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郭嘉哪怕看著浪里浪蕩,沒個正形,偏偏執意在這條不正經的小路上馬不停蹄直奔到底,又是寒門出身,卻也薄有家產,到底是接受過正統的官學教育,而不是老天放養出來的。


  這也就意味著,郭嘉作為個根子歪得有點的君子,毫無意義是該精通「禮、樂、射、御、書、數」這自周朝起,就被定為君子六藝的幾項技能的。


  哪怕他跟賈詡一般體質孱弱,或要端端文士高人的架子,那也該乘車坐輿。


  然而郭嘉卻坐實了不走尋常路這點,且以「被心狠手辣的重光打得不良於行」為借口,哪怕燕清願將呂布賜下的那匹溫馴平穩的雪玉璁借出騎一會兒也不妥協,非跟他同乘一騎。


  燕清不願耽誤時間,唯有妥協了,仍抱著一會兒勸他改變心意的念頭,命人備好代步用的車駕在旁邊跟著。


  等郭嘉像灘水一樣軟乎乎地靠在他背上,雙臂鬆鬆地環著他的腰肢,細長的腿垂於馬身兩側,隨著雪玉璁不緊不慢的步子輕微的顛簸……


  不過片刻功夫,燕清就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呼吸的韻律從快到慢,再到規律的和緩的變化了。


  燕清:「……」


  感情這是心安理得地要拿他做個舒服減震的靠墊,兼安全穩妥的司機,利於補眠,才非賴著跟他同騎一匹啊?


  郭嘉入睡功夫了得,眨眼就安逸地進了香甜夢想,卻苦了馭馬的燕清。


  他一邊得控制速度減少顛簸,一邊得留心免撞著路上行人,一邊還得騰出一手來拽著郭嘉換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免得他一個重心不穩栽下去,鬧出個宿醉落馬、享年二十三歲,那可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然而這對燕清所真正糾結憂心的事而言,還只稱得上是不足掛齒的小小麻煩。


  有被譽為『才策謀略,世之奇士』的郭嘉主動要求同行,哪怕就跟他故意放出的□□——那幾個錦囊秒策一樣,到最後什麼實質上的事也未曾做過,在燕清心裡,他都是根再強大不過的定海神針,再有效不過的定心丸。


  尤其此行的真正目的,是通過激發陶謙與曹操之間的矛盾,來提前營造死仇,主要圖謀的地方雖是徐州,間接算計的對手卻是曹操。


  曹操手下謀士如雲,人才濟濟,呂布身邊卻只留了個半桶水的自己在出謀劃策,無論是數量質量,看著都比前者要差得多了。


  哪怕這計策是郭嘉最先提出,他再與徐庶和郭嘉明確過細節,一步步實施過來的,這回亦稱不上正面交鋒,燕清依然有那麼點不可告人的發憷。


  畢竟計劃歸計劃,臨機應變不是更重要?

  可考慮到郭嘉此刻的身體狀況,燕清就從求之不得,變得搖擺不定了。


  他才戒散半年不到,哪怕有下人精心伺候,又被燕清強迫著修身養性、不近女色了頗長一段時間——只能偶爾調戲一下婢女,卻也沒動過真格。可常常管不住嘴巴海喝一頓,這幾個月下來,也不過養起來幾斤肉。


  這一隨軍,哪怕坐車比騎馬要好過一些,不也遲早掉個乾淨,沒準還得倒搭上幾斤?

  對燕清的滿腹愁緒,郭嘉自是一無所覺。說來神奇,燕清剛到軍營,得人去跟呂布通報一聲時,郭嘉就鬼精地醒來了。


  「你究竟要搞什麼名堂?」


  看郭嘉剛醒,就慢吞吞地翻身下馬,燕清無可奈何地回頭問他。


  郭嘉就跟條滑不溜手的泥鰍似的,眨眼功夫就順利下到地上,低頭理了理微亂的衣衫,敷衍道:「無事。」


  燕清還想追問幾句,眼角餘光便瞥見容光煥發、英俊逼人的呂布騎著火紅的高頭大馬,威風八面地行來,瞬間就被擷取了全部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來,朗聲喚道:「主公!」


  「嚯。」


  呂布恍然間只覺耳根一麻,下意識地就夾了下馬腹,叫赤兔不解而毛躁地噦了一聲,從原來的閑散漫步到疾走了起來,很快就到了燕清跟前。


  「早膳。」燕清將揣了一路的糕點遞了過去,用紙包了幾層,又一直放在身上,是以剝掉最外頭的那張,就還是溫暖的:「未用過吧?」


  幸虧他一向看重未雨綢繆,準備得多,否則腹里空空、來不及用早飯的郭嘉就得挨餓,或是呂布就得吃不飽了。


  呂布露出個因狠狠克制過、才沒一路咧到耳後根的笑,堪稱矜持地點了點頭,接過紙包,全然不知這叫他心花怒放的早膳已被郭嘉染指過:「重光有心了。」


  燕清又道:「趁熱用了好。」


  呂布:「唔。」


  「咳。」


  一陣涼颼颼的春末晨風刮過,配合眼前一幕,都叫郭嘉覺得嗓子眼有些發癢,不禁咳了幾聲。


  燕清立即將目光從一身重鎧、英氣勃勃的眉宇間帶著不怒而威、舉手態度亦是凜凜殺氣、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皆是閃閃發光的戰神呂布身上移開,皺眉看向郭嘉:「我早說你穿得太單薄了,你偏不聽。萬一著涼了怎麼辦?」


