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即便猝不及防下,燕清被郭嘉這毫不留情的嘲諷給氣得七竅生煙,也被激起逆反心理,原先想著拆一個看看,滿足一番好奇心就罷了,這下是非連另一個也一同拆掉不可了。
他這下是純粹的臨時起意,哪怕郭嘉再神機妙算,還能算到這步?
燕清是真不信這個邪了,利索地將第二個錦囊給開膛破肚,取出裡頭疊著的小紙條。
輕薄的紙張一展,又是郭嘉親手所寫,龍飛鳳舞的兩個大字——
「還拆?」
燕清:「……」
連著被耍兩次,他不得不對心機深沉、不按任何道理把牌亂出一氣的郭小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呂布差人喚燕清來共用晚膳時,見神情一向和風細雨的軍師祭酒難得帶了幾份陰沉,默不作聲地落座,夾菜也隱約有幾份惡狠狠的味道,不禁微微一訝。
呂布倒沉得住氣,燕清不開口,他也不說話,只偶爾不著痕迹地打量對方几眼,思緒繞著迂迴婉轉的腸子過了幾圈。
燕清用完了熱騰騰的清湯水餃面,心情略有好轉,呂布就逮著了他面色稍霽的這一刻,宛若無意道:「何人如此大膽,敢惹重光不快?」
燕清輕哼一聲,被郭嘉那廝惡耍一通后,他也說不清心裡究竟是氣多一點,還是好笑多一點,被呂布這若有若無地勾著一問,登時就將滿腹牢騷給發出來了:「還不是詭計多端的郭家奉孝?清一時不慎,竟叫他戲耍了一通,他卻一醉了之,叫清想報復回去也暫無從下手。」
周瑜在演義里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他是賠了美酒又被耍。
呂布作恍然大悟狀地哦了一聲,似真非假、輕描淡寫地提議道:「他竟敢如此欺瞞奚弄上官,不若先革了他的職,再拿他下獄,好好關上幾天,才好叫他領個教訓?」
燕清剛要順著這話贊同,結果一抬起眼來,就看呂布雖語氣輕快,眼底卻極度認真,半點不似說說而已。
不由得心裡咯噔一下,替郭嘉嗅到几絲危險的氣息,趕緊打了個哈哈,半是提醒半是輕鬆道:「主公說笑了,奇人異士往往脾氣古怪,奉孝雖向來隨興,行事別具一格,卻從來不懷惡意,此回也是因平日與清私交甚篤,才引出區區玩笑爾,怎值得主公掛耳?」
呂布不置可否地掀了掀眉,慢條斯理地給燕清夾了一筷摻了蔥絲的雪白魚肚,才若無其事地扯了扯嘴角,口吻坦蕩道:「布亦是隨口說笑,豈會真與他計較什麼?一個弱不禁風的孱弱文人,倘若真遭了牢獄之災,怕得一命嗚呼。只是重光縱心疼摯友,也當予布多些信任罷。」
燕清即使不怎麼愛吃魚腹這部位,單沖著這親昵的舉動,眉眼間也還是染上了幾分欣喜的色彩,微微一笑,嫻熟地送上一記馬屁:「主公胸襟開闊,心性豁達,清深知之,怎會亂生誤會?謝主公賞賜。」
然而呂布把他這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套當了真,再接再勵,殷勤地給他多夾了幾塊油光發亮、晶瑩細膩的魚肚。
叫燕清原本真心實意的微笑,也不禁添了幾分勉強,推拒道:「清近來寸功未立,怎當得起如此頻繁的賞賜?何況魚腹鮮甜味美,清不該獨享,主公亦請多食。」
然呂布非但沒有消停,還理所當然道:「重光一旦不在身畔,布縱掌千軍萬馬,仍心藏惶惶,眠卧不安,終覺不妥;而有重光在旁坐鎮,哪怕是什麼也不做,布亦能心安,有如勝券在握。如此大功,怎能說不作數,就不作數了?」
燕清一不小心就被從小崇拜到大,現在還生出一點暗戀旖思的偶像給煽了一臉情。半晌默默無語,只得喟然長嘆:「主公深情厚意,清唯有肝腦塗地,方能回報一二。」
呂布皺起眉來,顯然很不滿意他這句表忠心的話,忍了又忍,終歸沒忍住斥道:「凈胡說八道些什麼?又有哪兒的地,能值得重光用肝腦去塗?當好好保重自己才是。」
「主公說的是,一切皆是清失言之過。」燕清順從地應了,埋頭將夾到碗里的魚肉囫圇吃掉,起身道:「明日一早便要整軍出發,主公不妨早些安歇。」
呂布點了點頭:「重光可多睡一會兒,布明早有事,得先去兵營一趟,回頭再接你一起。」
「清有手有腳,亦擅騎術,怎需勞主公親自來接?」燕清不以為然,笑道:「清亦非貪睡之人,何況再是心寬,也做不出在主公忙碌時,還在被窩裡呼呼大睡的狂妄事兒。無需顧我,可自忙去,這番好意清已心領,卻更當謝絕。」
呂布頓了頓,也不堅持:「好吧。」
