不自覺的亮晶晶的目光,呂布更是神采飛揚,傲然地將眉一揚,響亮地猛一拍膝,哼笑道:「他們能如此囂張逞凶,興風作浪,不過就仗了個來去自如,待布見著他們,也就到此為止了。」


  「他們的馬再快,可快得過赤兔?他們散得再開,可逃得過布的弓矢?」呂布昂然大笑道:「河裡的魚再多,還能斗得過岸上的狗?布即便無機會親手擒殺了濟那豎子,也要將他攆得失魂亂鑽。」


  這打得純粹就是一力降十會的主意了。


  然而燕清活了兩輩子,還沒見過如此傷敵八百,自損一萬的罵法。


  只是再稀爛的修辭水準,也還是被呂布這魄力十足,威武霸氣、高傲逼人的帥樣給一力回天,甚至勾得他憶起那天對方在壽春城前三吼吼破一城之人膽、叫他們不戰而降的豐功偉績,情不自禁地怦然心動了起來。


  理智上卻並不贊同這個主意,勸道:「清並非有質疑主公武勇之意,然主公的身份今非昔比,衝鋒陷陣是部屬的事,怎能總是身先士卒,熱衷於以身犯險?更何況,縱叫一兩支隊伍覆滅又如何,張濟見勢不妙,大可躲回涼州老家,躲個一年半載的,我等總不能陪他耗著。」


  呂布懶洋洋地笑了一笑,反問:「躲?他何來的機會!」


  他俯身向沙盤,以一指在長安通涼州的官道上緩緩滑了幾寸,停在咸陽上:「布將那一千人馬布置在此,埋下絆馬索棘刺,就是無論如何都得派上伏擊這些逃卒的作用,倘若這還能叫張濟那小鱉孫跑了,可見皇甫將軍怠於訓練兵卒,當以死謝罪矣。」


  一旦聽清了他的打算,燕清迅速冷靜下來,斷然回絕道:「如此萬萬不可!」


  呂布臉部紅心不跳,瓮聲瓮氣地企圖矇混過去:「怎就使不得了?」


  燕清見他還裝傻,頓時氣得拍案而起,怒道:「主公怎能棄自身性命、帳下臣子、治下百姓於不顧,仗己武勇雄壯,戰無不捷,就肆意妄為至此?!獨軍深入已是犯了兵家大忌,如那也曾赫赫有名的江東猛虎孫文台,不就是死於武力遠不如己的黃祖暗算之下?!他輕敵莽撞,主公為何忙於效仿!不說這區區小事怎值得主公以命相搏,且這無論如何都不是一勢之主該置身的險境!更何況主公言下之意,竟是要以一己之力去做誘其回兵之餌!恕我直言,若出了任何差池——」


  「說起以身犯險,深入敵後這重光口中的壞毛病,」呂布忽然打斷了燕清的憤懣之詞,肅容道:「自是蒙恩師所授,布只嘆自身資質有限,太過愚魯,不僅未能學得其中精髓,怕只得了二三分的本領。」


  燕清急怒攻心,一時間沒轉過彎來,下意識地緩了語氣,追問道:「是哪位先生?清可識得?」


  呂布這勇絕天下的超級武神,史上卻無他師從何人的記載,也不知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還是徹徹底底的自學成才。


  燕清雖還氣怒未平,卻也有點本能的好奇心,以為自己這次能借著職權之便,聽點偶像親自抖出來的私家密料。


  不想呂布揚了揚唇角,露出一抹惡意十足的笑弧來,慢悠悠地道:「此人姓燕,名清,字重光,乃長坂坡人士,可不正手握此等絕學?」


  燕清:「……」


  去你奶奶個腿兒的——


  像這種窩裡橫得不像話的主公,乾脆讓他自個兒原地爆炸得了。


  呂布過了把罕有的嘴癮,倒也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渾身舒坦地打了個大哈欠,在燕清冷漠的注視中,若無其事地重新躺回榻上,闔眼回道:「布未得好眠,神志或有不清,才說了些異想天開的話來。請重光諒解這個,待布睡個飽覺,再來向重光請罪。」