  呂布正耷拉著眼皮,悶不吭聲地評估著這讓燕清頻頻掛在嘴邊,極為上心,此時還噓寒問暖不斷的摯友,眼尖地捕捉到燕清要將自己披在外頭保暖的那件脫了給郭嘉披上,便沖親兵揚了揚下頜,不耐煩道:「沒點眼色,還不快去?」


  親兵愣了一愣,立即回過神來,驅馬返身而去。


  燕清從忽然起意,到真正翻身下馬還沒一會兒,都未來得及給郭嘉系好帶子,那人便效率奇高地回來了,不知從哪兒翻出了件簇新的外袍,口中請罪后,就將燕清幫穿到一半那件給褪了歸還,再利索地給郭嘉套上自己尋來的這件。


  郭嘉一臉淡定地任他們折騰,完了才彬彬有禮地向呂布行了一禮:「謝主公賞賜。」


  呂布居高臨下,深深地瞥他一眼,目光苛刻而雪亮,最後傲然一揚嘴角,默默做出總結:這弱質文士也就能剩張稱得上俊俏的臉可看,卻是萬萬配不上與自己一較高下的。


  男子漢大丈夫,當善弓騎戰,沙場衝殺,方稱得上頂天立地,尤其在動蕩不安的亂世之中,更需身強力壯,身手過人才值得倚靠。


  哪怕郭嘉的腦筋塞滿陰謀詭計,比他的要靈活那麼一星半點,卻總惹得重光不快,那再擅以花言巧語惑人又如何?

  呂布這些念頭於腦海中轉得飛快,面上卻半點不露端倪,惜字如金道:「不必。」


  郭嘉薄唇微抿,坦然回視他,良久方回以輕輕一笑。


  感覺到氣氛詭異,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燕清懵然地站了一會兒,只好淡定地將外袍再穿了回去,不經意間碰觸到呂布鎖定在自己身上的那有如實質的眼神,竟無法自抑地有些發毛。


  好在呂布一被他察覺到自己正在看他,就神態自然地移開了眼,也不問郭嘉這計劃外的揚州別駕怎會忽然決定隨行,而是語氣客氣地問道:「可需替奉孝備車?」


  郭嘉也一反在燕清跟前輕狂不羈的常態,恭恭敬敬道:「豈能因嘉一人拖累大軍行程?請賜一匹脾性溫馴的馬兒即可。」


  呂布聞言挑了挑眉,並未表態,而是一臉玩味地看向燕清,後者見自己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誠惶誠恐地對待的豌豆公主竟然如此不把自己當回事兒,立刻堅決地表示反對:「行軍本就艱苦,以奉孝現今的身體,要受車馬勞頓已是勉強,怎能經得住被風吹上一路?我軍非是先驅,慢些行也無妨,你要麼坐車,要麼乾脆就此打道回府吧。」


  呂布慢悠悠地附和:「重光所言極是。」


  郭嘉不料燕清態度如此強硬,還欲辯解幾句,就被燕清給惡狠狠地瞪回來了,唯有將肩一聳,嘆道:「便有勞諸位大人費心了。」


  燕清受史上郭嘉因常常隨軍,殫精竭慮而加劇損害了健康,以至於英年早逝的陰影影響,始終當他嬌弱,經受不得長時間的厲害顛簸,便請呂布吩咐人準備車駕時,不光備上厚厚的被褥墊著,還準備了暖手的手爐,再在抽屜里塞上幾樣點心,還給他安排了個細心的侍衛在裡頭陪護,甚至提了些有減震作用的小改意見,雖不知成效如何,到底聊勝於無。


  呂布悉數應了,一邊冷眼看著燕清忙前忙后,一邊啃著熱乎乎的米糕,猶如嚼蠟。


  后漸漸想通,比起郭嘉真騎著馬跟燕清並肩有說有笑,將他置之腦後比起來,顯然是一勞永逸地丟進車裡更來得順遂心意。


  屆時便可與重光策馬揚鞭,並轡同行,豈不美哉?

  總算將郭嘉送上了馬車,這下既有點擔心會叫呂布小覷了對方、把他當個麻煩的包袱,又隱約覺得耽誤呂布許久功夫令人不安,便將他請到一邊,溫聲解釋了幾句。


  呂布耐心聽完了,大大方方地將手隨意一擺:「莫說這算不上甚麼大事,就算是,只要是重光之請,布豈有不聽之理?」


  他如此寬宏大度,縱心放權,皆是出自『因為老子信任你,所以一切放手去辦即可』的心態,反倒讓原本自持有理的燕清在感動之餘,也平添幾分愧疚,決心以後再遇他無理取鬧,亂髮脾氣,也該多忍讓幾分。


  因呂布帶的兵馬並不算多,不過三千餘輕騎,所攜的糧草輜重也極其有限。他又治軍有道,安排效率,哪怕臨時帶上了郭嘉,也未在需時時刻刻顧及這弱雞身體的情況下被拖累多少行程,不日便抵達臨淮郡,直入東川縣。


  然而首先「熱情」迎接他們的,卻不是樂善好施的魯大富豪,而是一些個人數眾多,兵械充足,且比起之前轟轟烈烈來犯的黃巾軍還要訓練有素的山賊匪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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