他通情達理地爽快應承了,燕清更覺他日益成熟穩重,暗自欣慰不已。
在散了會步消食后,燕清並未直接回房,而是拐到後院,去督查隨身行囊的打包情況。並不是他信不過宿衛親隨,只是一些必備物品的準備上,他們還是不夠細心。
燕清命他們將要收攏的物品攤開,只隨意一掃,就點出了缺少的那幾樣物品:呂布好肉食,為去腥味,從西域商人處購來的小瓶胡椒沫就顯得必不可少了;南方瘴氣厲害,由華佗張機調配的防疫良方、驅蟲藥草也當帶上一些……
在燕清的眼裡,哪怕是在雞毛蒜皮的瑣事,放在他最重要的主公身上,就變得至關緊要了起來。
將親兵們使喚得腳不沾地后,燕清的目光不經意地落在了一個孤零零地躺在一邊,與一旁的跌打傷葯、纏帶護臂一比,顯得格格不入的香木畫軸上,不由將它拿了起來,奇道:「這是何物?」
親衛們哪兒有膽量去偷看畫軸里的內容,自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道每回主公出征,都慣了將它帶上,卻未當著旁人打開過。
燕清:「……」
要說他原先只有一兩分想打開看看的念頭,被呂布那連遛鳥都狂放得大大咧咧的人所難得表現出的遮遮掩掩的態度一渲染,眨眼間就變成了九分。
只是燕清所擁有的自制力非同一般,那強烈而旺盛的求知慾,硬是被理智給控制得半點風浪都翻不起。
既然主公不肯示人,那自己為人臣子,自當秉忠貞之志,不該仗著那份毫無保留的信任而妄自窺探秘密,免惹猜忌。
「既是主公心愛之物,便妥善收好,絕不容有所閃失。」
話是這麼說的,可燕清心裡到底被種下了一枚好奇的種子,加上此行牽扯眾多,導致他被折騰了半宿,睡得不□□穩,一早就醒來了。
剛梳理洗漱完,走出房門,一看著極其眼熟的兵卒便跪在門口。
他手心躺了一隻小巧玲瓏的繡花錦囊,顯是奉了郭別駕之命而來的。
經昨夜之事,燕清已對它鼓鼓囊囊的肚子里所包藏的禍心與惡意一清二楚,哪怕知曉郭嘉精於拿捏分寸,不可能叫戲舉誤了正事,這次的定是真貨,也暫失了一探究竟的興緻。
應該說,光是看著它,就叫夠他眉心直跳不已。
燕清面無表情地接過,隨手揣進襟內,淡淡的語氣里混了幾分只有他自己清楚的咬牙切齒:「回稟你家大人,這番用心良苦,清自當銘記在心。」
宿衛不知內情,立即應了退下。
燕清長吁一聲,揉揉太陽穴,起身往廳里去了。
早膳擺上時,他不出意外地沒見到自家主公的身影,想來是天還沒亮就往兵營去了。
燕清在叮囑下人做幾份呂布喜愛的糕點,放在灶上熱好后,就心安理得地開始享用這大概是未來幾月中,最後一頓能稱得上可口的早飯了。
畢竟身在軍旅,呂布雖是無肉不歡,卻不講究吃□□細,大體上是個能做到與普通兵卒們同甘共苦的典範,他為軍師祭酒,自當也做表率,哪兒能有那麼多講究?
尋常伙食的話,那便是干餅配稀粥,頂多加點肉末,管飽足矣。
不過有弓馬過人的呂布在,行軍途中定會順手獵上一些野味,改善一下伙食,倒不必太過擔憂。
好在燕清已提前將一切都準備妥當了,只消吃飽就能出發,又因起得比平日要早得多,細嚼慢咽也不會耽誤事。
然而剛出廳門,就遠遠瞥見府邸門口杵著個極其熟悉的身影。
「……奉孝?」
燕清下意識地加快了步子,在確定那懶洋洋地斜倚著門邊,朝著自己瀟洒隨意地揮了揮手的人的確是郭嘉后,整個人都瞬間愣住了。
郭嘉慢吞吞地走了過來,一邊嘆氣,一邊埋怨道:「為何要挑這麼早出發?嘉此時頭還痛得厲害,起身時不知有多艱難。」
燕清麻木不仁地掏出還沒焐熱的錦囊,毫不留情地拍到眼前這張恬不知恥的俊臉上:「你來做甚?」
郭嘉嘴上說自己頭痛欲裂,閃避的動作卻靈敏無比,如此近的距離,又是事發突然,硬是沒被砸中。
只聽他笑眯眯地將扇一橫,讓它擋在自己與燕清之間,振振有詞道:「古有羊左之交,今便有嘉捨命陪君子。嘉昨夜左思右想,自忖既為別駕,自當隨行,任重光碟機使,為您分憂解難,怎能一昧在後方安坐渡日?」
要是沒有那幾枚錦囊的戲耍在前頭擺著,燕清只會被帶著憶起昨夜的推心置腹,定要被這番堪稱感人肺腑的話打動。
這時再聽,就只漠然一笑,旋即毫不遲疑地挽起袖子,不顧下人勸阻,也哪裡管得上這是名垂千古的鬼才,非得揍個屁股開花不可。
作為先驅的孫策與徐晃二將已連夜拔營出兵,呂布意氣風發地整頓好了軍隊,雄赳赳氣昂昂地提戟上了愛馬赤兔后,聽得人報燕祭酒已到,不自覺地嘴角一彎,催馬去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