  話音剛落,就已鼾聲大作。


  燕清一聲不吭地盯著呂布看了半天,見他一動不動,睡得四叉八仰的,倒是沉得住氣,顯是要將這裝睡的戲碼給演到底了。


  同時也證明,呂布心意已決,不願給出任何可供他轉圜的餘地。


  燕清不由得嘆了口氣,心裡在感到淡淡的無奈之餘,也漸漸升起了絲絲涼意。


  難道這就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也是呂布近來對他堪稱言聽計從,才叫他產生了對方會一直無條件聽信自己的離譜錯覺。


  事實證明,哪怕是再不擅謀略的主公,也擁有自己的思想主張,謀士不過是臣子,是提供不同意見和思維角度的參謀罷了,最後作出決定的,還是主公本人。


  除此之外,他還能提供更精良的武器,更完整的人才薦表,但並不意味著,就能厚顏無恥地將主公當傀儡,從而操控其思維了。


  袁紹屢次吃虧,也照樣不聽沮授田豐的剛言直諫;劉璋軟弱可欺,卻也固執地不理黃權王累的忠義死諫;哪怕是情感深厚,羈絆強烈如曹操郭嘉,前者也未在劉備的處置上聽從後者『不殺不放』的勸誡。


  但臣子也不該有怨言,畢竟最初是他們選擇跟隨這個主公的,不能恨對方固執己見,而是怪自己識人不清。


  況且,他雖了解些歷史,暫佔了半個先知的便宜,也不代表他所想的都對。


  他何時學得如此驕傲自滿了?是忘了不久前還在李肅手裡吃的大虧了嗎?

  或許他還是太低估呂布的能耐了。


  燕清沉默地坐在床頭,由一開始的傷春悲秋,到自哀自怨,最後是歉然自省,漸漸地就恢復了心平氣和。


  最後倦意襲來,他經這一番折騰,也失了計較被臭汗污染了的被褥的心,去洗浴后就褪了外袍,趁熱騰騰的勁還沒過去,往冰涼的被窩裡一鑽,就躺在了呂布沒去佔領的最里側。


  身旁就睡著個精氣旺盛的大暖爐,燕清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等呂布睡得天昏地暗,神清氣爽地醒來,就見他家那長得既秀美出塵的軍師祭酒一襲白衣勝雪,心事重重地坐在案桌前,盯著熱氣騰騰的一碗小米粥怔怔出神,雅緻如畫的眉目間被染上點點愁緒。


  那翩然若仙的悠遠意境,就如擺在眼前的是一盤上古失傳棋譜似的。


  呂布看得呆了一呆,伸展胳膊的動作頓了頓,無意中就帶了幾分拘謹,輕咳一聲,坐到了燕清對面。


  燕清被他刻意的咳嗽給喚了回神,不言不語地將視線移到他身上,半晌道:「主公睡得可好?」


  呂布以拇指抹了抹油膩膩的嘴,趕緊回道:「甚好,甚好。」


  睡到一半感覺身邊馨香撲鼻,那般美妙滋味不足為外人道也。


  燕清矜持地頷首,又問:「那主公預備何時出發,討伐濟賊?」


  呂布撕了大餅的一角,不慌不忙往嘴裡塞,聞言想了一下,才道:「用過早膳即去。」


  燕清以勺攪了攪粥水,頷首淡淡道:「清願隨行。」


  呂布被結結實實地噎住了,艱難咽下,又接了燕清遞來的茶碗狠灌幾口,緩過這口氣來,才厲聲反對道:「不可!」


  燕清平心靜氣地問道:「有何不可?」


  呂布霍然拍案,怒道:「戰場上刀槍無眼——」


  燕清微微一笑:「清斗膽,問主公與清之性命相比,究竟孰重孰輕?主公單槍匹馬且敢奔赴,清身為軍師祭酒,自當隨軍伴駕,怎能躲在安逸的本營中等待消息?」


  無論怎麼說,他也是個有金手指傍身的男人。


  燕清見呂布瞪大眼睛,絲毫不懼,還尾音微微上揚道:「主公大可放心,清定不添任何亂子,當初在壽春城一戰,不正是您堅持要清一同趕赴?您若堅持反對,清不得不懷疑,您並非昨日所言那般勝券在握,且對其中兇險心知肚明,只刻意避而不談罷了?可要是主公有了三長兩短,為人臣子,清也無顏苟活於世兮!」


  等呂布清醒過來,才意識到自己竟被燕清那咄咄逼人的三言兩語給激得答應了,登時一陣長吁短嘆,悔得腸子都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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